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历险记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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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介绍了他那两位客户,爱德华多,还有萨拉,两人的姓氏,他并没提到。船上的每个人都互相握手问候了一番。

爱德华多一身贵气,看起来是个绅士。他的年龄比杰克还大,个子比杰克要高,而且仪态也更好。他穿着黑色的休闲裤、一双凉鞋、一件白色的瓜亚贝拉衫。脖子上那条链子下面坠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他口音极重,所以我可以轻轻松松地猜出他的个人史:他们一家是古巴的富户。那个不承认上帝的新政府上台之后,他们全家都出逃了。出逃的时候只来得及带上几件瓜亚贝拉衫。即使时间已经到了今天,爱德华多应该还在为当年的经历耿耿于怀。

萨拉呢,却和卡洛斯一样,没有口音。她看起来有点拘束,不怎么笑。不过,那双眼睛倒是一闪一闪的。

大家寒暄了好几分钟。我当时觉得,卡洛斯一定在猜测我和萨拉的心思。他想知道我们俩愿不愿意同机共赴哈瓦那。在此期间,几位客人也看到了杰克那件T恤衫,并可能因此觉得他精神可能有问题。

卡洛斯说:“看天气,今晚的日落应该很漂亮。”

时间不等人,海浪和夕阳也不等人,既然如此,我告诉杰克:“去收缆绳。”我自己则走进船舱发动了引擎。

爱德华多把身子舒舒服服地陷进了钓鱼椅里。萨拉也在船尾的软垫上坐了下来,眼睛却一直朝着船舱当中我的方向瞅。

杰克大喊:“缆绳收好了。”我松开了油门,不到十分钟,船已经驶出了海湾,朝着马尔克萨斯基斯的方向西行而去。

海的味道又让我想起了远方的缅因州,想起了在自家船上过夏天的情形,还想起了夕阳下海滩上烤龙虾的味道。嗯,都是美好的回忆。

我把船速上调到了二十节,方向则对准了西南方。海面很平静。风从南边吹来,速度大约五节。太阳和地平线的夹角差不多有二十度。看来,是时候停下来弄点喝的,准备欣赏落日余晖了。

杰克走进船舱,坐到了左边的椅子里。他点起一支烟,问我:“你也来一根?”

“算了。”

“香烟可是一种没有麸质的健康食品哦。”

“去把喝的准备好。”

“外边这几个人什么来头?”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那娘们儿是谁啊?”

“那位女士要和我做伴飞去哈瓦那。”

“要不,今晚你就在这儿和她好好聊聊吧,看能不能发生点……”

“杰克,你能不能正经点啊!”

“你去了哈瓦那,也不想整天东想西想吧?”

“我今晚就做一件事: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老头儿是什么人?”

“你知道的,你的判断力又不比我差。”

“有一点,你必须要搞清楚:那两百万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付给你。那可是一大笔钱呐,人家可能宁可杀了你,也不愿给你。”

“我还宁可杀了你呢,然后你那五十万美元也就不用给了。”

杰克大笑,旋即正色地说:“如果你不打算接这个活,我一点意见都不会有。但是你要干,我肯定奉陪。我还是相信你的判断力的。”

“我判断力很烂的,所以我才要请你啊。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本能。”

眼神对视之下,杰克点了点头。

我对他说:“去把T恤换了,这是命令。”杰克立即照办。

我拉好油门,望向海平面。杰克和我形成共同意见的情况并不多。但是,有一点我俩却想到了一块儿:能从残酷的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剩下的日子都算是上天给予的了。我的前任未婚妻麦琪曾经说,上帝应该对我的命运别有安排。但愿如此吧,反正上一次的安排可不怎么样。当然,我不能冤枉了上天,要去打仗那是我自己的要求和安排。人类要自作聪明胡乱安排,上帝也只能呵呵一笑了。

我把引擎放到空档,又看了看测深仪。这附近有不少浅滩,我可不想一头撞过去。我调整辘轳,准备抛锚,并最终关闭了引擎。

开船的人,喝酒也得遵守一条规则:喝完酒后十二个小时之内不能碰油门。不过,杰克还叫我别在船舵附近十二英尺内的地方喝酒呢。我这个人,反正是想喝就喝的。

我走出船舱,看见杰克已经换上那件“缅因”号T恤。折叠桌打开了,桌上是一袋袋的小吃、朗姆酒、可乐、冰块和五大塑料杯的青柠块,这些东西被杰克摆得整整齐齐的。卡洛斯主动请缨,他拿起罗恩·圣地亚哥牌朗姆酒,给每个人都调好了一杯“自由古巴”。

爱德华多举杯致辞:“为了古巴,干杯!”而后我们互相碰杯,各自饮酒。

卡洛斯品了一口杯中的朗姆酒,评论道:“酒还是好酒!”

我很少和旅美的古巴裔人士打交道,偶尔有的几次会面,让我对他们的想法和希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想一想,哪天“海螺共和国”把我的船没收了,我肯定也要气疯。不过,他们话里话外表现出的对于古巴政府的仇恨来得如此深沉、如此长久,还是叫我有点吃惊。

我往萨拉那边瞟了一眼,她正对着落下的日头呆呆出神。她话不多,虽然卡洛斯曾说她会一五一十地把这趟古巴之行的种种危险都坦诚相告。当然,她可能只是起了疑心,觉得我并非一个可以信任的伙伴。但说心里话,我也对她也有点怀疑。

杰克又扯到了古巴现在的状况的相关话题。他告诉客人们:“我在越南的时候干掉了不少北越人。”

爱德华多闻言一笑,举杯向杰克敬酒。

卡洛斯进一步炒热了这个话题。他问我们:“你们知不知道美国战俘在‘河内希尔顿’受虐待的事情?古巴其实也有份参与。”

杰克回应:“我听说过。”

卡洛斯继续道:“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一些美国战俘被押到了哈瓦那的比利亚·马里斯塔监狱。他们在那里受到监禁。后来,他们全都死在了古巴。

不过,大家都还以为他们是在越南前线失踪了。”

杰克表示:“这些人真该死。”

显然,卡洛斯是在激发我们的情绪,他想让我们愤恨那些残暴的人。可是,这样的宣传也可能吓坏即将出征的将士。听罢他的一席话,反正我对哈瓦那之行有点害怕了。

按理说,乘船出海看日落应该是三两对男女的浪漫事情,我这里有不少好音乐可以帮客人助兴,比如,博比·达林的《海面上》就很应景。如果客人年纪较轻,我那些阿黛尔或者碧昂丝的CD可以满足他们。可是,今天这几位客人最想听的音乐居然是《前进吧,基督的士兵》。

我打算岔开话题,于是向客人们发问:“你们知道绿光吗?”

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就解释:“太阳落下地平线之后,海面有时会闪过几道绿色的闪电。这种闪电,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看得到绿光的人会交好运。”

卡洛斯说:“人是会撒谎的,肯定有人假装看得到啊。”他还真不愧是个当律师的。

“假装看到绿光,”我告诉他,“是要触霉头的。”

卡洛斯没吭声,萨拉却接过话头:“我听过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据说,只有被主赐福和恩选的人才能看到绿光。没有福运就看不到。”

我说:“你说的那些我也听说过。但是我觉得,我的客户个个都应该很有福气。”

她微笑了。

爱德华多卷好了五份“科伊巴”雪茄。他说:“这些东西虽然出自现在的古巴,不过还是手卷烟的传统手艺。”说着,爱德华多把烟卷递给大家,就连萨拉也接过了一根。

杰克有个Zippo打火机,他为所有人都点上了火。他把这个越战年代的打火机秀给了自己的七十多岁的同龄人看,爱德华多把打火机上刻好的话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啊,我虽然走入了布满死亡阴影的山谷,但却无惧魔鬼。因为我就是山谷里最邪恶的那个××。”

读着读着,爱德华多和杰克都笑出了声。

好吧,看来杰克交到新朋友了。到了七十多岁的年龄段,就连人和人之间的文化差异也会变小,我想。

大家抽着走私来的雪茄,喝着走私来的朗姆酒。我从驾驶舱里取出了双筒望远镜,观察着远方的海平线。在南面的方向,我看见了模模糊糊的船影,那是一艘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同时,我还发现头上至少有两架海岸警卫队的直升机在盘旋。

基韦斯特和古巴之间的这片海峡从来不缺巡防力量,海岸警卫队和禁毒署的船只时时刻刻都在这里穿梭来去,防备着毒贩和偷渡客。当然,也在防范那些逃出古巴、走上一条短暂而危险的自由之路的逃亡者。

住在基韦斯特的人都知道,每年都有上千个古巴人出海逃亡。他们要么驾着自造的船,要么就自备筏子,而这种筏子实在不适合航行。出发之前,这些“balseros”,也就是“筏子客”,都要祈祷海面平静,海风和缓,不会遇上鲨鱼,而后义无反顾投入怒海,把自己的命交给上帝掌握。

我不知道上千个逃亡者之中有多少人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有多少人最终葬身鱼腹或者海底。我也不清楚,那些被古巴巡逻船抓住的逃亡者会遭遇怎样的幸运,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清楚的:如果他们在海上被美国海岸警卫队逮个正着,只能被当成“湿脚客”遣送回古巴;只有上了岸变成了“干脚客”,他们才有在美国居留的资格。在我看来,这种政策实在是残酷而随意。当然,生活本身不也是这样无常又不公平吗?

我,还有大多数做租船生意的人都有一点默契:但凡在海上遇见“balseros”,都要载他们上岸。

我把双筒望远镜递给萨拉,她、卡洛斯和爱德华多都在朝着南方扫视。有意无意地,他们似乎都在看有没有同胞的身影。

卡洛斯说:“海面很静,还吹着南来的风。看来,今天晚上月色不错。”

月色不错,正好适合“balseros”出行。大家都知道这一点。

卡洛斯为每个人续了酒,又问了我几个关于“缅因”号的问题。而后,他提起了“为和平而钓”的事。面对我和杰克,卡洛斯说:“希望你们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我没有回答,倒是杰克接过话头:“我听说你们打算让我来开船?”

“没错,只要麦克米克船长同意就行。”

我说:“这件事稍后再说吧。”

卡洛斯又问:“护照你们都有吧?”

杰克回答:“有啊,海螺共和国签发的。”

说罢,他哈哈大笑。卡洛斯并不理解其中的笑点,但是仍然表示:“你们可以在迈阿密拿到加急护照,这点我可以帮忙。”

我其实有护照,真的那种。而且我也给杰克办了一本。毕竟,有些顾客会租下我们的船前往某个加勒比海岛。所以我说:“我们都有护照。”

落日一片红,正缓缓沉入海中。船上的每个人都在看着闪闪发光的海平面。真不敢相信,出这么一趟海也能赚到钱。

看着夕阳,卡洛斯说:“嗯,如果今天我看到绿光了,就给你双份的钱;假如没看见,这一趟就算免费。如何?”说罢,他看向了我。

这个赌局还真是让人两难,不过倒也是对我的考验。我相信卡洛斯吗?不相信。但是,我好赌吗?当然要赌咯!不知道这个卡洛斯是想玩我呢,还是真想要两千美元来激励一下我。要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也只有一条路了。“好,我跟你赌。”我说。

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是盯着那个缓缓沉下天际的落日。黑沉沉的海面上抹过一道亮色,而后又消失了。白天就这样滑入了夜晚。那道绿光,我没有看见。

卡洛斯倒是表示:“嘿,我看到了。看来我得到了上帝的祝福,可能会交好运啦。”

杰克说:“你运气不错,刚刚输了四千美元呢。”

“哈哈,物有所值了。”

嗯,我有数了:这四千美元赌注不用卡洛斯掏腰包。而且,另一场赌局中他也不用去玩命。

爱德华多表示自己没看到绿光,不过,萨拉说:“我觉得我看到了什么。”她转向我,问:“你呢?”

“我看到了绿光,只不过是四千美元发出的绿光。”

每个人都笑出了声,卡洛斯也不例外,他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这是两千,另外两千待会给你。”

“两千就够了。”

卡洛斯又给每个人斟上了酒。这一次是未经调配朗姆酒。每个人都坐着不动,只有杰克跑进驾驶舱,从他收藏的弗兰克·辛纳屈唱片中抽出一张放了起来。歌声很快响起,“我十七岁的时候,真是好时光……”

卡洛斯和爱德华多坐回了钓鱼椅里。软垫旁边,只剩下了我和萨拉两个人。

船儿随着轻柔的海浪微微**漾,微风渐渐沉寂了。漆黑的水面上,其他几艘船的亮光清晰可见。只要望向正南方,就会看见哈瓦那的灯火。那个地方,距离 这里只有不到五十英里。

卡洛斯举起雪茄指着哈瓦那的方向,说:“那个地方就是地狱。这里呢,是天堂。不过总有一天,在我有生之年总有一天,古巴会像这里一样。”

嗯,卡洛斯和爱德华多此行的目的,看来我是知道了。不过,萨拉还是个未解之谜。现在她还是有点拘谨,但是,她很喜欢抽雪茄,而且还喝了未经调配的朗姆酒。她和我们一起经过了四十英里的航行,不过还是戴着那顶棒球帽。不过,脚上的乐福鞋已经脱掉,露出了她的一双赤脚。杰克说过,打赤脚的女人很漂亮。

嗯,他说得似乎有点道理。

杰克从驾驶舱里钻了上来,他打开了航行灯,又检查了雷达设施。如此一来,我们才能避免被路过的货船撞成两半。

我们静静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就这样,喝着酒,抽着烟,听着弗兰克·辛纳屈,享受着海天一色的妙景。嗯,生活很美好。

这份美好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卡洛斯突然对我说:“我觉得,你该和萨拉还有爱德华多谈谈钓鱼的事情了。不介意的话,我想下去看看电视。杰克可以和我一起去,也可以待在驾驶舱里。”他在征求我的意见。“你看这样行不行,船长?”

我点了点头。

卡洛斯走进驾驶舱和杰克说了句什么,而后就消失不见了。这一次,我和他那两位客户算是独处了。

萨拉对我说:“我觉得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没有接话。

“我们对你的考察到此为止,你也可以考察考察我们。你还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干。”萨拉问,“想不想听我们介绍一下情况?”

我看着爱德华多。夜色中,他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吸着雪茄,看着海面。

我把头转了回来,告诉萨拉:“我已经告诉卡洛斯了,这种事我没兴趣。”

其实你是有兴趣的,否则我们也不会来这儿了。”

好吧,球又被推回我这一边,终于又到了拿主意的时候。在坎大哈省那一阵,我曾无数次面对同样的抉择。我朝自己那根烟头的红光瞄了一眼,看了看爱德华多,又看了看萨拉,终于吐出一句话:“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