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汉 李炜
作者简介
李炜,男,汉族,一九四六年四月一日生,一九六一年毕业于重庆市杨家坪初级中学。一九六五年五月上山下乡到宣汉县天生区新农公社林场。一九七二年回城,在重庆织布厂职工医院工作。现退休,自己开业行医。
我学中医,始于在大巴山当知青时。每每想起自己的中医生涯,总有一番感慨: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会随同周边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人的生存能力也是很强的,逆境往往能让人“置之死地而后生”。
记得宣汉县天生区的刘区长在一次上山下乡知青会上说过:“有上山,就有下山。”这句富于哲理的话当时语惊四座。如果说这话曾让我有过一丝振奋的话,那么一九六九年大批“新知青”(老三届)的插队落户,则让我五彩缤纷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下山”变得越来越渺茫,我该如何面对现实?
从下农村的第一天起,我就怨烦没完没了的拿锄头修地球、种庄稼的“再教育”。我曾暗暗地发誓:这一辈子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当农民。一九六九年林场解体后,我和唐忠勋插队落户到新农公社一个叫“大田边”的生产队,其间,辛劳困苦,难于言表。
一天,我从山下赶场回生产队,又饥又渴又累,路过一个幺店子,便进去讨水喝。这时,我看见一个老者被恭恭敬敬地迎了进来,店主称他为“曾先生”。在大巴山有两种人是被称为先生的,一是教师,二是医生。曾先生接过主人双手递上的三四匹叶子烟后,又接住了一碗小面,那面上有两个荷包蛋。吃完之后,曾先生开始给病人把脉。就在他开处方之际,只听得锅里稀里哗啦地响,一会儿工夫,主人便端上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回锅肉,酒杯也斟得满满的。这场面,对我产生了强烈的震动。我暗忖,自己年轻力壮,一双臂膀竟然不及他的三根手指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取了我需要拼命劳动一天才能得到的报酬。这手艺真好!对我来说,学医正是摆脱又苦又累“修地球”的绝好门路!
两年前,我返渝探亲,回林场时就揣了几根银针——是从姐姐家里拿的。我姐姐是医生,我曾亲眼目睹过银针起死回生的神效。那时,我就曾有过闪念: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名医生,用银针治病救人。在新华书店转悠时,恰巧又发现一本《针灸》,我如获至宝,立即花两角六分钱买到手。书里介绍的是一些常用的、易于掌握的穴位,每个穴位都有插图,按图索骥就可以了。
回林场不久,我居然“瞎猫碰到死耗子”,用银针解决了别人的病痛。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谎称有病没有出工。只见老场员苏老头跛着一只脚,拄着一米来长的叶子烟杆从外面回来,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不停呻吟着。我从寝室出来,看见他的嘴半张半合,清口水顺着他的嘴角一条线地往下流,痛苦不堪。原来,他的牙痛得厉害。我立即想起我的《针灸》,于是我把书拿出来,翻到牙痛一节,根据图示,把银针扎进了他的合谷、颊车、下关和行间穴,以外行人的身份干内行人的事。事后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平时胆小怕事的我,那会儿像吃了熊肝豹胆一样。等我取出银针后,苏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将嘴合拢,试着用力嚼了嚼,他那绛红色的脸上,居然绽放出轻松的微笑:“一点也不痛啦!”
如果说以前我对中医的神奇稍微有一点喜好的话,那么,从那天起,无论在思想认识上,还是实际生活中,它都上升到无法比拟的高度。经过深思熟虑,我很快地下了决心,并且拿定主意立即开始认真自学中医。
崔医生与我同住一个生产队,他家在“大田边”的核心位置,距离我的住房约有三四十米远。我回家之后,便兴冲冲地去崔医生家,希望在自学之前,能先了解一些中医入门的途径,以免走弯路。
他是我们生产队唯一的初中生,也是中医世家的嫡系传人。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统治天下的时代,新华书店除了《毛选》四卷外,就是马恩列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哲学,其他书籍,尤其是自然科学的书一律没有。一切读书人,特别是专家、教授,统统被打成“臭老九”。这个崔医生却没受到一点政治风波的冲击。在崔医生家,我把话题扯到中医专业的书籍上来,我想从他那里挑选几本有关中医基础理论的书。因为在我看来,一个职业医生应该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家里藏书不说数百本,几十本应该是有的。
万没有想到,崔医生家除了祖上传下的一两本医书以外,一无所有,而且这医书还是用毛笔字抄写的。惊讶之余,我急忙翻看他的手抄本,发觉这书特别好,言简意赅,且用诗歌形式排列,便于记诵,读起来朗朗上口,特别适合我这半路出家的人学习。我如获至宝。于是,在借书回家的当天,我就马不停蹄地到公社去买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在煤油灯下抄了起来。不知道是特别兴奋,抑或是当时人年轻、精力充沛的原因,从下午四五点一直抄到第二天凌晨五点钟,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直到天大亮了,农民喊我上山做活路时,我才吹熄了灯。
这时,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东方升起,照耀着我,照耀着一个有福气的人!是的,那时候在我眼里,能够读书的人是人间第一有福气的人。政策越是宣传“读书无用论”,我这个犟脾气,越是不认那个理!我的思绪开始飘浮,甚至梦想有一天能够回城,会在医院工作,穿上白大褂,做一辈子也做不完的救死扶伤、扶危济困的善事……
没两天,崔医生的徒弟找我要回手抄本,说是他要读,无奈之余,我只好还给他。不久我又找到崔医生,表示要学中医。他笑嘻嘻地、和善地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学中医的话,就给我写个投师字……”我思忖片刻,说:“你再把书借我看一看,如果我真的决定了要学的话,再给你写投师字……”就这样,我又重新把书借了回来。这一次,我加快了抄写的进度,连捏笔的中手指也磨起了厚厚的老茧。如豆的灯光下,我熬红了双眼,洗脸时,用毛巾往鼻孔里一转,白毛巾上立刻就留下了两个黑黑的印迹——那是被煤油烟子熏的。一个星期以后,我主动上门,把崔医生的那本书还给他,但再没有提起要学中医的事。
那个时代的农村,一般人是学不起中医的,因为那个“投师字”不好写。它的内容包括学成谢师时,要给师傅、师娘各送一份大礼:从头上的帽子往下数,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各两套;雨伞、猪肘子、面、糖……若干。我曾粗略地算了一个账,当时大概是四百元左右,折合现价应该是八千元左右吧。我,一个连雇农都不如的穷知青,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哪有那么多钱?因而也就不可能给他写字据。
那以后,我每天除了背书以外,又从邻县的一个卫生院的中医那里,借回一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中医内科学》。我贪婪地读着,凭着自己的理解,去记忆,去联系实际。那时候,我没有见过《中医学基础》《内经》《伤寒》《金匮要略》,没有老师指导、没有同学讨论、没有朋友帮助,独自一人,犹如在漆黑的山洞里摸索着前进。我深信:有一分耕耘,便会有一分收获。只要有恒心,铁杵真的可以磨成绣花针。
为了迫赶时间,加快进度,挽回青春,我夜以继日地背诵着药性、汤头、脉诀等自己当时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那时,自己的记忆力特好,四百味药性,只花半个月时间就全记住了。为了节约时间来学习,我在生活上力求从简。例如,深秋初冬,大量挖红苕时,为了不淘米、不种菜,节省时间,我干脆就把谷子锁在仓内,只把红苕洗净,满满地煮上一罐,加上一点泡菜,足够吃上一天。连路过我家门口的农民也嘲笑我:“你个人懒得烧虱子吃……”然而,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久旱逢甘露的我,虽然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可心里比蜜还甘甜十倍。读书之乐,只有读书人才能体会,外人无从知晓。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对面的山上,有人大声呼喊崔先生,请他过去看病。我听久久没人答应,于是就回喊:崔先生不在家,李先生可不可以?听对方说可以,我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给人诊病,其实我早就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了。病人是个婆婆,六十几岁,周身疼痛,躺在**不停地呻吟。我获取了诊断资料以后,开始处方,这是我生平第一方。方名是“参苏饮”,作用是补虚解表。药虽然开出来了,但剂量是多少呢?怎么下?我根本就没注意过这方面的知识。然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当着病人家属的面丢丑。于是,我根据每味中药的性能,选择了最轻最轻的剂量。我想,病治不好没关系,但却不能稍有偏差弄出医疗事故来。回家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核对剂量,直到深信没问题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此刻,一种幸福的感觉在我的胸腔里激**……
冷静下来,我扪心自问:不就是看了一个重感冒吗?有什么了不起呢?同时再次告诫自己:只能往前走,不许往后看。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一天,我和崔医生并排在地里挖红苕时,将锄头撑在胸前,谈起了医道。当内容谈到稍有深度的地方,崔医生用惊愕的目光怀疑地、甚至可以说是不解地盯着我:“你好久(什么时间)学的医?”我大咧咧的、并带有一点骄傲的口吻说:“我是‘幼儿学’,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现在长大了,但小时学的东西,啷个都记得牢。但你要具体地问我读过哪些书,一本书的名字我也说不出来。”我装模作样地“冒酸”,是为了掩盖偷着抄书的事实。
我和崔医生说的行话,引起了周围社员的兴趣,更有人凑热闹把手伸过来,让我给他把脉测症。我原本的意图是挨着崔医生做活路,好从他口中“挖油”,偷师学艺,没想到人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崔医生更是接二连三地单刀直入向我提问,连口气也变得咄咄逼人。突然,他用手指捏着一根树丫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说:“肠子从这肛门掉出来,该用什么方剂?”我一时回答不出来,脸发热发胀,一直红到耳根,末了只好低着头悻悻地走了,身后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这件事的刺激,促使我用加倍的时间、加倍的精力、加倍的付出,向自己的目标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我们那个地方是每逢三、六、九号赶场。每逢赶场,我便直奔公社卫生院。先是给坐堂的老中医一个笑,然后递上一支刚买的红岭牌香烟,并点上火,不等对方开口,就自己动手拉根凳子,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老中医望到的,我也望到了;他的问诊,代替了我的问诊;他切脉之后,我认真地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起,准确地切在患者的寸口脉上。如此一来,我和老中医所获取的资料是相同的。我对这样的学习方法最最满意,应该说最后定什么症、选什么方、用什么药也应该大致相同。我一边思索,一边用目光注视着老中医处方,如果大的方面一样,我就放过,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倘若我的思路与他的思路南辕北辙,往往在病人离开之后,我必问个清楚明白,方才罢休。
一年下来,我的长进不小。现在回想起来,它类似于中医学校毕业生的见习。老中医见我好学,有时遇到疑难重症就让我独立操作,然后向我提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为什么”,直到答不上来时,他才端出答案来,并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地把该病的生理、病理讲个明白透彻。
接下来,我也开始外出巡诊了。有时和崔医生一起,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脚,十天半月回一次生产队。我每次回来,都把患者家属送我的叶子烟捆成一大捆,等天黑时,送给生产队长。这些小动作,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叫行贿,或曰“花钱买自由”。就是用这些小恩小惠封住了他的嘴,使他睁只眼、闭只眼,给我一个宽松的环境。
一九七一年的隆冬腊月,天气特冷,尤其是我们“大田边”那深山老林,寒风吹得呼呼叫,满山皓皑白雪,树枝及屋檐的冰柱晶莹剔透,水晶一般。然而在这冰雪的世界里,我心里却热烘烘暖洋洋,犹如春天一般——因为我们六大队的最高领导袁书记找我谈了话。他对我说:“老李啊,大队研究过了,等开了年,我们就请你进大队合作医疗站,你就是我们的赤脚医生……”
好事成双。没多久,从家里传来一个无与伦比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马上就要被调回重庆了!好比一个囚犯,突然遇到大赦,并将他送入天堂,其惊喜之状不言而喻。听说来招工的是个中型国营企业,而且它的地理位置特好,在赫赫有名的朝天门的对面,中间仅隔一条碧水悠悠的嘉陵江,是重庆市江北城最大的纺织厂。那天晚上,我想象着如诗如画的生活:如果进厂第一天填写履历表的时候,个人专长一栏我该怎么填写?是填中医,还是填其他?
当兴奋达到极点时,我一骨碌爬起来,拿起笔一气呵成两首诗,方才入睡。这也叫不吐不快吧?进厂两年后,经过修改,我把它寄给《重庆日报》社,发表在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日的副刊上。一首名叫《赞赤脚医生》,另外一首叫《采药人》。事隔三十年了,我依然感谢大巴山赐予我的精神财富和灵感。
转眼间已到了夏季。当时我在车间里当清花工。一天,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一个巡回女工昏倒在地,人事不知,脸色煞白。人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较为统一的意见是尽快地送到厂职工医院,唯独我持反对意见。理由是,这女工身体十分虚弱,且又昏迷不醒,不能接受路上烈日的暴晒,应当就地治疗。在众人狐疑的眼光中,我用严肃的声音命人将她抬到阴凉通风处,以手指代替银针,用力地按压住一些急救要穴。不大会儿,她苏醒了,我又给他一杯温开水,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她竟完全恢复了,并坚持去走巡回。这一下车间里炸开了,我曾当赤脚医生的消息也因此不胫而走。几天之后,车间里的师傅开始请我看病了。第一个主动来找我的是汤建华,她周身大片大片的红斑,奇痒无比。我给她把了脉,处了方,才服了一天的药,病就全然而退。几个星期以后,其他车间的师傅也三三两两地来找我。我公开地把工作放下来,真心实意地免费为他们服务……
一九七二年十月,车间党支部的张书记找我谈话,她开门见山、语气十分温和地说:“你到底是想当一名好工人,还是想当一名中医?不妨向你交底吧,车间想培养你……”我默不作声。我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最后,她告诉我说:“为了你的问题,今天召开了一个党委扩大会,并且全体党委委员一致通过,调你到厂职工医院。”
皇天不负有心人,从逆境中奋起的我,终于穿上了白大褂,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