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深秋清晨,六点左右,山城重庆还在睡梦里,冷清的街道上,偶尔看得见一辆空空****的早班公共电车,路边和人行道上,几个清洁工人正在不慌不忙地进行收尾工作。重庆两路口公寓里里外外却有些异乎寻常的景象公寓门前的人行道旁停着二十余辆军用卡车,五百多名头天晚上就在这里集中的男女青年把自己简单的行李从公寓里搬出来,井然有序地装上军车。他们就要离开重庆,前往四川东北部的达县地区安家落户。这些青年大部分是当年没能升学的应届初中和高中毕业生,年纪大的二十一二岁,年纪小的十五六岁,此外也有少数所谓的“社会青年”,即在城市待业一年以上、没有正式工作的青年。
没有夹道欢送他们的人群,看不见醒目的横幅标语,听不见喧天的锣鼓声、慷慨激昂的口号声和歌声,也听不见肝肠寸断的哭泣声。就要出发的青年人有的表露出莫名的兴奋,更多的人匆匆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亲人,默默地爬进了卡车车厢,静待出发时刻的到来。他们的被盖卷在卡车箱里沿车厢板壁一个挨一个地放下,做成一排临时的座椅。车厢中间堆放着他们的其他行李。每辆车上大约装载二十余名“知青”,除了人和行李之外,车厢里实在没有多少剩余的空间。
我也在这群青年人当中,告别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当我环顾四下的人群和那些熟悉的建筑物时,思绪万千,不知道心中充溢的是惜别之情还是解脱的自由。父母头天晚上陪我到两路口公寓投宿,这天早上天不见亮又赶来为我送行,想必是因为我要出远门,一去之后,归期难料。母亲是个坚强而乐观的女性,三十岁那年就相继经历了丧父、丈夫下狱、幼女夭折等一连串打击,但她挺过来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政治运动和继之而来的灾荒年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唉声叹气。分手前,她再次叮咛我,在外独立生活,凡事多加小心,学会照顾自己,经常给家里写信等等。其实,该说的话都说了,能说的也都说了。我甚至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妈,我都知道了。”母亲的脸上浮现出宽容、慈爱和几分期许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父亲站在一旁,神情凝重,瘦削的脸上皱纹似乎更加明显。看上去他似乎还有什么话,但却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了初中三年级,我跟父亲的交谈时间逐渐减少,接到高中的“不录取通知书”后,父子之间的交流几乎完全中断。在上山下乡这样决定我一生的重大问题上,我甚至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完全自作主张。父母没有阻止我下户口,也没有机会阻止我。
七点左右,几十辆汽车一齐发动。等我们在车上坐定,长长的车队缓缓离开两路口公寓,向沙坪坝方向驶去。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喉咙有点梗塞。但是我把泪水强咽到肚里,看着父母逐渐远去终于消逝在毛毛细雨中的身影。
在同车的伙伴中,我发现同窗马芳群。她是一个沉静的姑娘,在班上从来没有出过风头,但是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在同学中口碑很好。虽然成绩不是特别拔尖,但如果不是家庭有什么政治问题,怎么说也不至于落榜。同车的伙伴中,还有郑畹兰。毕业之前,我在二班,她在三班,彼此互不相识。但是我母亲教三班的英文,隔壁周南芸老师教三班的数学。从母亲和周老师口中,常常听到她的名宇,知道她是三班的三大才女之一。现在落到跟我一样的境地,家庭成分肯定不佳。后来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右派”,她母亲为了保护孩子,狠心跟丈夫离了婚。郑畹兰甚至改随母亲姓夏,名字改为夏先争。即便如此,她跟我一样,还是没有躲过阶级路线那把无情的铡刀。
同车的小伙子中,我发现一班的“名流”张弘。张弘高高的个子,在同学当中鹤立鸡群,白皙的脸上透露出灵性,还有几分天真和倔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富于幻想和谈锋很健的人。从后来的摆谈中,我了解到他的父亲原来是重庆市大名鼎鼎的张文澄。张老先生中学时代就参加川东地下党,出生入死,从事学生运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成为中共重庆市委的宣传部部长,官居八级,地位仅仅低于市长任白戈。不料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戴上了右派帽子,降成十三级干部,张弘也就跟我们一样成了落难公子。张老先生为了鼓励儿子扎根农村,还填了一首《苏幕遮·送弘儿上山下乡》。我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勤学农,喜劳动,一日三省,思想锻炼红。正是革命**日,奋发图强,接班任务重……”
我很快认识了其他几个伙伴刘允懋,六中高六四级的高才生,父亲右派;汪勃,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对浓眉大眼,既有几分憨厚,又有几分狡诡,他父母都是教师,但是他的生父有所谓的“历史问题”;周朝英,高六四级才女,身材娇小,花颜玉貌,不幸有个曾为“伪军官”的父亲,饶传辉,六中初六三级毕业生,厚道忠实,生父土改时被“镇压”,林锦亲,长着一张胖乎乎、一团和气的脸,然而这个长相阿弥陀佛的小伙子的父亲竟是国民政府宜宾地区的保安副司令。车上的二十一个知青,十之八九是革命的“弃儿”。
车队从重庆市郊的石门车渡过了嘉陵江,上了通往达县的汉渝公路。转眼之间,城里鳞次栉比的建筑不见了,泥泞的公路两旁是秋收后的稻田和稀疏点缀在田间的茅屋土舍。秋风穿过卡车风雨篷的缝隙灌进车厢,使人感到几分寒意。踏上征程的兴奋很快冷却,两个多月来的经历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