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大巴转进了另一条街道。这条街道长长的,两旁树木林立,排列整齐。道路尽头就是国家酒店。按照艾莉森的说法,这个地方的设计灵感来自迈阿密棕榈海滩的“破产利器”(Breakers)度假酒店。我在那个“破产利器”酒店住过一晚,拿到账单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破产”这个名号绝非浪得虚名。不过还好,我当时并没破产。那个时候,我还没把自己的那点积蓄全部砸到“缅因”号上呢。虽然时至今日,“缅因”号也离我而去了。
艾莉森还说,国家酒店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开业了,因此见证了古巴历史上许多的重要事件。有一次,它还被革命武装占领过。不过不少占领者后来都被处决了——难不成是因为抱怨房钱太贵而遭到了报复?艾莉森介绍,国家酒店接待过无数的富翁、名人和权贵,这里曾经的客人有王室成员、大国领袖,也有美国的电影明星。这里还来过不少臭名昭著之辈,比如迈耶·兰斯基和“幸运小子”卢西亚诺。1946年,正是这个卢西亚诺组织召开了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黑帮集会,地点正好就在这家国家酒店。当然,黑帮分子做了一点掩饰,他们来此聚会,名义上只是来参加弗兰克·辛纳屈的演唱会。这些内情,也不知道弗兰克·辛纳屈本人了不了解。我只知道国家酒店的名头很响,于是就把和杰克的聚会定在这里了。
大家全都下了车,走进酒店的大堂。大堂很华丽,明显经过了一番翻修。出了大堂后门又穿过阳台,眼前出现一片草坡。草坡尽头的远方正是佛罗里达海峡。我们就这样跟着塔德和艾莉森来到一座凉亭。凉亭露天而建,正是各大旅行团用餐的地方。
主人给耶鲁旅行团留好了两处长桌。不多时,大家都找好了各自的座位。我正好夹在两对夫妇的中间,成了他们交谈的障碍。在我对面坐着那位畅销书作家,还有他的漂亮太太。至于萨拉,则在另一张长桌上就座。
很难想象这顿饭会吃成什么样,反正不会是一顿温馨的家庭聚餐——“您能把豆子递给我吗?”不能,因为太麻烦了。于是,我起身告退,一个人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海边有几处堡垒一样的建筑,俯瞰着佛罗里达海峡的水面。
一个导游模样的人凑了过来。他表示愿意为我讲解一些相关的历史知识,仅仅收费一美元。我告诉他,只要他能在四分钟内讲完,我可以掏两美元。
导游叫巴勃罗,是个大学生。他告诉我,眼前的不少堡垒属于历史古迹,还有一些堡垒则是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的新建建筑。当局担心美国入侵,所以卡斯特罗才下令在国家酒店附近这片高地上新筑了工事。
所谓的堡垒,不过是几处壕沟外加一些零零散散、暴露在外的炮座,看上去不堪一击。我这个退役军人非常清楚:只消几门十六英寸海军炮齐射一轮,这些工事统统都得完蛋。但是有时候,从某些角度看,几副空架子确实要比实实在在的工事来得更重要,当然,要在海面上发现这些工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巴勃罗也觉得修筑堡垒对于抵抗入侵毫无意义。他向我坦白了想去美国的愿望。“就想去那边。”巴勃罗看着海峡,说道。
“祝你好运!”我给了他十美元。巴勃罗又聊起了古巴的经济。他觉得,古巴经济真是糟透了。
我正打算去酒吧逛一逛,萨拉出现了。她用西班牙语对巴勃罗说了几句什么,后者立即笑出了声。回了一句西班牙语之后,巴勃罗带着相当于他半个月工资的收入走开了。
“你和他说了什么?”
萨拉微笑了一笑,说:“我问他,你是不是在撩他。如果不是,可不可以让你来撩我一下。”
“你直接告诉他Adios,Amigo不就行了!”(译者注:Adios,Amigo为西班牙语,意为“朋友再见”。)
“这里是古巴,说话的时候总要抖点机灵。古巴人就喜欢这样。”萨拉提议,“我俩去转一转吧?”
我和她来到了一条公园小径的旁边。从这里望出去,会发现海边有一条四车道公路。公路旁筑起的海墙随着海岸线一同逶迤绵延。萨拉说,那条路叫作“Malecón”,也就是海堤路、海滨大道。海面平静,骄阳似火,空气中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萨拉问:“这一趟走到现在还算有意思吧?”
“还早,不好说。”我回答,“不过这里的人挺友善。”人很友善这种客套话总是要说的。其实,我觉得这里的人有点麻木,又有点冷漠。“我还得再待一天,才能成为古巴问题专家。”我说。
萨拉又笑了,“古巴人都很善良,只是五百多年来,他们一直在被无能、腐败又残暴的领导者折磨。所以古巴才会有这么多的革命。”
被折磨五百多年?他们从电话簿里随便挑出一个人来当领导,都不至于如此倒霉吧?我问萨拉:“你重回故乡又有什么感想呢?”
“不知道。”萨拉承认,“我觉得这里和我有点血脉上的联系,但也没有那种回家的感觉。”
“如果哪天可以自由来去了,会有多少古巴裔美国人愿意回来定居?”
“肯定比现在嘴上嚷嚷着要回来的人少。但是,所有古巴裔都愿意在古巴和美国之间自由来去,也许回古巴探亲,也许买个度假屋——让子孙后代看一看父辈祖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毕竟这里是他们的故土他们的根。”
“好事情。不过,来的时候千万别坐我们坐的那种航班。”
她笑了,“不出一年,美国那边就要开通飞往古巴的定期航班。到了明年春天,还会有专门接待美国游客的游轮,就停靠在马埃斯特腊山脉码头。”
“这就叫‘一次旅行、畅游两国’。”
“词儿不错,你编的?”
“没错。”
我俩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我在想:萨拉不吃午饭而跑来和我做伴,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目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公园已经到了尽头,我看见了一座纪念碑。萨拉告诉我,那是“缅因”号事件遇难者纪念碑。
哦,还真是不吉利。
我们转过身,开始往酒店方向回走。
萨拉问我:“美国政府正在寻求和古巴改善关系。这件事,你怎么看?”
“嗯……两国关系也该改善了,这一点我理解。但是我们也得从古巴那里拿到一点什么回报才是。”
“我们什么回报都拿不到。唯一的回报就是谎言。除非彻底改变现状,否则古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变。”
“万事都需要有个过程。古巴要改变,先得等到五十万美国人的到来,等待游客、有钱的商人的到来,以及很多张传播自由观念的大嘴巴的到来。”
“古巴当局就怕这个。两国关系改善了,他们拿不到任何好处,所以他们肯定要找美国方面的碴……比如,编个理由抓几个美国人。这样一来,正常化的进程就耽搁下来了。”
“耽搁下来,大概正合你们的意吧?”
“没错。我实话实说。”
“好吧,只希望抓的不是我们。”
萨拉没搭话,我只好换了话题:“在这次任务中,我俩到底以什么关系相处呢?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
“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件事的。你也知道,我俩一定要装出在假日浪漫邂逅的样子。只有这样,我俩消失的时候才……”
“知道了。放心,我每次度假都有类似的浪漫邂逅。”
“嗯,我知道你有。但这次不同,而且身边还陪着一堆团友。我们不能让塔德和艾莉森着急上火。要不然,他们就该向大使馆打电话求救了。所以,离开的时候,我们要给他俩留张字条,就说我们去马亚贝盖省的海滩玩了——当然,我们不会去那个地方。我们还要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定会按时回来赶上回去的航班。我们要把行李留在酒店,装出还会回到这里的样子。这一点,卡洛斯可能告诉你了。”
“没错。”
萨拉继续道:“即便塔德和艾莉森没有联系大使馆,古巴方面的地陪也会把我俩失踪的事情报告给古巴政府。他们可能不当回事,也可能会认真对待。我俩的名字还有在机场留下的照片可能会被发给马亚贝盖省的警察。甚至,全国的警察都会收到相关的资料。”
“我在听,你继续说。”
“欧洲人、加拿大人和南美国家的人可以在古巴境内独自旅行,我俩到了乡下还是混得过去的。哪怕被警察拦住,我也有办法说动他们放我们走。”她说着说着,又瞥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和你是热恋中的情侣,脱团出来是要寻找二人世界。”
“嗯,情难自制嘛。”
她微笑,继续说:“到时候,我俩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当然也可能只被带回旅行团就算了。”
“听起来跟猫捉老鼠差不多。”
“你很幽默,我喜欢。”
“谢谢夸奖。不过,还有一种情况可不幽默——万一我俩被警察拦住的时候,我们身上带着六千万美元……”
“没错,这是个问题。从洞穴到‘缅因’号这一路是任务成败的关键。”
“对啊,如果我俩带着六千万进了大牢,你的愿望就实现了,两国关系正常化的进程肯定停摆。”
“依我看,我俩坐牢的事还不足以扭转古巴解冻的进程。当然,如果我俩被枪毙,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抹过了一丝笑意。哎,我可不觉得被枪毙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
萨拉说:“我们要走一步看一步。我们还要比警察想得更远一些。我们要快快地赶往‘缅因’号,然后带着钱快快地奔向基韦斯特。这就是我对未来的设想。你对未来的设想大概也差不多吧?”
“我就是为了这个来古巴的。”
“很好。”
“顺便问一下,”我说,“我们要怎么把钱装上‘缅因’号,你知道吗?”
“现在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你会在什么时候知道呢?”
萨拉沉默了一阵,“在哈瓦那的接头人会把我们领到卡马圭省的接头人那里。然后我们照着地图找到洞穴,然后跟着公路去卡约吉列尔莫。”
“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知道,计划的关键处要怎么处理?”
“到了卡约吉列尔莫我们就知道了。”萨拉提醒我,“信息条块化,我们要设好防火墙,不泄露消息。”
显然,我们在卡约吉列尔莫还有一位接头人,但萨拉并不想透露任何有关信息。我只得问起另一个更加迫切的问题:“这一次邂逅,是要我追求你吗?还是你……”
萨拉看着我,说道:“还是我主动吧。这样一来,其他团友可能会大吃一惊。”
我是不是该喜不自胜呢?我问萨拉:“邂逅什么时候开始呢?”
“就从今晚的鸡尾酒招待会开始。四天之后也就是星期天,‘为和平而钓’那批船队会离开哈瓦那向卡约吉列尔莫进发,我们也可以浪漫一下。”
“什么叫浪漫一下?”
“就是同床共枕。你能接受吧?”
“我想想。嗯,可以接受。”
“那就好。”
确实好,浪漫之外,我还能拿到一笔钱呢。
萨拉又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我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跟你浪漫一下,我不介意。”
我没搭话。
她盯住了我,问:“你觉得我怎样?”
“这是工作需要嘛。”
“你抢了我的台词。”
“你这人很有魅力。”
“这个评价好。”
“我也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
一段沉默的同行过后,我很不知趣地发问:“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你不是也有男朋友吗?”
“那是和你闹着玩的。”
“那就行了,我俩都没有男朋友。”
我俩走上草坡,距离凉亭越来越近。我对萨拉说:“我去酒吧吃饭。一起来吧?”
“我们要和大部队待在一起。”
“我要脱离大部队了。大巴上见。”
“谢谢你,刚才很愉快。”说罢,她进了凉亭。我同时听到了塔德的声音:“原来您在这儿啊。您看到那个……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呵呵,还是叫
我“抢名单的那小子”吧。
我穿过阳台,十几个游客聚在这里喝着莫吉托。
我找到了这个叫“名人堂”的酒吧,点了一杯“科罗娜”。但是,酒保却端来了一款名为“布卡内罗”的本地啤酒。啤酒的商标上印着海盗的头像。酒的味道还不错,对得起八元CUC的价格。我给了酒保十块钱,坐在椅子里四下张望。这里的生意不错,酒客大多是抽着雪茄的男士。他们应该是南美人吧,这里的东西,古巴本地人可消费不起。他们要是有那个消费能力,肯定不会给这个地方打什么广告了。
一位穿着渔网袜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托着一个装满雪茄的盘子,对我
说:“要雪茄吗,先生?”
“当然。”我挑了一根“科伊巴”雪茄。姑娘把烟喂到我的嘴边,又帮我点好了烟。全套服务花了我二十块CUC。管它的呢,再过几个星期,我要用五十美元当作火柴来点烟。
我重新坐好,喝着啤酒,抽着雪茄,扫视着这个生意兴隆的酒吧。墙上满是名人的照片。他们来此一游的时候,古巴和今天可大不一样。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现在身处当年弗兰克·辛纳屈的演唱会现场。
回到现实吧。萨拉·奥尔特加,还真是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