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夏,初中升学考试结束的铃声拉响了,我轻松地走出考场,和几个拔尖同学一对答案:我最感困难的数学题也全都做对了!突然,我看见妈妈来了,我兴高采烈地奔向妈妈报喜,却有人抢先向妈妈报了忧:“糟糕,苏谦的数学今天没考好!”发话人是我的班主任徐世清老师。我真纳闷:老师怎么了,他凭什么说我考糟了?!没一会儿,我就把此事扔脑后了。
直到多少年以后,脑子里才幡然醒悟:那不就是对我不能继续升学打的一个招呼吗?是的,尽管我品学兼优,当年我还是中考落榜了。
我对当时搞得天翻地覆的“阶级路线”糊里糊涂。当班里出身工农家庭的同学痛诉苦难家史时,我心里也生生地痛,心想,应好好待他们。当我的文娱委员职务被无端撤销时,我毫无怨言地认同:是的,应该让工农子女当干部。我还背着大家(至今无人知晓),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悄悄到教室去修理破烂桌椅、去班上的种植园地里捉土蚕。我决心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革命接班人。
最糊涂的是,我不了解“自来红”“家庭包袱”之类已经家喻户晓的政治术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师出了这两个题目,让我们根据自己的情况,任选一个写作文,我居然挑选了批判自己的“自来红”思想,因为我那时还不懂“背家庭包袱”。我认为我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当然应该批判“自来红”。特别是不久前才从我那“辉煌”的小学时代走来,仍沉浸在被学校当作宝贝、受到特别关怀与重视、似被镪褓包裹着那样的温暖与幸福中,我也一直为此自豪着。
小学四年级,全区统考,我的语文、算术都得了一百分。我有一篇作文叫《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写的是我用毛主席的话鼓励自己怎样去克服算术学习中的困难,使考试取得了好的成绩。于是,我的作文被刊登在全国发行的《红领巾》杂志上。那时,重庆市团委正在我校抓典型,开展“毛主席万万岁”的活动,组织了八人演讲团,到重庆七区三县演讲。我是团内最小的演讲人。我们不知面对了多少个上千人的大会场,每到一处,都受到热烈的欢迎。重庆电台播放了我的录音,北碚一个“少年之家”专为我举办了联欢会,甚至还有来自北京的记者阿姨到家里采访我。
小学毕业时,我是全校考上重点中学一重庆一中的三名学生之一。在小学时,也曾有同学叫我“苏右派”,但很快被老师制止了,而且五年级时,当上了中队文娱委员。据说,当时有市团委领导说:“这么好的少先队员,为什么不能当干部?”
然而,“黑五类”家庭出身还是成为阻挡我跨进高中门槛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在阶级路线斗争中,我们被称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天主教认为犯有一定罪过,但死后并非应该下地狱的人,灵魂须在炼狱中炼净罪过,才能进入天国。朦胧中,我似乎感到,因父亲是“右派”,我也有一颗需要洗涤、改造的灵魂。目的不是想进入天国,只是想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中考落榜后,我欣然接受了“到三大革命的熔炉中去洗涤自己的灵魂”的安排。
那时,我订阅的《中国青年》杂志上,大量篇幅介绍北大荒人艰苦创业的事迹,一本叫《军队的女儿》的书上,还描绘了军垦战士刘海英向天地宣战的感人故事。我深深地被他们那不畏艰险,无私忘我的奉献精神感动,他们唤起了我这热血女儿的无限敬意,他们无疑地成为我坚定不移学习的楷模。早已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我,面对升学落榜,没有半点的犹豫,立即选择了下乡。
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我们一卡车重庆一中和十五中的初中毕业生,怀着“十六岁就参加革命”的自豪心情,与其他不知有多少卡车的青少年同学一起,踏上了奔赴大巴山的旅程。一路上,我们不停地数着我们越过的每一座桥,不停地唱着歌:“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国啊祖国,养育了我们的祖国,要用我们的双手,把您建设得更富强。革命的青年,有远大的理想,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歌声激越而嘹亮,**漾在卡车行进的每一个山谷中。当我们的卡车进入路途中第一个知青林场区时,在路边劳动的知青,抱了一大把刚采下的野花送到我们车头。我高兴地接过那把美丽的鲜花,似乎体会到了一种革命的情谊。
到达通江县城后,队伍分赴各林场。卡车送我们到一条清清的河水边,我们坐船过了一段水路,然后开始步行走过崎岖的山路。从没走过那么多路的我,好像一点也不累。那清澈见底的碧溪河,那山崖上,遮掩小路飞降而下的山瀑,还有那些紫色的、鲜红的野花,都让我们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兴奋得不断发出惊喜的欢笑声。
一排有五六间寝室和一间厨房的平房、一块土坝、坝前一棵大柿子树左边一座“楼”,楼上是猪圈、厕所,楼下是敞开的粪池;前面一片田土、后山一坡松林,这就是我们的通江县板凳公社陈鼓嵌林场。全场共四十九人,其中,当地人,包括指导员和场长,共十二人,其余三十七人都是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下乡的重庆一中的高、初中毕业生。其中男知青只有一个。
到达林场当晚的欢迎会上,一九六四年来场的全体女知青献上了自编的舞蹈欢迎我们。我很吃惊,她们每一个人都会跳舞,月光下,每一个人的舞姿都是那么优美动人:“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我们热情地欢迎您,送给你一束映山红……”
通过上山下乡洗涤灵魂、脱胎换骨,从而改造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便成为我们这批“文革”前下乡的老知青的共同理想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