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上主教街,路过萨拉爷爷的银行,又路过了她的祖屋——这次路过,说不定就是我们这辈子和它见的最后一面了。我们还路过了“小佛罗里达”,正是在这里,我和萨拉作出了此生最为重要,可能也是最为愚蠢的决策之一。决策一出,我和她才落得了今天的命运。
我俩身后应该没有“跟班”,不过,“小佛罗里达”外面站了两个戴着黑色贝雷帽的警察。我和萨拉经过夜总会门口,他们也投来了审视的目光。警察的注视给我提了个醒:我俩在这里很扎眼。而且,我身上带着一把枪,随时可能被投入大牢待上十几二十年。
萨拉也觉得我和她就像两条游过鲨鱼群的闪光鱼。“咱们得找辆出租车。”她提议。
“没错。”说话间,我瞄到了一台蓝色的雪佛兰因帕拉。车子大约1958年出品,正在街上逡巡。我打了手势,把车拦了下来。
萨拉告诉我:“离开哈瓦那之前,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看。”
嗯,我哪儿都不想去。整个哈瓦那,我只愿意前往37街570号这一个地方。可是,时间还早,我只得说:“那就去吧。”
这台老式的因帕拉个头不小,后座还铺着长毛绒。我和萨拉钻了进去,她又用西班牙语对司机吩咐了几句。司机很年轻,名叫帕科。和他聊完,萨拉告诉我:“我跟他说,我俩想在这里随便兜兜风。这笔业务,他每小时收费三十美元。”
“万一遇到警察盯梢,要给多少钱他才能帮我们把警车甩掉?”
“收费多少嘛,这就要看警察开不开枪了。”
她真幽默,这也是我喜欢萨拉·奥尔特加的原因。
萨拉又对帕科说了些什么。出租车载着我俩出了旧城区,先是上了萨尔瓦多·阿连德大道,又朝着革命广场行驶了一阵。汽车转来转去,我对哈瓦那的认识也越来越深。我还发现,这里有太多以革命纪念日命名的街道,5月20日大道、5月19日街,在这儿逛一逛不需要地图,带上一本日历也就够了。
过了革命广场,出租车一路向南,直接向机场所在的方向奔去。我不禁问:“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明白了。”
我们继续往南走。十五分钟不到,汽车驶进了一个叫“10月10日”的地区。不知道这个日子又有着怎样的含义。
帕科和我一样迷惘,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毫无特色的郊区。萨拉的神情倒挺镇定。在她的指挥下,出租车在黑暗的街道中穿梭和行进。突然,她对帕科说:“Calle La Vibora,”而后又对我解释,“我们去毒蛇街。”
嗯,这条街肯定不在耶鲁旅行团的行程安排之中,我敢肯定。
路的右边拦着一道长长的铁栅栏。我的目光越过栅栏上方,发现了几排棕褐色的大楼。大楼周围栽了不少棕榈树,还有一些开放的草坪。嗯,这里应该是大学校园吧?
帕科好像认出了这个地方。他看了看萨拉,眼中充满疑惑。她却只是说:“Girar a la derecha。”(译者注:西班牙语,意为“右转”。)他遵命了,她又命令道:“Detente。”(译者注:西班牙语,意为“停车”。)这一次帕科却没有听话。车还在前进,萨拉只得再次强调:“Detente!”出租车这才靠了边。
萨拉吩咐帕科等一阵子,然后拿着肩包和背包下了车。我跟在了她的后面,而后,我们就站到了一道大门的外边。四个穿着制服的人在这里站岗,他们手中还拿着机关枪。我看见了一块门牌,上面写着一行西班牙语,“MINISTERIO DEL INTERIOR,DPTO.SEGURIDAD DEL ESTADO”,我猜,文字应该是“国家安全部”的意思。
我问萨拉:“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
她穿过了毒蛇街,我也随她来到了街道的另一边。这下,我俩总算和警察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帕科的车还停在监狱大门的旁边,他和几个警察靠得实在太近。突然,他就像个行将落网的通缉犯一般启动了汽车,沿着街道开了老远,然后才调转车头又熄灭车灯,把车停在了几百英尺之外。
萨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监狱。我不禁问:“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我希望你能来这里看上一眼。”
“好吧。我已经看了,我们走吧?”
可她只是站在原地,死死地一动不动。她告诉我:“这座监狱可能是我俩最终的落脚点。当然,我俩先得挺过革命广场上内政部大楼的那一关。”
“只要对面那几个警察走过来盘问我们一番,再看一看我们背包里的东西,我俩马上就会被请进监狱。”
“去他妈的!”
她又来了。萨拉再次进入满口“去他妈的”和“我恨死他们”的那种状态。事情有点不妙。
萨拉说:“比利亚·马里斯塔原来是一座天主教男校,主办人是马里斯特兄弟。”
“古巴现政府查封了学校,把马里斯特一家和学生们都赶了出去,校园由此成了现在的监狱。”
其实,天主教男校对某些小男孩来说也形同监狱吧。
“这个地方的外观很漂亮,里面发生的事情却让你难以想象。”既然我难以想象,萨拉也就直接给出了答案,“里面有各种刑罚,有身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子弹还没射进你的后脑勺,你的精神就先垮了。”
我瞥了一眼那四个警察,他们也在看着我们。我又朝雪佛兰望了一眼,还好它没有离开。
“国家安全警察的总部就在这里。监狱里没有刑事犯,只有政治犯,也就是所谓的国家之敌。这里不许外人探监,偶尔几个活着出来的人也成了行尸走肉。他们只是活例子,用意在于警告其他人不要试图对抗这个政权。”
我的手掌搭上了萨拉的肩,“帕科还在等着我们呢。”
她的话却在继续:“20世纪60年代早期,古巴给比利亚·马里斯塔请了一批克格官,这些教官教会了国家安全警察如何提升精神折磨的办法,也教给他们精神类药物的使用方法。接下来,古巴的狱警去越南实践了他们学到的手段,‘河内希尔顿’和北越其他监狱里的美国战俘就是他们的实验品。后来,狱警们回了古巴。”
我想起了卡洛斯对比利亚·马里斯塔的描述,嗯,接下来萨拉的讲述内容,我完全可以猜得出来。
“他们把十七个美国战俘也带了回去,秘密收押在了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
很难相信,一帮人在越南当了战俘又在那里受尽折磨,然后又被山长水远地运到古巴承受更多的痛苦。他们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和美国只隔着一百多英里,也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了家。
萨拉继续说:“那十七个人大部分都死了,剩下的人在1973年,越南战争结束后,也都被枪毙了。在越南的美国战俘都获释回家了,可这里的十七个越战战俘却只是上了五角大楼的失踪人员名单。他们确确实实在北越当过战俘,这一点铁证如山,我们甚至在菲德尔·卡斯特罗访问北越战俘营的照片里确认了其中一个战俘的身份。现在我们又从叛逃美国的古巴狱警那里打听到了消息:这十七名失踪的美国战俘就被关在这里,也死在了这里,他们的尸骨就埋在监狱的某座无名墓葬里。”
如果我真有什么创伤性应激障碍,萨拉的话应该能让我的病情马上发作。其实,我还真有了一点不好的回忆,要是当年稍不注意,我可能就被塔利班抓住了,或者……他们还没抓住我,我就已经给自己脑门来了一枪了。
萨拉看向了我,“我觉得,你这个老兵肯定很想为死在此地的十七个美国战俘祈祷一阵。要知道,他们死得很孤寂,没有多少人知晓他们的命运。”
说罢,她抓过了我的手,我俩一起低下了头。在阿富汗,美军几乎没有什么失踪人员。我于是想了想越战中的那两千多名失踪的士兵,又想起了杰克和我爸爸,还有那些曾经打过仗的熟人,我是在为他们祈祷。这种事,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做过。
一名警察开始朝着我俩大吼大叫,还举起手中的步枪,摆出了威胁的架势。
萨拉柔声表示:“阿门!”接着又咕噜了一句,“去他妈的!”她还从肩袋里摸出手机,给我来了一张以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为背景的留影。
“这样一来,你就记住这一天了。”
嗯,我只知道那边的警察已经很不高兴了。
我俩转过身,走向等在街那头的出租车。萨拉问我:“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了吧?”
“来祭拜死者?”
她没有回答,我们继续前行。走着走着,我想起了萨拉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大教堂门口说过的话:遗骸应该回家。身处此地,我觉得她所说的遗骸更像是那十七个人的骸骨,而不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遗骸。我又想到了卡洛斯在船上对比利亚·马里斯塔的评价。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还有,萨拉的另一番话——我俩来古巴的另外一个理由会叫我非常欣慰,嗯,我可以得出一点结论了:美国战俘在古巴遭到折磨和杀害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对于那些反对美古关系解冻的古巴流亡者却是相当有用。他们炒热这个故事,再提出索回遗骸的请求,顺带把美国公众和政客的怒火撺掇起来,外交谈判的进程也就耽搁下来了……
“原因你想明白了么?”
“好像明白了,但是……”
“过一阵子,你会知道得更多的。”
嗯,事情一般都是这么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