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雪浴

字体:16+-

一九六五年十月,我和母校的三十二位应届高中毕业生下放到四川省万源县草坝区草坝公社星火茶场,另外还有包括母校和其他学校在内的三十多个应届初中毕业生,他们比我们先到一个月。说是茶场,其实连茶树影子都没有一个,等待我们的是一片沉睡多年的荒山野林。“星火”这个名字是当时的草坝区区委书记的主意,取的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刚开始,我们白天上山砍树、割草、修路、盖房子,晚上借住在山下老乡家。前后干了两三个月,才搬进了自己在山林中建造的新居。

搬进新居不久,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厚厚的积雪把老树压弯了腰,把群山染白了头,也把我们冻结在大千世界之外。天寒地冻少有活干,我们就酝酿着洗一次澡。离家都两三个月了,我们还没有洗过一次澡,实在有些犯腻。不是不想洗,而是没水洗。平时我们的生活用水,都要到半里地外山沟里的一口井里挑。全场六十多号人,每人每天一盆洗脸水都难以保证,洗澡当然连想都不敢想。然而,每天的超负荷劳动都带来大汗淋漓,日复一日,即使部是冬天,也盖不住身上的臭味。更何况专吸人血的虱子也乘虚而入,搅得我们坐卧不安。此时,对家的思念之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袭上心来。

虱子发展迅猛,与我们的居住条件有关。我们的新居是一栋木板房,上下两层。木楼的上层堆杂物,下层作宿舍,男女之间一板之隔。每间宿舍大约有四米长,抵两头“安”了一张“通铺”。说它是“铺”,未免有点夸张,它只不过是用木棍和毛竹捆绑而成,上面再铺些稻草而已。床底下便是名副其实的黄土地,时不时长出点小草、蘑菇之类,为房间里单调的陈设增添了一点生气。

每张这样的床都要睡十个人左右,半夜里一人翻身,其他人都得跟着翻;一个人长了虱子,其他人也会跟着长。起初我还暗自得意,因为左右同铺都先后在身上捉住了虱子,而我却没有发现那厮的踪迹。哪知道没过两天,就有知青指着我的头发说:“大卢子,那不是虱子是啥子?!”我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原来我贴身穿了一件从家里带去的黑绒衣,和虱子的体色相差无几,虱子有了保护色,便肆无忌惮地大量繁殖。在我以为身上没虱子的时候,虱子却已经成了堆,真是应了“虱多不痒”的老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澡都不能不洗了。我们终于给逼出了一个绝妙的创意:洗雪浴。这时山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决定把雪烧化了用雪水洗澡,不仅可以解决水源问题,还可以利用煮雪的火取暖,这样可以一举两得克服既没有浴室也没有水的困难。精心挑选了一个晴朗的冬日,我们全场知青总动员,有的搭浴棚,有的拾柴火,有的砌炉灶,有的拿洗脸盆当锅装雪,个个都摩拳擦掌、兴高采烈。

浴棚是用毛竹、树枝围成的,上方没封顶,属于半露天性质,男女各一个,彼此不干扰。每一批可以洗五六个人,其余人等就在“浴室”外面生火煮雪。于是,在冰封雪冻的山头上第一次升腾起直冲云霄的滚滚热气,无论是“银蛇”还是“蜡象”,一切跟想象力有关的尤物,遇到熊熊烈火都顷刻间融化成水。我们脚踏雪原,头顶蓝天,赤身**地陶醉在圣洁的雪浴之中。兴奋至极,有的知青干脆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往身上搓,有的则互相打雪仗,竟丝毫不觉得冷。

纯净而温馨的雪水洗掉了我们身上的污垢,赶走了吸血的虱子,也冲淡了我们对家乡和父母的思念。在一九六六年元旦到来之前,我们完成了一次从肉体到灵魂的雪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