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幢楼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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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小汇在迷糊中被妈妈一巴掌敲醒了。

“起来,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睡!快,浇花去!”妈妈嗓门大,在桃源里是出了名的。她和“水浒”中一百零八将里的女英雄顾大嫂同姓,大伙当面叫她顾大嫂,背地里称她“母大虫”。

小汇一骨碌翻下床,把头伸到水笼头下哗哗地冲了一会,然后,提着小铅桶上晒台去了。

全弄堂的孩子都羡慕小汇家有一个这么漂亮的晒台。晒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几十盆花,都是月季花,一朵朵都象碗口大,红黄蓝白,交织在一起比彩霞还要好看。别看小汇爸爸握方向盘的手又粗又大,侍弄起花儿来就象姑娘们绣花一般巧。爸爸出差了,一小舅刚下夜班要休息,浇花的任务就落在小汇身上。

小汇跨进花香扑鼻的晒台,发现原来放在晒台栏杆底下的花盆,都搬到栏杆顶上去了,准是妈妈要让花儿离太阳近些呢。小汇一直埋怨妈妈把自己养成又矮又胖的个子,要踞起脚才勉强够得着花盆。他用力抬起双手,把水桶擎得高高的,美丽的花朵喝足了水,笑咪咪地向小汇致谢呢。对了,等一下和妈妈商量商量,摘一朵花送给躺在医院里的爷爷,爷爷脚骨摔坏了,医生伯伯说起码要躺一个月!一个月呀,多长的时间,爷爷该多寂寞……

“哎呀呀,真要命,全都淋湿了,这怎么办呢?”猛然间飞来一声痛惜的呼叫。小汇使劲把圆鼓鼓的脑袋从栏杆空隙中探出去张望,倒媚!闯祸了!花盆里的水溢了出来,顺着晒台壁淌下去,正好落在二楼后窗外竹架上的两条棉被上。混着泥浆的水珠在雪白的被里上染出一摊摊褐色的污点,象画家叔叔用墨点出的梅花。

“是王希家的被头!”小汇的心冬冬冬地跳起来。他知道,王希家住着这幢楼二层的后楼,朝北,不见阳光。妈妈把晒台的门锁上了,王希的妈妈霍阿姨只好在北窗外搭了两根竹竿晾衣服。这单衣服风吹吹也能干,可棉被淋湿了,不照阳光怎么干得透呢?难怪霍阿姨要喊叫起来。小汇替霍阿姨犯愁,更害怕王希的爸爸发怒,那个虎背熊腰、浓眉连腮胡的炼钢工人,轻轻吹口气,就象打雷一般响,弄堂里的孩子们都叫他“炮仗”叔的呀!

这时,二楼北窗口探出一双小鹿般灵活的眼睛,是王希!小汇赶紧挤眉毛撮嘴唇打手势,要“小诸葛”帮自己度难关。王希对着他扮了个鬼脸,用手卷成喇叭状罩在嘴唇上说:“我爸在厨房里洗鱼呢,快向我妈道歉!”

小汇便憋出软软的嗓音:“霍阿姨,是我不小心呀,对不起。我来帮你洗,用白猫牌洗衣粉一涂,搓上五十下,保准干净。再用热水袋悟……”

霍阿姨伸出头,朝小汇摇摇手说:“算了算了,以后小心。”小汇松了口气,正要缩进脑袋,哎呀呀,偏偏就在这时候……

“这才叫做天报应呢!谁让你们不开路灯呀?!该!”顾大嫂听到霍阿嫂的声音,冲上晒台大声说。小汇恍然大悟,妈妈为了爷爷摔伤的事,存心报复呀!

“妈,是我淋湿了人家的被子,又不是天下雨,怎么叫天报应呢?”小汇的头被栏杆卡住了,越急越拔不出来,只得用脚尖踢踢妈妈的脚踩。

“傻瓜,不帮妈妈出气,白养你这么大了。”顾大嫂朝儿子屁股上重重打了一掌,又把一肚子怨气化作一连串滚雷般的骂声送往楼下。

“小汇,我爸爸听见你妈的声音啦!要干起来啦!快跑吧!”王希惊慌地报警。小汇连忙往里缩头颈……北窗口出现了“炮仗”叔胡子连腮帮的脸,剑眉耸成两座山峰:拔开喉咙轰轰地骂:“弄脏了人家的被子还有理吗?你这条‘母大虫,!”

顾大嫂听他这么大声地叫自己最忌讳的绰号,气得浑身发抖,回敬道:“嘴巴干净点,要勿要用马桶刷子刷一刷?你这头‘牛魔王’,该进屠宰场啦!”

“你,你,你这条‘母大虫’!”

“‘牛魔王’、‘牛魔王’……”

两人正吵得上火,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喂喂喂,楼上哪个缺德的,排水管是倒水的,谁让你们塞鱼肚肠啦?阴沟要堵死的呀!”

“炮仗”叔和顾大嫂都暂时收起喉咙,四下张望着寻找这横空飞来的声音是谁发出的?只见底楼天井里站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用备箕盛着一团鱼肚肠,气哼哼地朝他们瞪眼睛呢。

“婶娘,婶娘,别发火呀,你有病……”

“明芳,别怕,越软越受人欺。他们太不讲公共道德了,婶娘今天要跟他们评评理!”

明芳的爸爸妈妈都在地质队工作,整年在大山里转,她从小就跟婶娘和玉琳堂姐一块儿生活。今天,是大叔逝世八周年的纪念日,婶娘一清早就叫玉琳姐上菜场买菜, 自己坐在天井里那架绿荫荫的葡萄棚下捡红豆。明芳知道,婶娘今天要蒸红豆枣子糕了。每逢大叔去世的日子,婶娘都做的,因为婶娘和大叔结婚的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别的东西,就蒸了一碗红豆枣子糕,枣子和米粉还都是当掉婶娘的毛衣换来的呢。明芳爱吃这种甜津津的糕,她帮着婶娘一起捡红豆,骨碌碌,骨碌碌,红豆就象童话里大海底下的蛟人吐珍珠一般滚到篮子里去了。忽然,从排水管里僻呱叭啦落下一大堆东西,把阴沟洞里的污水都溅起来,溅了婶娘一背脊,扭头一看,竟是一大团血污污的鱼肚肠,这叫人怎能不恼火呢?

热闹呀,小小一幢楼摆开了三角战场。

“什么‘楼上’?二楼还是三楼?你讲清楚点,瞎说八道要烂舌根的!”顾大嫂掉头责问婶娘。

“谁丢的就骂谁,你没丢心虚什么?”婶娘毫不示弱地回答。

“是我丢的,又怎么啦?谁不讲公共道德?为啥不让人上天井倒垃圾?自作自受!”“炮仗”叔直起嗓门吼着。天井围墙上有一扇小铁门通弄堂里的垃圾箱,婶娘不让大伙进天井,倒垃圾就得绕好长路到大弄堂里去倒,真不方便。“炮仗”叔早就弊足了气,趁机发泄出来。

“你,作孽呀!吃了鱼喉咙口要生癌!”婶娘气得声音都打颤了。

“你才生癌生瘤呢……”

“你,你你……恶人早进棺材……”

……

话愈骂愈伤人了。弄堂里远远近近都开了窗,伸出一个个脑袋朝10号张望。

“别吵啦!别吵啦!唉唉,吵到哪年哪月才有个完呀……”跋脚老爷站在弄堂中央,又是摇头,又是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