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荒涼

柔軟的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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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我還能回憶起這樣一幅畫麵。寬闊荒寂的山野,遠處亮著雪峰的尖頂,峰腰**著赤紅的岩石。風卷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霧,一群矮腳馱牛慢悠悠地在草坡上蠕動。草坡是褐黃色的,初春的高原都是這種蒼涼的顏色,像老牛那身粗糙的皮毛。這片枯黃的草浪,一浪一浪**向更加荒寂的深黑處。太陽在頭頂亮成了熾白,太空明淨得一塵不染。趕牛人咬著舌頭吹一串尖利的口哨,這片寂靜的山野也像撕碎了般鳴響起來,牛的蹄子踏得更沉重了。哨音停息,四周又一片死寂。

我就是騎著矮腳馱牛,從這座偏遠的高原小縣城去更加偏遠的亞麻書插隊的。

趕馱牛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壯漢子,個頭很高,背脊卻駝得厲害。臉上滿是燒焦的疤痕,頭發灰白短粗如直聳的毛刺。縣知青辦主任給我開了去亞麻書的介紹信後,就把我交給了他。漢子望著我笑出了滿臉深溝似的皺紋,把我的被蓋卷扯開,裹在裏麵的書、日記本和小鏡子等雜物嘩啦地倒了一地。地上滿是牛糞牛尿泥漿水。他還是望著我笑,把被蓋攤開鋪在牛的馱鞍上。他捆緊皮繩扣,拍拍軟綿綿的鞍墊,嘴裏念叨著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他又把我的書和雜物一樣一樣撿起來,在袍袖上揩揩髒汙的東西,又倒進一條油跡斑斑的牛皮口袋裏。我嗅到了股悶人的腥膻味。

我們走在這荒僻的原野上……

他沒騎牛,拉著一頭馱茶葉包的壯牛走在最前麵。從一上路,他就沒再看我一眼。

“你是亞麻書的社員吧?”我說。

他沉默。

“看看你的牛,都壯得很呢!”我說。

他沉默。

不管我問什麽,他都不吭聲,昂頭默默地趕路。我感覺到四周的荒坡和岩石突然嚴峻起來,像他那張赤紅色的臉頰。有時,他想說點什麽了,就拍拍牛的腦門,嘰裏咕嚕說個半天,聲音柔和極了,像對著最親密的朋友。他突兒又笑,嘎嘎的脆響驚飛了路旁灌木叢中棲息的野鴿。他不理睬我,好像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我這個人。隻有模樣呆傻的牛才是他的熟人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