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亚龙孔玉牧场天又黑尽了。
柳青硬要同泽珠睡,泽珠笑得羞涩,说:“你同我睡,你把我洛嘎阿哥放哪儿呀?”
柳青说:“他一个大男人,放哪儿都行,狼都不敢把他叼走。”
泽珠背着手还是不肯,说非要我同意了才行。柳青对我说:“你一个人睡那个铺,我与泽珠挤,你没意见吧?”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尽管心里酸酸的。她们很早就缩进被窝里,叽叽咕咕讲着她们女人事,不久就无声无息地睡了。舅妈摇着转经筒,眯着眼睛也快睡着了。舅舅、尼玛和我坐在火边喝茶,狗在帐篷角打着呼噜。我们看着火渐渐奄了气,才打着哈欠缩进了冰冷的被窝。没有柳青的被窝真的很冷,我在被筒外裹了我的所有穿的,还没睡出一星热气,就不想睡了,穿上羽绒服一个人走出帐篷。同样的晴空,同样嵌满拳头大的星星,我没有听见星星碰撞与掉在地上的响声。风像剪刀似的把草尖剪得喀喀嚓嚓响。帐篷边有黑影在背后跟着我,是那条灵敏的看门狗。我朝睡在草地上的牦牛群走去时,它竟然对我凶狠地吠了几声。
夜里的牛是最平静的生物,瞪圆夜一般黑的眼睛,嘴歪着不停反刍,尾巴突儿甩一下,击掉偷偷袭来的噬血牛蝇。我靠近它摸着尖尖的牛角,它们也只是鼻孔喷两口粗气,没有任何惊异。这空旷静寂的夜里,我突然想念我的学校,想念大哥朱文,想念会弹琴也会制造浪漫的杨彩俊,想念陈阿芸那张从不饶人的薄嘴唇,还有耿直多情的王海深,他们现在怎样了呢?这里的星星那么多看得那么清晰,能看见他们吗?我笑了,我在瞧顶上那颗一闪一闪的小圆星星时,那张带着稚气与顽皮的脸跳了出来。我怎么会想起她呢?我听见她在叫:“喂,新疆人!叫你呢?你听力有问题吧,叫了几声都没反映。”她噘起嘴唇的样儿可爱极了。我怎么会想她呢?乔愉,那个永远是一副儿童模样的女孩子,我在这群星星丛中撞来撞去,怎么会撞出她来呢?我有些笑自己了。
回到帐篷里,满屋的鼾声很催人睡眠。我重又缩进被窝,感觉没先前那么冷了。
那夜我睡得很沉,沉到了外太空里去了,在无边的深黑处任意飘**。我醒来时,帐篷天窗大开,阳光水似的朝内倾泻。屋内只舅妈一人蹲在火塘边把牛皮火筒拉得很响,见我起来了,提起正沸腾着的铜壶给我斟了一碗热茶。
我穿好衣裤,问:“都出去了?柳青也出去了?这么早。”舅妈边拉皮火筒边看着我温和地笑,干涩的眼皮上满是烟熏出的泪水。
我说:“柳青在外面吧?”
舅妈停住了风箱,又像没听懂我的话似的摇摇头。
我比画着说:“舅妈,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个汉人女孩子,她在哪儿?”
舅妈听懂了,站起来想说又忍住没说。她把我喝光的茶碗再斟满后叹了口气,眼睛看着火苗子,像是对火苗子说:“她很早就走了。她叫我们都不要惊动你,是她自己想走的,只要尼玛用摩托车把她送到公路边。”
我激动地冲出了帐篷,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能看清时,见尼玛的摩托车从而遥远远处奔驰而来,他的深红色的外套火星似的在草地上蹦跳。泽珠和舅舅正在追赶跑到山边上的牛,看见了站在帐篷门边的我,都朝我举起手来。
我却呼喊着朝尼玛的摩托车跑去。
我与尼玛在绵软的草地相撞了。他刹了车仍然把我推了好远,我抓紧车的龙头,脑袋顶在他的脑袋上才没摔倒。他停住车,直着一对冰冷的眼睛看我。过了好久才对着我的脸吼了声:“你疯了呀!我的车会压碎你。”
我还顶着他的头,喘着气问:“你把柳青带到哪去了?”
他也冲着我的脸使劲吼:“她自己走的,与我无关!”
我说:“你为啥要把她带走!”
他说:“是她自己想家了,要走,我能拦住吗?”
我说:“她要走,你该告诉我!你是草原上的人,该懂得规矩,她是远方来客,你就该使劲留!”
他说:“鸟要飞,太阳要落山,风要吹走,我能留住吗?”
我愤怒了,心里想的就是与尼玛好好打一架。我抓住尼玛的肩膀想把他从车上拖下来,可他像壮牛似的一动不动。我的头顶住了他的胸脯时,他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嗨哟一声,我整个人竟然飞了出去,仰天倒在草地上。我恼羞成怒,爬起来还想冲上去,尼玛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掌,轻轻一扭我就动弹不得了。我没想到读了这么些年的书,我就这么不中用。过去,尼玛还小,我却轻轻松松把他从前面从后面摔翻在草地上呀。我们试过好多次,全是我胜。可这次,我却不行了,他双手的力气像护法神似的能举起眼前的大山。尼玛斜眼看我,满是轻蔑。他想起了什么,在胸前掏着。他脸上变得轻松了,回过头还对我笑了笑。他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说:“柳青还给你留了这个,我差点忘了呀。”
我接过纸条,还有些不服气尼玛轻松地摔倒了我,鼻腔里吐出一声哼。纸条在我手上摊开时,我感觉到鼻腔里有酸涩的东西正在升腾。我没心思听尼玛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什么了。纸条上字不多,柳青说的话却很响,像是怕我听不清对着我的耳朵说的:
洛嘎:感谢你带我来这片神奇的土地,我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在改变,就像一只蛾咬破厚茧费尽力气钻出来,成为一只挥翅飞翔的蛾一样。我明白了,我不是逃犯,来这里只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是啥样儿的,就像你也去我的乡下老家一样。我看见的比我想象的更多。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生命的尽头都会有一扇大开的门,走进去就是新生。所以,我得走了,去承担我自己该承担的一切了。你别瞎猜想,我不是朝那扇大门里走,我是去自首,我犯下的事该我负什么责就去负什么责,就像欠下的债一定得还一样。我走了,帮我好好感谢你的舅舅一家,就说我喜欢这里,也喜欢他们一家,总有一天我还会来。再见了,你多保重。快快回到学校去,你也快毕业了,不会误了你的毕业考试吧……
我抬起头时,尼玛才说,他把柳青送到公路上,正好有一辆车要回康定,她就上了那车。
我冷笑了一声,对尼玛说:“你知不知道,你是把她送到了监狱里去了。”
尼玛一脸的委屈,说:“没有啊。她是钻进了一辆越野车,是州里电信局查线路的。她没有上警车,也没有谁给她戴铐子呀。”
我笑了,没与他争辩什么,我说了他也不会明白的。我回到帐篷,收拾好东西,喝了茶吃了糌粑,就与舅舅一家告别了。也许柳青的走使他们有些内疚了吧,他们也没留我,尼玛踏燃摩托车马达,对我笑笑,指指后坐,我就坐了上去。
离开草原时,舅舅、舅妈和泽珠就靠在门前,看门狗站在他们脚下,对着我远去的方向一声比一声吠得响亮。
在康定,我向公安局的熟人打听过了,是有个重庆女孩来投案,说是她杀了人。他们也向重庆方面问了,农大是有个教授被杀。他告诉我,女孩已带回重庆立案侦查,如果调查清楚了她是受害者,可能不会判得很重。
可我总是怀着内疚,就像我把她出卖了一样。在康定狭窄的街上来回地走着,希望能碰见她,能搂紧她,再不让她从我身边飞走了……
回到学校,我马上去农大找柳青。我总觉得她还住在那里,就是没住在那里了,也能打听到她的一些消息吧。
好像有什么人拉着我朝农大走去。这个早晨,风里雨里都有她的气味,酸酸的味使我伤感得想流泪。我朝农大她住过的那幢小楼走去。我知道她出事后,不可能再回到这里来了,可我还是想最后看一眼她住过的地方。
那条在林中绕来绕去小路,像浸满了水的绳子扔到了地上。踩在上面得小小心心的免得滑倒。那幢有蓝色屋顶的教授小楼戳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间,石梯让冷雨涂抹得油光水亮。我没进去,就站在楼前。大群的鸽子全躲在了楼道内,在墙缝间咕咕叫着,墙壁上满是鸽粪,像涂了层白漆。我顺着黑黑的楼梯朝上走去,站在两扇门之间。两扇门一模一样,都新刷了蓝色的油漆,我竟然忘了她曾经住在那扇门里。
哗啦啦,门开了,是左边那扇。我吓得后退了两步。
是那位住在隔壁的老教师,顶着满头的白雪。他还认识我,说:“你找柳青吧。咳,她出事了,你找不到她了。你别来了,她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我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我说:“我不是找她,只是想来看看。喂,教授呢?”
他的脸色变了,看了我好久,说:“这里从来就没住过什么教授。”砰地关上了自家的门。
我独自站在那儿,面对着的是一片冰凉。不知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墙缝里的鸽子,哗啦一声,无数的羽翅擦着我的头顶飞过,鸽粪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肩膀上,冰凉的。
我满心忧郁的离开那里,再不敢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