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寶山靈堂,我向蒙上了白布平躺在那裏的杜聿明,鞠了最後一躬。向他的遺體告別,兩個小時以前,在首都醫院進行過了。此間告別的是,我與他相處的長長的日子,以及他與我的長長的談話。
他的頭部顯露在白布之外。眼睛是閉合著的。嘴唇卻是張開著的。我問過首都醫院的化妝師,化妝師告訴我說,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的女婿楊振寧,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麵前。淚水順著素色的領帶,滴落在方格的水泥地上,構成了梅花一樣的圖案。
他的女兒杜致禮,著一身白色孝服,雙膝跪在他的足下。稍有片刻,便站立起來,通紅著眼眶,急匆匆瞥了一眼那凝固的張開著的嘴唇,快步邁出靈堂的門檻。
“家父生前對你說到的最後幾句話是什麽呢?”她走到台階上問我。
“他說等他的病好起來,就接下去給我講。關於他的過去,還有好些事情哩。”
“哦,是這樣。”杜致禮平靜多了,“家父對你的談話沒有說完,那你準備怎麽寫他呢?”
“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是不是這樣,你就寫他重要的事情。我說的重要的事情,是指家父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
我點點頭。作為采訪對象的家屬的建議,或者說要求,她的意見是值得考慮的。於是,我的思維之箭,便像我鑽進去的那輛汽車,在八寶山靈堂外麵的停車場上掉過頭來,直端端地朝著崇文門菜場後麵的那幢大樓飛馳而去。
在這幢現代化住宅的一個單元,在那間充滿陽光與花香的寬敞的客廳裏麵,我曾經聽見遙遠的槍聲,看見昨天的戰爭的戰場,那淪為廢墟之前的堅固的堡壘,森嚴的陣地,連同那透過望遠鏡的泛綠的目光……
杜聿明的聲音是低沉的,凝重的,有時是悲涼的。聲音的色彩構成了意念的光環,構成了沙發上這位曆史人物在審視曆史時特有的冷靜與睿智。勢態的分析,戰略的部署,兵力的分配,戰術的使用……我在他從胸部猛力推出的手勢上,看見了他督率的百萬大軍,在他霍然起身的硬邦邦的腰杆上看見了他與他的職務相匹配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