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进了那些很大的山里时,我心里才有了些害怕。
我真的与她一起亡命天涯了吗?此去结局如何?等待我们的是一双冰冷的手铐吗?我看着窗外,细碎的雨点击在玻璃窗户上撞得更加细碎,秋日山林的红色成了模糊的团块。她身子颤抖了一下,有些惊慌地睁开眼睛,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们是逃犯吧。”我笑了,什么也没说,把她瘦弱的身子搂得更紧。
山顶的树荫中有了冻硬的积雪,一团一团像没有眼珠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司机把油轰得像要爆炸,车在山路转来转去,人也甩来甩去。她在我怀里哭了,咬着我胸前的纽扣。我递给她纸巾她也不接,把泪水揩擦在我的衣襟上。她的身子又颤抖起来时,我才感觉到她穿得太少。在高原很容易感冒,感冒了却是很危险的事。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看着我,说:“你也会冻坏的。”我笑了,说我是高原人,血是滚烫的,不会冻着的。
她又睡着了,眼角涌出一汪汪水来。我把纸巾递到她手上,她手一松纸又飞到了地上。我感觉到了,心里的阴云全涌到了我的脸上,我抬起头很想朝那些半睡的人大吼一声:我是个逃犯!
在穿过二郎山隧道时,我把她瘦小的身子搂抱得更紧了。
车到康定,天已经黑尽了。冷飕飕的风细针似的朝肉里扎,柳青抱着两手身子还不住地抖。我对她说找个人家住下来就好了,这就是高原,会冷出病来的。她笑了,说不要紧。但冷风灌进嘴里,我与她都狠狠地咳嗽起来。
小城的灯光还灿烂,可以看清无数冰冷的东西在空中飞,柳青呀地惊叫了一声,说:“这里在飞雪了,才十月呀!”
我望着蚊虫似的满空飘飞的细雪,感叹一声说:“这就是高原嘛!”
我们在靠近车站的一家小旅馆住下了,屋子很窄,但烧着电炉,煨着一壶水吐着滚热的雾气。柳青坐下来,才喘了口热气。我对她说,好好在屋里休息,洗个热水脸。这里的水都是矿泉水,用它洗脸烫脚肯定解乏。
她看着整理书包的我,问:“你想去哪儿?”
我说:“我去买些吃的回来,最好有一瓶啤酒,喝了好提神。坐了那么久的车,你今天累惨了。”
她取出了洗脸工具,把壶里的水倒进了洗脸盆里。
我出了门。我其实是想回家看看,给柳青找些穿的衣物,最好能找些姐姐穿过的毛线衣和羽绒服。
康定晚上人很少,饭馆大多关门了,只有一些买烧烤的,烧了满街的油烟。买了好几串烤羊肉,还有一瓶五星啤酒。我提着回到了我的家。父亲和姐姐、姐夫都在,他们在看电视,见我推门进来都很惊讶。我笑着,说是学校组织去牧场考查,搜集藏族民歌,明天一大早还要朝关外走。康定人都把翻过折多山,朝藏族居住区走叫着走关外。
父亲说:“你们夏天怎么不去,要这个时候去?牧场可能都铺上雪了。”
我说:“我回来就是想借几件衣服,不光我的,也帮我同学借借,就要姐姐开恩了。”
姐说:“你难道想穿我的?哈。”
我说:“是我同学想穿你的,她和你身材一样呀。”
我借了一大包衣物,姐姐又给我装了好几块酥油饼子,是姐姐自己做的,很香很脆的。父亲说,儿呀,考查完了一定回来住几天。我说,我还想天天回家来住呢!可我们得回学校呀。父亲的眼睛就红了,朝我挥挥手,很无奈的。我的心就酸了,也升上了一种苦味,想父亲如果知道我是个逃犯,可能会当场晕死的。
回到旅馆时,正碰上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在门厅里查顾客登记簿,并向老板打听什么事。我的心一下塞了一块大冰,冻得缩紧了。也许我做贼心虚吧,从他们身边过时,脚踩到了那个胖脸警察的亮闪闪的皮鞋上。他双手推了我一下,骂了句什么,说:“你怎么没长眼睛?”我把掉到下巴上的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自己的脚快成石头了,重得提不起来。在胖警察的骂骂咧咧中,我走到我们的住房,走得有些谎张。
我敲了敲门,想柳青不会出事了吧。柳青打开门,竟然裹着厚厚的棉被,脸有些红。我笑了,说你不会冷成这样了吧。关上门时,我才对柳青说,门厅里有两个警察在查顾客登记簿。柳青说:“查吧,就算是把我查出来也没什么,我想通了。命该如此,去哪儿都行。”
她说得我的心凉了很久。我把羽绒服给她,叫她穿上。她没穿,还是裹着棉被,说:“我被抓了,你一定不要与我相认,就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就是坐牢,我也要陪着你。”
她眼睛湿了,说:“我不想连累你。”
那一夜,她睡床铺,我睡在沙发上。沙发很短我脚伸不直,老也睡不着。她半夜又爬起来,坐在铺上看着我,说:“不好睡就到铺上来吧。我俩背靠着背睡。”我笑了,没说去也没动。她说:“我也睡不着,老想我们在采药人小屋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