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走,坐在岸边的沙滩上凝望一江浓黑的水。
水面仍然平静光洁看不见任何细小的波动。我们都没说话,很仔细地听着水面的声响。天空涌满了黑云,有很强的光在对岸山顶闪动,每闪一下,脆弱的山壁就是一声碎裂的响。快下雨了,我仰头看天,有细细的雨星子飘到脸上,冰凉的。
朱文说:“大兵可能回不来了。”
我们都看他,他的脸与江面一样的平静深沉。我们心里却有脆弱的东西哗地一下碎了,咬紧牙齿也忍受不住,凭它朝外喷涌。王海深第一个歪咧着嘴,在啊啊啊的声音响起时,泪水哗地滚落下来。陈阿芸抱着杨彩俊连说好几声怎么办怎么办,他俩也哭成了团。我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头埋在两膝间,泪水无声地洒着。朱文站起来,在江边来回踱着步。摇头叹息地走过去,又甩手走回来,连说我们哭泣顶什么用,顶什么用!
他挥手大叫一声,叫我们站起来。说男子汉遇事就要站起来,要想法子处理好此事。事情都出了,哭泣是最没出息的。我们站起来,还在伤心地抽泣。朱文的嗓音是低沉的,对我们说,看来我们得分工行动了。他说,我与他还有王海深沿江岸往下游找,生要见到活人,死要找到尸体。陈阿芸与杨彩俊马上回学校,向江老爹报告发生的此事,一点也不要耽搁。他对陈阿芸说,你就对江老爹和学校领导说,这一切都是我朱文的责任,与你们无关。是我做主去江边给周兵过生日的,是我没拦住周兵下水游泳的。还有你们,千万别承认自己下过水。听见没有,不然你们只有打被盖卷回家了。多可惜,已大三了呀!
王海深说这不公平,是我们与周兵一起下水的,与你无关呀!
朱文就敲他一下,说:“就照我说的办。好了,我们分头行动吧!”
我们去附近的小镇买了三只手电筒。本来,朱文想他一人在右岸找,我和王海深在左岸找。但怕分开后又出事,就集中在岸边有小路的左岸找。雨飘下来了,路很滑。雨像是火星子似的掉进江水里,平静的江面哗啦啦响起来,浪花像是焰起的白色火焰。我们小心地在江边搜寻,遇见每一个岸边的石礁都下去用棍子在石下掏掏,想尸体也许会卡在石缝下。遇见夜间打鱼的船民就上去询问,他们一边收网一边用茫然的眼光看我们,身旁堆满喝干了的江津老白干。他们说,他们的渔网只网鱼,从不网落水的死尸。
那一夜,由于心中有事,时间、劳累和恐惧全淡忘了。走在溜滑的路上,我们的记忆中便永远留下了踩踏鹅卵石的碎响。王海深冒出一句:“听我奶奶讲过,落水鬼常常化作卵石躺在地上害人,谁踏在它身上,就抱着你的腿滚进江里,成了它的替身。”朱文就敲了他脑袋一下,很严厉地说:“胡说什么?大兵就是顺水而去了,也不会成为落水鬼的。他是追着爱情去的,不是想躺在这里害人的。”
他在说这话时,我又摸了摸兜里的那个手镯,还是冰凉的。我想等找到周兵后,再把周兵托付的事对朱文说说。
天亮时,我们竟然走到了重庆城。看着成片的高楼大厦时,才感觉到又累又饿。我们在一个小面馆坐了下来,等滚热的拉面端上来时,我们不顾一切端起就唏唏哗哗地吃起来。身上的寒气才渐渐褪去了。
这面店窗下就能看见那条平静的嘉陵江,看见汽船与渔船在江面上行得那么缓慢。我问面店老板,这条江上有没有打捞死人的?老板光头,一脸的油汗,看着我好像并没在意我话中给他带来的晦气,说:“同伴游泳让水冲走了吧。你们这些崽儿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越是这样的江水越会吞人!”朱文很客气地向他点头,并递上一支烟,他拿在手中后,还给他点上了火。老板来了兴致,说:“每年这江水都要吞食不少的人。涨水时吞,枯水时也吞。就是不明白这水的性格。顶着一层平静的皮,急流与旋涡都在水下藏着,那是会吃人的呀。我面馆下面前一月就冲上来一具女尸,衣裙全让水撕烂了,脖子上还戴个纯金的项链。”他看了我们一眼,兜里掏出个翠绿玉嘴的烟斗,把烟头插在上面吸一口,在灰色烟雾喷出时,他说:“你们去下面的唐家沱看看,那里电站的水坝里有专门捞尸的人。好多寻找落水者的都去那儿。”
我们问明了路,就拦了个的士朝唐家沱赶去。
两个捞尸人,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才十八岁。他们坐在江岸听我们的述说,边灌着土碗里的老白干,边用血红的眼睛奇怪地看我们。年老的那位擦拭着灰白胡须上的酒水,说:“你们都是学生娃儿?”朱文把我们学校告诉了他。他笑了,说:“你们学校我去过,看着你们这些大学生无忧无虑地只管读书好羡慕。我对儿子说,他长大也送他去那儿读书,就看他争不争气了。”朱文又把烟盒的烟给他们递着。他们说,这里每天都有尸体打捞上来。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就打捞了三具尸体了。他让我们自己去看看。
尸体停在一幢矮小的红砖小屋子里,还没走到门前就嗅到股浓烈的腥味。王海深连打好几个喷嚏,说:“他嗅不惯这刺鼻的味。”朱文拉着他朝虚掩的门走去。
朱文一推开门,我就感觉到刺骨的阴冷。屋里喷洒了消毒药水,但尸臭味更浓。三具尸体都盖着透明的塑料布,可以辨认两具是女尸,面朝上,头发经过水浪的冲刷拧成一绺绺蛇的形状。另一具男尸可能曾遭遇过极度的恐惧与痛苦,身子缩成了团。朱文揭开男尸的塑料布,脸上也有了恐惧。他赶忙盖上塑料布,说:“是个胖子,不是周兵。”他快速地朝门外退去,眼内还流淌着恐惧,摇摇头说:“我再不上这里来了,再不来了!”
过了好几天,他才告诉我,那死尸吓人极了,脑袋与身子让水浸泡后肿胀得吓人,脸上的肉几乎全让鱼啃食光了,牙齿与暴突的眼珠比恐怖片里的鬼魂吓人多了。他一连几天都怕吃带肉的东西,咬在嘴里就哇哇哇地吐。
我与王海深都庆幸,没敢去看那具死尸。
看着我们失望地出来,捞尸人说,一般昨天冲下来的,要几天后才可能到得了这儿。他让我们几天后再来看瞧瞧,但也别太晚了。他们停死尸都有时间的,最好别超过两天,尸体没人来领的话就烧后找地方埋了。
我们看着在阴云压迫下有些泛黄的江面,问朱文该怎么办。朱文看着江,想了很久才说:“我们回去吧。”
坐在返校的车上,我们脑袋里的东西都像被人掏空了似的,什么都不能想了。我想问问朱文,周兵这会儿说不定正与红红搂抱在一起呢!可我说不出口,朱文望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周兵是不会下地狱的,他说不定找到红红了,他俩正搂着爱呢!”
我也拍拍他的肩膀,感激他竟然跟我想的一样。
王海深问朱文:“明天你还来?”朱文说:“我吓坏了,明天没胆量再来了。要来让另外的人来。”
坐在摇晃的车上,我突然伤心极了,看着窗外飞下的雨滴,我的鼻腔酸了,眼里注满了水。我说:“明天我还要来。周兵和我同了那么些年的上下铺,真的就那么走了呀!”
朱文沉默了好久,才吐出一句:“他是追着爱情去了。”
我把周兵叫我保管的镯子拿出来,交给朱文,把周兵给我镯子时说的那些话对朱文讲了。朱文看看镯子,捶了下头,叹息了一声,说:“这小子早有预谋,他早就想走这一步了!”他望着江面,眨眨眼睛,泪水便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