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兵的父亲,一个白发苍苍的离休老军人挺直身板站在江岸,我与朱文陪伴着他。曾晓晓搀扶着一个漂亮的女军官,那是周兵的姐姐。
江面看起来仍像凝固似的平静,对岸的岩石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漂浮着几只寻食的野鸭。
老人平静地听朱文讲述周兵下水游泳,我们拦也拦不住。讲周兵毫不犹豫地朝江心游去,在浪花里沉浮最后越来越远,消失在远处。老人手里捏着我交给他的手镯子,汗水把玉石镯子洇得很亮。我们踩在脚下的沙滩还留着周兵用沙掩埋自己时留下的印痕,老人蹲下来,在细沙中轻轻抚着,手指小心地在沙中拈起一根头发。是周兵的有些细软像女人一样的头发。老人对着明亮的天空看手中的头发,眼睛红了,颤抖的手一松,头发让江风一扫就无影无踪了。老人喘口气抹抹干裂的嘴唇,站起来对伤心的女儿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周兵父亲和姐姐是出事三天后到的。我们天天都去找周兵的尸体,可他也许卡在江心的乱石底下,也许化成江水流走了,连影儿都没找到。学校还是给周兵举行了告别会,老人久久看着花圈丛中儿子的遗像,咬着枯裂的嘴唇什么也没说,眼珠是红的却没流一滴泪。他回头对我们笑了笑,一脸的和蔼与慈祥。在曾晓晓与他女儿搀扶着来到校领导面前,鞠了个躬,说:“你们对我儿子的后事准备得这么细,我感激不尽了。我儿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做父亲的没教育好,我向你们赔罪。”他又深深地鞠了个躬,看了看身后的我们,说:“我请求学校一件事,我儿子出的事与这几个同学无关。请求学校别处理他们,我调查了,他们是无辜的。罪在我儿子,罪在我这个没教育好儿子的父亲。”由于伤心,他摇晃了几个,曾晓晓忙把他搀扶下去了。
那天下午,他们就带着周兵的遗物走了。老人坚决不让我们去送,对我们说话也有了些严厉:“我是个当过兵打过仗的老人,我最痛恨的就是不珍惜生命的人。你们的父亲是用血汗挣来的钱供养你们来这里读书,就是让你们成为社会有用的人。听好,你们现在就是我的儿子,你们不学好就是对不起我!”老人落泪了,无声的泪在苍老的脸上滚落着。周兵的姐姐,那个漂亮的女军官搀着父亲,背着周兵的行李朝校外走去。
朱文和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他俩的背影,看着他俩走出校门,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他们走了,我们还站在那儿,看着那条路。我们都有那样的感觉,周并没有走远,还会提着八个大茶瓶,挺直军人的身板,大步从某个树丛背后走出来的。
回到寝室,朱文就让江老爹叫走了。他回来时,我们正准备去教室上下午的课。他却端起面盆去了卫生间,脸色不怎么好。我说,我等他一起去教室,下午还有两节古汉语课。他说不了,他下午不去上课。
我想说,课还得去上,古汉语是缺不得的课,也是我们的必修课。他还准备考古汉语的研究生呢!
我在寝室等他,他洗了脸回来,眼睛有些红。他对我说:“别等我了,你快去上课。我还有些事,不想去上课。”
我说,我也不去,就在寝室陪着你。他看着我,有些激动,说:“你陪我干什么?你陪我,我只会感到更烦,你知不知道!”他一吼,脖子上的筋就隆得老高。
我说,好吧,你心里有苦就睡一觉吧。我上课去了。
下午,我们回来时,看见朱文铺上的东西收拾空了,课上有张纸,说他走了,回家去了。没当面给大家道别,对不起大家了。我们才知道事情的严重,都跑去找江老爹。
江老爹说,学校领导研究决定,这件事要严处,朱文被开除了。我们全吵闹起来,说这事与朱文完全无关,他是替我们戴罪受罚的。全部人里面,只有朱文是反对下江游泳的。校方处理不公正,没做调查就下了处理决定。我们吵着让江老爹跟我们一起去找校领导,要重新处理这件事。
江老爹让我们写个详细的情况说明,再去找校领导。我们写了,全签上了名让江老爹递给学校领导。王海深说,真他的,人家朱文还准备考研究生呢,就这样让我们害了,真的不公正。我们一辈子都会在自责中受折磨的。我们又写了详细的说明与给朱文鸣冤报告,没找江老爹了,自己亲手递给了校领导。
几天后,朱文回来了,他的矮小秀气的女友给他提着面盆和书,他背着行李,一进门就笑着说大家好。我们高兴地围着他。朱文说,是江老爹亲自找到他家里,把他叫回来的,说学校深入调查,弄清楚了情况。知道此事主要错误不是他。给他记个处分,让他回去复读了。
学校的处理下了,江老爹当作全班的面宣读了学校的决定:“这个事件的所有人都得负责,都记个处分。再犯错,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就只有打被盖卷回家了。想想那样怎么对得起你们的父母?辛辛苦苦供养你们读大学,快毕业时却退回去了。同学们啦,要吸取教训,好自为之,不再犯错了!”
晚上,我们在学校门前的小饭馆给大哥朱文接风。他端起酒杯看看我们,又放了下来,对老板说:“喂,还少了一套餐具,快拿来!”老板说:“我是按人头点的,你们人来齐了吗?”
朱文说:“还差一个,就摆在这儿吧。”
老板送来餐具和酒杯,朱文倒满了酒,看着那酒杯,说:“这是周兵的。他永远都是我们一起的兄弟。”说着眼睛红了,手上的酒也在颤动中抖了出来。他哭了,很伤心地哭了,啊啊啊叫着,手掌捂住脸蹲了下去。
看着他,我们也受不了啦。朱文,我们的大哥,在遇到危难时,他总是沉着地应对,总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还差点被开除回家了。那时,没见他流一滴泪,他是把泪忍在了心内,筑起了堤坝,让伤心与苦泪积蓄成了湖泊。现在决堤了,崩溃了。我们都看着他,没去劝他,让他哭个痛快,把所有的伤心与冤屈全哭出来。
我喉咙一阵发痒,说想唱歌。我看看朱文,说给你唱首仓央嘉措行不行?
水晶山上的雪水,
党参叶尖的露珠,
甘露做成发酵的引子,
仙女空行酿的酒,
发着誓愿喝下吧,
就不会堕入恶途……
最后,我们全都喝醉了,搀扶着唱着我们也听不懂的歌,摇摇晃晃地回寝室去了。我们的405狼窝,八条来自北方的饿狼,就走了三个。一个回家了,一个疯了,一个去天堂找爱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