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非常幸福的,在当时的同龄人当中是幸运者。我的爸爸、妈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于一九四三年毕业于江苏医学院,抗日战争时期到重庆某企业工作。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都在医院当医生,工资也较高,家庭生活较富裕。我记得当时家中常常高朋满座,许多领导、医院里的叔叔、阿姨常来我家做客。我记得还有苏联来的专家安娜医生、北京来的一位刘阿姨、从日本来重庆协助建厂的专家们,特别是日本朋友小田幸子一家,都常常来我家做客,或叫我妈妈瞧病,或请我妈妈临时去做翻译等。
然而在一九六四年的“四清”运动中,我母亲突然被打成了“反革命”,原因是一起所谓的“医疗事故”。从此我家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母亲从医生岗位被贬到洗衣房当洗衣工。我当时仅仅十五岁,简直难以相信这个事实。记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自然灾害等种种原因,人们缺少生活必需品,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用的。严重的营养不良使许多人生病,医院里住满了人。那一时期我母亲的工作比任何时候都忙,白天黑夜都在医院,星期天也在医院,有时一个星期见不到母亲的面。那时候家属区里没有电话,都是用广播找人,有时母亲刚回来准备吃饭,广播里又在通知她去医院抢救病人,只好拿一个馒头啃着立即出门。十多年里,我母亲救活和治愈病人无数,因而受到很多人的尊重。然而一夜之间,本来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忽然变成了“敌人”,人们便再也不敢接近我家,那些故交好友也不再上我家的门。
我那时正在读初三,学校里知道了我家的情况,班主任老师突然对我冷淡起来,一些同学也开始用敌视的眼光对着我。我无法理解这一切,只有痛苦、绝望地哭泣。我不理解,我那么兢兢业业、那么废寝忘食、那么勤奋忘我工作的母亲怎么就成了反革命?是命不好呢,还是上天无眼?我惶惑,我痛苦,我愤怒!我那时不知哭了多少次,为了不让母亲难过,不敢在她面前哭,也不敢在外人面前哭。没有任何人可以交流思想,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诉说痛苦,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在痛苦和歧视的煎熬中度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怀着惨痛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参加了高中升学考试,怀抱着一丝希望能升入高中。但是,等来的却是一张不录取通知书。我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恨,我恨学校老师的无情,我恨社会的不公平。
在此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到农村去,小时候我的理想是读大学当医生。我当时刚满十六岁,还是非常幼稚的年龄,生活自理能力也很差,我从心底里不愿去农村。但当时,我大姐正在读大学,还有妹妹在读初中,妈妈的工资降到了六十元,远在上海工作的爸爸也在“运动”中遇到了麻烦,家庭经济出现拮据。更重要的是,政府当时已有号召,要求城里待业的青年人到农村去。那个年代城市里就业机会非常少,如果响应政府号召去农村,当然是既光荣又时尚的事情;同理,不响应政府号召,待在家里待业,政治上就是落后。由于我家庭当时的情况,我没有其他道路可选择。到农村去,或许可以减轻我母亲身上的政治压力。
那一时期的报纸、电台正在重点宣传知识青年董加耕和邢燕子的事迹,到农村去是光荣的,留在城里当“社会青年”是一种耻辱。当时有一部电影叫《朝阳沟》,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让许多青年人感到振奋。对于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政府宣传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重在表现,前途靠自己争取”等等。我那时自然没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和“上山下乡,改天换地”的豪情壮志,不过面对这些宣传,我也感到有一点希望,便下决心离开家庭,到农村去自谋生路。我和一位女同学唐某一起到大渡口另一所学校报了名,很快下了户口,成为大渡口区第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