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想让我们提前适应冒险的感觉,旅行团安排的航班是一架MD-80。这架飞机使用的年限应该很长了,它的黄金岁月早就过去了,现在又旧又破。
萨拉坐在我前面,我俩之间大概隔着十排左右。她的邻座是一个老头,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当然,也许他已经在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起飞过程中吓得一命呜呼了。
我的座位靠着走廊,身边是一位中年男子。据男子自己介绍,他这次是跟着一个名叫“友谊星球”的民间组织前往古巴。此时此刻,这位先生正透过窗户向外眺望。我则读着卡洛斯给我的那本旅游指南。指南上说,卡约吉列尔莫是钓鱼爱好者的天堂,还是古巴官方确定的七个开放口岸之一。这里设有海关、移民和安全方面的检查口岸。当然我清楚,此地肯定也是古巴海军巡逻部队的重要口岸。
我合上旅游指南,皱着眉四下打量。三十多位团友散坐在客舱各处,而客舱今天正好满座。我看着一张张的面孔,猜着他们的身份和来历,猜着他们前往古巴的原因。
早上五点半,耶鲁旅行团按照预先的安排在酒店大堂集合。而后,大家见到了两位领队:一位男青年,叫塔德;一位姑娘,叫艾莉森。他们都是耶鲁大学的教师,都没能表现出什么让人信服的组织能力。塔德大约三十出头,不过看上去要年轻一些,显然是在学术圈子里窝得太久了。他这种人,应该转去陆军部队待上三年。艾莉森的模样还算周正,就是有点拘谨,但也给人端着架子的感觉。我要是独自出游,没准就把她当成追逐的对象了。根据行程介绍,塔德和艾莉森准备了几个小讲座,向大家介绍古巴的文化,也会谈到日程安排和参观地点方面的“TBA”。“TBA”?我猜应该是建议大家“避免出席”(to be avoided)的意思。
团队集合的时候,萨拉和我始终保持着距离。这很好。大早上五点半我也不想亲近任何人。我发现她穿着黑色的休闲裤搭配着凉鞋,上身则是一件看上去很慵懒随意的绿色马球衫。嗯,她那三十万比索到底藏在身上哪个地方了?
我的打扮和团里的其他男性差不多,卡其裤、马球衫加休闲鞋,大家都一样地穿着随性。说到打扮,卡洛斯特地嘱咐了一点:我和萨拉脱团跑到乡下的时候,一定要有个徒步旅行爱好者的样子。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俩都没带普通的行李包,而是背上了两个大背包。至于行李箱,我俩准备扔在哈瓦那的酒店,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集合点名完毕,大家启程前往另外一个出发大厅,随后就是一连串的护照、签证和文件检查,还走了好些官样过场。整个过程冗长无比。终于,大家在缴完二十五美元的“古巴离境税”后,也拿到了各自的登机牌。执行本次航行的好像是“飞翼和祝福”包机公司——其实,公司的名字我记不清了,管它的呢!
我趁着等候的当口观察了各位团友,他们大部分都是男女配对、成双出行,而且大多已年届中年。好些人跟我一样,这次去古巴别有目的,我一看,就知道了。独行的人只有七八个,其中包括萨拉和我,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士——跟团出游,总会碰到这种女士,即便到了一些医疗条件糟糕透顶的异国他乡,也能发现她们的身影。我不会对她们抱什么戒心,但也不准备把宝贵的阿莫西林分给她们。
除了萨拉,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这一点很重要。拿着这一次耶鲁旅行团的游客名单看来看去,我只看到了“萨拉·奥尔特加”这一个西班牙风格的姓名。但愿待会到了哈瓦那,那边的人不要给她什么特别关照。
名单上还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叫理查德·内维尔,是个畅销书作家。他的小说我读过那么一两本,只能说不算太糟。我认出了他那张常常出现在书皮上的脸,还发现他和其他游客隔得有点远,或者说,他和其他人有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显示出一点“超然”的态度。他身边有一个女人,看名单应该叫“辛迪·内维尔”,以年龄看,小到了可以当他的女儿的程度。不过两个人长得实在不大相似,所以她一定是他的老婆。辛迪很漂亮,也不知道她看上她老公哪一点了,感觉他们并不般配,也许是畅销书作家的鼓胀的钱包吸引着她吧。
我还注意到了巴里·纳尔巴夫。他是耶鲁大学的教授,此行的职责跟塔德与艾莉森一样,准备讲座、介绍古巴。嗯,他的讲座也是“TBA”等级的吧,我想。
好吧,点名点了三四次,塔德和艾莉森又发表了一堆让人坠入五里雾的讲话,大家终于可以喝喝咖啡、吃点东西了,那可能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尝到黄油面包圈的味道。然后我们就登机了。
现在,飞机离开迈阿密四十分钟了,已经开始下降。我们即将到达哈瓦那,也就是卡洛斯和爱德华多等流亡者认为是地狱,认为是他们一生的梦魇的地方。想一想,在20世纪的50年代前,巴蒂斯塔统治古巴时期,这种航班里肯定塞满了赌客、电影明星、黑帮分子,以及很多从迈阿密和纽约赶过去寻求刺激的人。 他们乘着豪华客机,抵达那个罪恶盈城的哈瓦那,那里满街都是赌场、妓院、色情表演、黄色电影和毒品。这些东西,在那时候的美国都是紧俏货色。那个年代的哈瓦那很堕落,但也很怡人。腐败的巴蒂斯塔当局就跟烂透了的芒果差不多。我还记得,萨拉的爷爷是坐着哈瓦那到迈阿密的最后一班商业民航离开这里的,如今,他的孙女回来了,但愿,她这一次回乡也能有他当年成功出逃的那种运气。
古巴现在的政府不一样了,他们不喜欢找乐子。他们掌了权后,还禁止其他人去找乐子。有一次,我要翻译告诉一个被俘的塔利班分子:“小伙啊,人生苦短。你还是去找个姑娘,偶尔开下玩笑,喝喝鸡尾酒,时不时去跳跳舞吧。”结果呢?只能说人各有志吧。我们和现在的古巴也应该算是人各有志吧。
身旁的老兄似乎看厌了窗外风景,转头对我说:
“我觉得美古关系是时候该正常化了。”
“没错。”
“贸易禁运也该取消了。”
“好主意。”
“我们的政府其实一直在对我们隐瞒真相。”
“那你觉得真相是什么呢?”
“说真的,古巴人民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渴望和平,渴望两国关系变得更好。”
其实他们更渴望逃到迈阿密去吧?但我还是说:“你说得对。”
“我觉得,我们这一次会遇到很大的惊喜。”
耳边响起了一阵钟鸣,我趁势打断他:“机长这是打信号要我们安静呢。”
旅伴扭过脸,继续对着窗外出神。我也趁机填好了海关申报表格。有没有携带武器?我倒是想带呢!有没有携带酒精?可能只有脑子里还带着一点吧。
表格还问我有没有携带比索,如果有,带了多少?我直接填上了否定的答案。不过,我不清楚萨拉打算怎样回答这个问题,除非你有本事在撒谎之后全身而退,否则,据实相告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还有一个入境申请表格需要我填写。这是您第一次去古巴吗?是,而且我想也是最后一次去。您在古巴的落脚地点是?是哈瓦那的中央公园酒店。至于那个洞穴,我看还是不提为好。在“离境信息”那一栏,我填上了相应的日期和航班号。当然,我保留提前乘船溜走的权利,虽然到时候可能会是在炮火追击下溜走。就这样,表格填好了。
我抬起头,发现萨拉朝我走了过来。她并没有和我对视,只是一路走向了舱尾的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用手蹭了蹭我的肩膀。我们的秘情开始了,感觉还挺刺激的。
飞机下降了,我也看到了哈瓦那的远景。两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围着一个大港口而建,港口直面佛罗里达海峡,向着外面的世界敞开怀抱。不过,那里的人现在好像还没有什么遨游外面的世界的机会。
我们即将抵达何塞·马蒂国际机场。我看到了几座航站楼,还有楼边空空****的停车场。我还发现,机场的一角有一块区域专归军用,古巴空军的五架苏制“米格”战机停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几架俄罗斯生产的直升机,以及一台尾巴上漆着红星的美制DC-3战机。“米格”的年龄应该已经不小,属于古董级的。但愿这些“米格”和武装直升机处于检修之中,开船逃离古巴的时候,我可不想和它们再度相逢。
我在旅游指南上读到过一段关于何塞·马蒂国际机场的往事,1961年,古巴流亡者曾经驾着飞机轰炸过这里,那次行动也是中情局支持的“猪湾攻势”的前哨战。流亡者使用的飞机产自美国,肯定是中情局的馈赠。我由此理解了卡斯特罗政权对于美国的那点怨恨。不管怎样,机场看起来已经修复一新了,但相关的记忆肯定还是挥之难去。
MD-80完成了降落。我到古巴了,绿鹦鹉酒吧已经在整整九十英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