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亚拉孔玉草原,我叫它舅舅的草原。
那是因为我母亲的弟弟桑珠达瓦一家在这里放养一群肥壮的绵羊和雄气勃勃的牦牛。他们的黑色帐篷就扎在那条银带似平静闪亮的小河旁。舅舅叫它色曲河,银子的河。
我与柳青下了车,已是黄昏了,高原的天空绚烂极了,霞云飘飞,阳光柔和,掉进了河水里就碎成了金色的鳞片。我指着远处闪着金光的雄奇的大雪山对柳青说:“看呀,亚拉神山,像不像一个挺胸站立的武士?”
她笑了,脸上也洒满了阳光,蹲下身子在地上拾起一个羊头骨,指头一捏头骨碎成了白灰。她有些伤心了,拍拍手说:“生命真的很脆弱。”我哈的一笑,说:“可活着时,看什么都觉很好。”
有人骑摩托车追上了我们,在我们前面一个拐弯拦住了路。车上的小伙子很帅气,深眼窝高鼻梁,黑亮的脸颊。薄嘴唇弯着笑,说:“真是你呀,洛嘎!”
我看了半天,他的脸红了,把胸前的银嘎乌塞进衣领,嘿地一笑,说:“你的眼睛没有记忆呀,认不出我了吗?”
“喂,尼玛!”有人在帐篷内喊,走出来的是个漂亮的牧场姑娘。她看见了我们,又停住了呼喊,眼内闪动着惊慌与羞涩。我叫了起来,喊道:“泽珠!哇,我的妹妹。哇呀呀,长这么高了,快有我高了。”我又看看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知道他是谁了,抓住他的胸襟叫喊起来:“西绕尼玛,你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我只记得那个瘦小的,眼窝里都在叫喊我饿我渴我想吃的小兔崽!”
泽珠和尼玛都是我舅舅的儿女,我小时候在牧场上玩扔羊腿骨游戏的伙伴。他俩与我说笑着,又用陌生羞涩的眼光看着柳青。我对他们说,柳青是他们的姐,可能要与他们住段时间了。泽珠便捂住嘴咕咕笑着走进了帐篷。我看见一缕青色的炊烟从帐篷的天窗口飘出来。
表弟尼玛说他还要去帮舅舅赶羊回栏,摩托车响一串屁就朝草原深处飞去了。泽珠站在门口朝我们挥挥手,我嗅到股奶茶的香味。
进了帐篷,我叫柳青坐在火塘边的牛绒卡垫上。舅妈把灯拨亮了,笑眯眯地看我们。泽珠倒了两碗热腾腾的奶茶端给我们,看见我与柳青都喝了很大一口,便高兴极了,从雕花藏柜里拿出许多奶制品和牛肉干,推在桌子上叫我们吃。
我把我们来这里的原因说了,对草原上生活的人是不能说假话的。舅妈的眼泪都听出来了,把柳青的手握在手心煨在心窝里,不住地说:“可怜女儿呀,菩萨会给你消灾的。”我说:“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好长一段时间,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舅妈与泽珠都哇地叫起来,舅妈说:“只要你们不嫌弃,随便住好久都行。”
柳青感激得握住舅妈的手,不知说什么了,从怀里掏了许久,掏出一只电子表放在舅妈的手心。舅妈的脸色变了,又把表塞进柳青的手里。我赶忙说,舅妈让我们住这里是诚心的,你别给什么了,我们会觉得你瞧不起牧场的人。舅妈也不是为了想发些小财才收留你的呀!舅妈点头称是,柳青眼睛红了,说你们真好。
舅舅还没回来,晚上他可能同尼玛就守在畜圈旁了。
天黑尽时,牧场里除了几声狗吠,寂静得像是进了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外太空。我同柳青走出帐篷,她惊得哇哇叫起来:“好大的星星呀!”
夜空晴得透明,像挂着头顶的湖水似的。星子比拳头还大,悬在天上。风不大,有些冷,星空下灰白色的夜雾升起又降下。我对柳青说,下霜了,不然我俩可以坐在草地上看星星了。
我们就站在草地上,旁边蹲着黑色的守门犬。这狗很小的时候我抱过它,它现在还能辨认出我的气味,我来时它不但没咬,还对我很柔情地甩了两下尾巴。我们抬头看星星时,听见雪山顶上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好像地皮也晃了几下。我说,可能雪峰又崩塌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听见这种声音,舅舅说是雪山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雪崩。
她头也抬起来,朝向雪山的方向。脚下的狗也很懂事,头也朝向雪山。她看见狗的眼睛内也闪动着星星的亮光,就说这地方真的很神奇。我说,你住下来,就会觉得很枯燥的。我读初中时来过,是暑假吧。那时,草地开满了花,好看得很。白天我与表弟在草地追鸟捉旱獭玩,还不觉得什么,可一到夜晚就觉得太枯燥了,就想去城里,就想看电视。不久,便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觉得时光流得太缓慢,啥都是一个颜色的。天天盼着有车从城里来,后来竟然连帐篷都不出了,每天就躺在床铺上,动也懒得动。幸好,过了两天,城里粮店的车送青稞来了。舅舅说我再住下去,会疯掉的。城里的人与牧区的人确实不一样。
柳青笑得很响,我的脸都让她笑红了。她说:“我出了这件事,对怎么活都不在乎了,我感觉不出枯燥。说不定几年后,我会成为这里的很好的牧羊人呢。”
我说:“我们来这里还不到三个小时呢。”
风更冷了,我叫柳青回帐篷里去,她不肯,说:“我们还是等一下吧,说不定有颗星子会掉进我们怀抱里来。”她笑着伸出手,好像真的在接从天空掉下来的星子。一股冷风灌来,冻得她缩紧了脖子。
我只好把她搂在怀里,对着她耳朵轻轻说:“你不能感冒。这是高原,海拔三四千呢!”
她在我的怀里没说什么了,头低着捂嘴笑了一声。风是打着旋贴着草皮吹过的,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声音从草尖上颤过,很像有手指扫过绷紧的琴弦。她说,草原的声音也很好听。刚说完,就有清脆得无一点杂质的歌声响了起来,升向高处,很忧伤地颤颤,又跌落下来。我说,肯定是表妹泽珠在唱情歌。柳青没抬头,在我怀里贴得更紧了。好像此时,世外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了。
就在此时,我亲吻了她的嘴唇。我想起了与来芹那次青涩得没什么感觉的吻,那次给我留下的是羞涩、胆怯与温湿。柳青的嘴唇有些冰凉,却像是柔软肉感的吸盘紧紧吸住了我的干裂的嘴唇。在她咸涩的泪水滴下时,她的舌头虫似的从深洞里试探着钻了出来,惊慌地摇晃着头。我的心也让一只灵动的手拨动了,发出清脆的琴鸣。我搂着她滚在了让寒霜打湿的草地上。
我们紧紧搂抱着在草地滚动时,我听见满天的星子掉落在草地的声响,打得草丛噗噗噗的响……
泽珠的歌响得很远,像是从草地的尽头天的边沿传过来似的。风把歌声压迫得很像情欲暴发前的尖叫,我听不明白是泽珠唱的,还是从柳青激动的喉头里发出的。
回到帐篷,我们浑身都湿透了,脱光了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舅母看着我们,静悄悄地捏着佛珠,再看一眼有些诧异的泽珠,又捂住嘴咕咕咕地笑起来,一口气吹灭了酥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