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行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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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巷長階濺雲漬,後弄短垣印風痕。

又是數度鬥轉星移,又是幾番綠肥紅瘦。盈虛坊前巷後弄依然是斑斑駁駁的舊門牆,可從這舊門牆中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卻是承天地風雪雨露,集四方水木清華,日漸出落得明眸皓齒,嫋娜多姿了。

現在,許飛紅可稱得上是盈虛坊中首屈一指的佳人。她的個頭又往上竄了幾公分,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苗條挺拔,儀態萬方。何況她到菜場工作不過兩年多點,卻已擔任了水產組的組長。官不大,卻在盈虛坊居民心目中舉足輕重。隻因豬肉家禽都憑票供應,上海人家吃食量雖不多,卻十分精致,講究口味搭配,於是水產品便成了家家戶戶餐桌上的首選。許飛紅做事又麻利爽快,賣買公道,不欺暗室,不因人熟,就連她母親吳阿姨買魚,也一樣要趕早排隊。口口相傳,不久,盈虛坊及盈虛坊周圍的居民都曉得了,小菜場水產攤頭出了位賣魚的“西施”,說是她賣出的魚條條生蹦活跳,口味鮮美細膩。許多人買魚特為要候著許飛紅的班頭,弄得班上有些老阿姨不無妒忌地玩笑道:“小許呐,你上班頂好戴隻大口罩,省得你那張西施麵孔把我們生意都搶光了。”幸而當年是“三十六元萬歲”的統一工資,賣魚賣得多少與個人收入並無大礙,玩笑話說過便相安無事了。

鬧鍾一響,哪怕方才還在夢頭裏,許飛紅也會本能地蹦起來,衣裳一套,冷水裏把臉一搓,便出門上班去了。推開沉重的柚木大門,天穹還是玄青一色,鑲著數點殘星,愈發地沉寂。沉寂中的盈虛坊,橫平豎直的弄堂,冰涼硬挺,像一顆剛剛鑿刻而成的新印。許飛紅腳上套著小船似的黑色高幫膠鞋,小菜場的地四季十二時都是潮濕泥濘的,水產攤頭周圍愈加日日水漫金山。在上頭發下的勞動保護用品裏,膠鞋隻有兩種尺碼:大號給男人穿,小號給女人穿。這小號相對許飛紅的腳碼仍是寬綽許多,走起路來殼落橐殼落橐地響。她已經聽慣了這慢三拍的膠鞋聲在空廊的長弄短弄中引起悠長的回旋,看慣了自己曲折的身影在瑟瑟的路燈下忽而拉長忽而縮小。這種時候,她的心就像這拂曉的盈虛坊一樣的清冷落寞,沒來由的傷感悲懷。卻隻是片刻的喟歎,拐出支弄便能看到掃弄堂的阿姨,大口罩遮去半張麵孔,竹苕帚左擋右推,穆桂英舞槍一般;再往外走,迎麵又遇上收糞的環衛車,馬達突突突的聲響代替了以前收糞工人“馬桶拎出來”的吆喝。許飛紅忽就振奮踏實起來,腳步節奏也殼橐殼橐地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