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那一天好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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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竹 杨思聪

作者简介

杨思聪,男,一九四八年二月生人,一九六四年毕业于重庆市第三十六初级中学,同年十一月到大竹县观音公社林场当知青,一九七一年调离农村。一九七八年从大竹县一家小厂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在西南师大教书至今,现为西南师大文学院教授。

一九六四年,我初中毕业到达县地区大竹县境内一个山区的社办林场当知青。林场原本有三十多名重庆知青和二十多位当地农民。

一九六八年,“文革武斗”开始,林场便瘫痪了。本地场员卷被盖回家,知青也大部分回了重庆,五十多号人拼死拼活“战天斗地”四年多开垦的土地,重又恢复了原来的荒芜(我们在林场干的唯一的事就是开荒种粮养活自己)。我也回了重庆,但很快就回来了——这座城市处处都在提醒我,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存身之地。不久,又有几个同学带着与我同样的心情陆续回到林场。

政府并没有抛弃我们,每月发给每人八元生活费。公社被造反派夺权后,生活费便停发了。武斗期间,炮火中断了交通,我们一连几个月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剩下的粮食越来越少了,买粮的钱却没有着落。

我们几个男生曾下山去向造反兵团要过生活费——县里拨给我们的钱在他们那里。造反兵团的头头是林场附近大队的民兵连长,和我们很熟,甚至可以说有些交情。可那年月,人变得快,我们那点交情早就化为烟云。当时,武斗队早已将知青视为仇敌。起因是,我们观音区白坝林场的知青,看见公社造反派有几只“汉阳造”,虽是破枪,却是真家伙,想据为己有,就学着电影《洪湖赤卫队》中刘闯那样,半夜溜入公社造反派的住所,往洋铁桶里扔了一挂燃着的鞭炮,冒充机关枪的“啪啪”声,把公社造反派吓得弃枪而逃,于是就轻易地把这几支破枪弄到了手。殊不料因此种下祸根,而且落下“林场知青有机关枪”的话把儿。当时,不断有达县专区通(江)南(江)巴(中)知青与当地造反派“火并”的传言,大竹县造反派掀起的一股打知青的风潮也波及我们那个偏远的山区。面对这样的“大气候”,我们公社的造反派手早就痒了。

一天,我们在区上跟当地的一群造反派不期而遇。一言不合,那造反派头头一声怒吼:“给我打!”顷刻之间,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将我们团团围住,二十几条白晃晃的刺刀将我们分别逼向墙角。接着,枪托和拳头像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地打来。过了好一会,几个好心人奋力将我们拖出来,拥着我们逃离了现场。我们在一间僻静的屋子里躲到天黑,然后带着累累伤痕摸黑回到林场。

第二天早晨,轮到我做饭。打开米缸一看,一粒米也没有了!

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一日,那一天好大的雪。建在山寨上的林场和周围一座座竹山早已变成了一片银白。天低云暗,大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地下着。不堪大雪的重压,竹子大片大片地断裂,此起彼伏的断裂声让寂静得有些可怕的山寨有了些许生气。寨墙上积雪盈尺,山寨内寂然无声。山寨方圆五里没有人烟,银白色的世界空****的。五里外有一座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茅屋,孤独的茅屋断断续续地飘着炊烟,那是离林场最近的一户人家。

我站在寨墙边,漠然地望着茫茫大雪,心里像塞了一团烂棉絮,堵得发慌。我忍不住冲着山下,像饿狼一样狂嗥。

嗥了一阵,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了,正打算回屋去,却看见郑翔在寨墙角上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他一动不动,任凭大雪落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像一座白色的石雕。几天前,从重庆辗转回来的亦林带来家乡的消息,说郑翔的家被抄,父亲被斗,母亲卧病在床。从那一天起,他就很少说话,常常在那块石头上一坐就是几小时。

我怕他冻坏,硬把他拉到屋里。那石头上留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彤云密布朔风起,树梢瑟瑟风声凄。不见花放柳吐绿,唯闻枯木寒鸦啼。”

天渐渐黑了,雪还在下,天上传来一阵阵寒风的呼啸。林场空****的屋子里,我们四男四女八个知青围着一堆篝火默默无声地坐着。重体力劳动加上没有油水的伙食已经让我们的食量大得惊人,一个人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吃下一斤半米的干饭。平时,稍晚一点开饭谁都会饿得难受。那一天,我们粒米未进,只饿得人肠子一阵阵绞痛。饥饿的滋味不好受,被这个世界抛弃的绝望则更让人痛彻肝肠。大家闷声不响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向火堆里投一块柴。

和平一直躺在阁楼上,到天黑也没有下来。昨天是他做饭,他早知道没有粮食了。和平憨厚木讷,平时大家都叫他木脑壳。一整天阁楼上都没有声息,我担心出事,提着一盏马灯,上楼去看他。

他睡的地方紧靠窗户。所谓窗户,只是篱笆墙上挖的一个孔,口子朝北。和平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北风卷着雪花飘进窗内,落在他的被子上慢慢融化,被子已经湿了。我心中一怔,觉得不妙,抢步上前一把掀开湿漉漉的破棉被,大叫一声:“木脑壳!”和平猛地坐起来,痴愣愣地望着我说:“吃饭了?”看着他那样子,我只想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忍住眼泪,急忙转身走开。不久,他也下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寒风凄厉的呼啸声穿过门缝直往人的脑袋里钻,火苗被吹得呼呼作响。屋外,雪越下越大了,除了风声,雪夜实在太寂静。

半夜时分,我们还这样无望地围着火堆坐着。饥饿和绝望越来越冷酷地折磨着我们,空空的胃里一股股酸水直往外冒,心头像有一团火在烧。那时候,我们几个人中,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岁。

女同学开始小声地抽泣。“我们该怎么办?”清兰带着哭腔,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男的去抢人,女的去嫁人!”我猛地窜过火堆,站起来发疯似的吼。后来,清兰对我说,那一刻,我那样子真怕人,像个杀人犯。

我的话音刚落,四个女同学抱成一团,放声大哭起来。这四个女同学中有郑翔和亦林最好的朋友,四年来,他们情同手足,很让人羨慕,但由于客观条件所限,并没有明确恋爱关系。郑翔和亦林不愿她们一辈子留在山上,曾劝她们远嫁边疆——那时候不少女知青把这当作一条出路,她们没有答应,她们割舍不掉患难中的那份情。此时,在那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中,我们几个男生分明感觉到她们已经下了远走他乡的决心,这是她们在和我们做最后的诀别。

女同学越哭越伤心,亦林一掌一掌地打墙壁,口中嗷嗷地叫,眼睛红红的,眼眶中涌满了眼泪。郑翔把头深深地埋在腿上,依然一言不发。和平一脸木然。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心中如刀绞般的痛。

过了很久,我们渐渐平息下来。清兰把行将熄灭的火又烧旺了,我们默默地向火堆添柴。

“嘿,我真糊涂,我箱子里还有半包葡萄糖呢。”清兰说道。一会儿,她从屋里带来半包葡萄糖和一块固体酱油。

一大碗葡萄糖水、一大碗酱油汤在我们八个人手中传来传去,谁都怕他那一口比别人喝得多。传了好久,那两碗水才喝完。几口热汤让心头有了些暖意,好像不那么难受了。火烧得很旺,八颗脑袋围着火堆,离得很近很近。那一夜,我刻骨铭心地懂得了“相依为命”四个字的含义。

我们围着火堆默默地坐到天亮,每个人的脑袋都空****的。我们忍受得住饥饿,却无论怎样也忍受不住绝望。雪已经停了,山风依然呜咽,太阳慢慢升起来。太阳照耀下的银白的山峦原本很美,但那时,我只感到一片凄凉和分外的孤独。

商量了好久,谁也没找到突出困境的良策。无奈之下,大家决定回家。我们多方设法凑了一点钱,然后历尽艰辛回到重庆。那毕竟是我们的家乡,那里有为我们担惊受怕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