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喂猪梦破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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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竹 郭庆渝

作者简介

郭庆渝,男,生于一九四八年。重庆市解放碑民办中学初中毕业,一九六四年八月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大竹县石子区石子公社林场,一九六九年插队落户。一九七一年招工到大竹县柏林煤矿,一九七八年任柏林煤矿子弟校教师,一九八〇年调大竹矿务局宣传部,一九八三年就读于成都煤炭管理干部学院,一九八六年任《大竹矿工报》编辑部编辑、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当“老知青”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次破灭的“喂猪梦”。

一九六四、一九六五两年,重庆有近一万五千名初中、高中应届毕业生和社会青年到川东北广大山区的“社办场”——达县地区的农村人民公社专为安置重庆知青而办的林场、茶场。笔者即是其中一员。

“**”开始后的一九六七年,我们在全国大动乱中,也开始“砸烂社办场”,因为它是“修正主义温床”,是“世外桃源”,是“乌托邦”。这当然只是我们堂而皇之的理由,其实是想通过“造反”来达到另外的目的,比如回重庆、进工厂、去边疆的军垦农场等等。岂料结局反而比原先还不如。一九六九年,社办林场倒真给“砸烂”了,而我们却被通通“就地解决“化整为零”,“第二次下乡”,“一个也不能少”地成了插队知青。

我和妻子分别于一九六四年和一九六五年下乡,并同在一个社办林场。一九六九年撤销林场时,我俩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插队落户便照顾我们,分在一个生产队。队上为我们盖了一门而进的两居室,另有厨房和猪圈。那时,我们公开的关系是恋人,但乡亲们却一笑置之:“都住一个屋头了,不是两口子是啥子!”因而,特地为我们修了猪圈,这是居家必备的硬件设施。

由于一开始我们就被视为“一家一户”,因此与其他单身的知青相比,得到的照顾就要少得多。比如几个月之后,我们就再也不好意思轮流到农民家的粪池挑粪淋自留地了,而要靠我们“自产”的肥料去对付,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那么出路就只有一条,跟所有农民家庭一样——喂猪。

我们很快凑足了钱,买回来两只小乳猪。猪太小,我们暂时还不放心把它们放在圈里,就找来一只箩筐,铺上谷草,为它们做了一个舒适的窝,放在厨房里。

两只小猪又白又嫩,煞是可爱,模样乖得就跟宠物一样。当然,那时我们不可能有养宠物这样的“小资情调”,哪怕展开丰富想象,也都是十分实际的:……在我们的精心喂养下,猪儿的体积与日俱增,而粪池的肥料也用之不竭,自留地里蔬菜品种繁多,长势喜人。终于快要过年了,两头肥猪每头少说也有一百多斤。请老乡帮忙抬到街上,交给食品站,不仅拿到了现金和补贴粮票,还背回来大半边猪和一部分边油。边油熬了存入罐中,待日后细水长流享用;猪肉则熏成一块块腊肉,一半自享,一半背回重庆带给家里。但见亲人们喜上眉梢,我们也倍感得意,牙口欣慰……

那晚,我俩就是在这样的美好憧憬中入睡的。

“梦”这个词,可以用来表达两个相反的意思:一是“美梦成真”,再就是“做梦去吧”。可怜我们的“喂猪梦”,则属后者。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们首先关心的当然是那两颗“希望之星”。一跨进厨房,眼前的一幕顿时让我们的心提了起来:箩筐翻倒一边,空空如也,猪儿不见了!厨房小而简陋,无处可藏,肯定是跑了!

我们急忙返身出门,“猪儿喏——喏喏喏喏”地呼唤着,四处寻找,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觅不见踪影。

湾里一个农民听了我们的述说,吃着叶子烟,不紧不慢,把握十足,一副预言家的样子,为我们锁定了地点:“去粪池找找看。”

我们虽将信将疑,但还是立马照办。我俩把脑袋差不多都要伸到猪圈底下了,果然发现粪池上面似有什么漂浮物。赶紧握了粪舀子去捞,还没等把东西上来看个清楚,心头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小猪刚刚隔奶,半夜里还习惯性地要找奶吃,它们是从我们为鸡所开的进出口钻出去的。猪小视力弱,又是黑夜,瞎窜至粪池边,糊里糊涂就掉下去了。

后来和人讲起这事,我们总是边讲边哈哈大笑。其实那个时候,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简直让我们欲哭无泪。

猪已死岂能复生。痛定之后,我们开始着手处理后事。虽然猪儿灌了一肚子粪水,但我们还是舍不得丢——那可是花钱买来的呀!

我们决定吃掉它们。

我们烧好开水,把它们洗了烫了,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刨不下来毛,费了好大的劲,也只是刨掉零星几处,看上去就跟皮肤长癣似的,其状丑陋,令人恶心。这时也就更加感到臭气烘烘了。

终于,我们泄气了。

我们在屋前地坝边挖了个坑,掩埋了小猪,然后在上面栽上两棵南瓜秧。记得那年我们的南瓜结得相当可以。

我们的喂猪经历就这样在一天之内“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因为不再喂猪,肥料短缺的问题就始终是我们摆脱不了的一个困扰。有天清早,妻子起床就不见了。我以为她去了自留地。等我煮好早饭,她回来了。只见她头发纷乱,额有细汗,一手提箢箕,一手持掏扒。箢箕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坨一坨的狗屎。原来她是捡狗屎去了!路边地头的狗屎,不说“众目睽睽”,至少也是“有目共睹”。而当时在农村,捡狗屎的人也极少,妇女就更没一人。插队后,我们听人说,当地只有一个人最勤快,是个老地主,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捡狗屎。原来妻子的积肥灵感竟来自那个佝偻的身影!这些被专政的“分子”,经过历次运动,尤其在进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之后,早已是不知有羞,何论体面了。可我们毕竟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啊!

面对妻子的超脱,当时我的心情真是肃然而感动、惭愧而心酸。

时至今日,每每忆及那段插队落户的日子,我们都会被自己当年的吃苦耐劳、顽强坚忍所感动。知青岁月是蹉跎岁月,但那岁月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笔特殊意义的珍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