丹青引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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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瞿老板又重新替韓老師續了一鋪茶水。今天的兆頭不錯,瞿老板心情很好,笑意一直在麵孔上飄揚,韓此君疙疙瘩瘩的心便也舒展了一些,呷了一口不知何味的淡茶,說道“瞿老板,你這茶口味清奇,好、好好茶啊好茶。”瞿老板笑道“確是上等茅峰,一旗一槍,聽說必定在清明那日拂曉時分采擷,一畝茶園僅得三五斤茅峰茶。可惜已藏了數月,沒有新摘下時那樣新鮮了。”韓此君又呷了口茶,嘖著嘴道“怪、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急煎煎地等著瞿老板言歸正傳,手心都焙出了汗。瞿老板正細致而深人地打量韓此君,像考古一般,看得韓此君汗毛凜凜,擺什麽姿勢都覺得別扭。瞿老板忽然問道“韓老師,有人講你是無極畫祖韓天池的後代,我卻從來沒聽你說起過,恐怕是好事人勉強附會,以訛傳訛吧?”韓此君先是腦袋轟然作鳴,捧著茶杯的手便有些簌簌抖,好不容易鎮靜下來,說道“衣架飯囊,朽木不材,有辱祖先名諱。”瞿老板便笑道“曾聽人說韓無極有本《傳神秘要》流傳下來,韓老師大概總看到過的吧?”韓此君卻道“這倒是以訛傳訛了。殊不知祖傳畫訣,大都口授交唱,若有什麽《傳神秘要》,必不是真無極畫祖所寫,或有外人拾得一兩句牙慧,拚湊攏來。瞿老板不想想,真有那麽奇妙的畫訣,流傳開來,豈不人人都成了丹青高手?”瞿老板頻頻點頭道“這倒好辦了。”韓此君一驚,道“什,什麽?”

瞿老板正色道“韓老師不瞞你說,短命**,弄得我們這些人講講有張初中文憑,其實正正規規的書沒念到幾天。從前,我在班級裏成績總歸是頭兩名,唯有讀書高的典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是有點道理的。我現在說是做老板了,骨子裏還是喜歡讀書人,所以我做生意也隻做書畫筆墨的生意。韓老師,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韓此君被他說得感動起來,拚命地眨眼,拚命地點頭。瞿老板接著說道“韓老師,我一看到你的畫就覺得不同凡響,果然是韓無極傳人。像你這樣的丹青高手竟然埋沒於天池小學教小孩子塗紅抹綠,真真滑天下之大稽!韓老師,我這個人就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知你願意不願意,我來為你包裝,做你的經紀人,策劃人,保你一兩年裏紅遍省城,名揚海內外!”韓此君亦喜亦悲,百感交集,多少年來蝸舍容身,門可羅雀,習慣了世人的冷眼白眼,驀地裏聽到如此熱辣辣的言語,頓覺周圍世道溫暖明亮了許多,一時無以表達,便捧起帶來的那卷畫,奉至瞿老板麵前,道“人說萬兩黃金容易得,人間知己最難求。想不到我韓此君磋蹌半生,潘鬢早衰,於窘迫之間得遇慧眼識玉之人,可謂絕處逢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瞿老板也。”瞿老板不動聲色地展開那卷畫,翻了兩張,說道“韓老師,這些畫,還有你上回拿來的幾張,先一並存在我這兒,待時機一到……”韓此君吃了一驚,忙打斷道“瞿、瞿老板,上、上次的畫還沒賣掉啊?”瞿老板淡淡一笑道“沒有,一張也沒有賣掉。”韓此君整張臉頓時灰暗起來,吞吞吐吐說道“我、我怎麽找不到?店堂裏一、一張也沒沒沒有。”瞿老板給他加了點茶水,說道“現在人買字畫其實是買個名氣,大名家胡亂塗幾筆都是上品,哪怕是敗筆也會有人叫好,無名之輩就慘了,畫死畫活不值三錮兩錢,名利名利名即是利,我看得多了,深諳此理,故而將韓老師的畫妥善保存,以待時機。韓老師,想來你不會怪我的吧?”韓此君知道他說的是道理,卻想到今日無有分毫進賬如何回家交代,不由得內心陰沉沉烏雲密布,人也拘樓起來。瞿老板將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肚裏暗笑,不慌不忙地從胸前暗兜裏摸出一疊人民幣,都是五十元大票的,啪地放在韓此君麵前,說道“韓老師,這三千塊錢你先拿回去,以後有什麽急用,盡管向我開口。”韓此君J慌忙推開,漲紅了臉道“瞿老板,這、這算什麽?不明不白的錢我、我是不會要的。”私心想的是 我那麽多畫賣出去無論如何不止這三千塊吧?!瞿老板便道“韓老師,這是你的錢呀,你的那張宛轉女郎剛剛脫手,我們講好的,三七分成,對吧?”韓此君心裏格登一下,什麽宛轉女郎?他隻到省博物館臨摹過張大千的宛轉女郎!瞿老板看他發呆的樣子,笑道“韓老師,老實講,從前我對你不了解,沒想到你不僅學識淵博,筆底功夫又這麽硬,一看到你的宛轉女郎呀,我才算真的認識了你,沒話講,佩服!簡直可以亂真,我拿到美院中國畫研究所叫專家鑒定,都沒看出破綻,恐怕張大千在世自己也分辨不出來。姍娜小姐算得是書畫行家了,剛才拿了放大鏡看了半天都沒看出破綻,爽爽氣氣把鈔票吐出來了。”韓此君出了一頭冷汗,用衣袖抹了,說道“我、我不知道,那張宛轉女郎我不、不不賣的。”瞿老板仍笑道“是你夫人送來的嘛。韓老師,你的心情我理解,知識分子最講究一張麵子,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我老婆都以為是真的張大千,窮怨我開價太低了呢。”韓此君翻來覆去搓著手道“這、這怎麽可以呢?怎麽可、可以呢?”瞿老板道“這有什麽不可以?人家喜歡這幅畫,寧願掏錢買,我們非盜非搶非偷,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的生意。韓老師,現在改革開放了嘛,你的觀念也該改變改變了。聽你老婆講你在省博有熟人,可以經常去臨古畫。我告訴你行情,現在賣得比較好的除了張大千,還有揚州八怪,虛穀,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外麵學的人太多了,四王近日倒又紅了起來。當然年代更早的更值錢,但是太早了人家就不容易相信。你喜歡臨誰就臨誰,我照單全收。韓老師,先攢點錢,有了錢,我們就可以開畫展, 出畫冊,你說對吧?”韓此君又出了一額頭的汗,坐久了,小客廳裏很悶氣,喝了幾鋪茶,小便憋得很急,又不好意思找馬桶,他想憋了那麽長時間他的尿一定很粗很急,聲音一定很響,恐怕樓底下的老板娘和那個過早發育的莉莉都能聽得見。天池街口頭有一座公共廁所,天池街上的人家白天大小便都往公共廁所跑。韓此君此刻的感覺像是掉進一個陷阱裏,他想。他應該馬上卷起自己的畫走出這間洞穴般的客廳,可是茶幾上那疊鈔票竟然會有那麽大的魔力,使他動彈不得。他覺得小便實在憋不住了,小肚皮幾乎要爆炸,額上的冷汗凝成很大很重的一顆,緩緩地滾落下來懸在下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