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江 苟文级
作者简介
苟文级,男,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八日出生,重庆市人。一九六四年重庆一中高中毕业,同年九月上山下乡到通江新民公社(现凉风垭乡)。一九七二年十月调县土产公司任银耳技术。一九八三年任土司菌种厂厂长,晋升农艺师。一九八五年任土司副经理兼工会主席。一九八七年任县食用菌研究所副所长(兼职)。一九八九年任县食用菌研究所所长兼食用菌公司工会主席。一九九一年调往大足糖厂。二〇〇三年退休。
今年,正是我们重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四十年来,那段难忘的岁月总叫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那里的青山碧水总是叫人记忆如新,那里淳厚朴实的乡民总是那么叫人牵肠挂肚。
我是一九六四年下乡的,在此之前一两年,我就读于重庆一中高六四级。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中国,正在逐步恢复生机,人们正在从物资匮乏和饥饿中复苏过来,但面临的形势仍十分严峻,就业就学都十分艰难。我记得当时满大街都写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标语。在学校里,高二高三年级的课外活动时间基本上都是被政治学习、讨论占完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是主要题目,没完没了的讨论,表决心,写申请令人心烦。学校还请通江县安置办公室主任谢德仁作形势及当地情况的报告会,说通江是红四军的根据地,盛产银耳等等。当时正值“小四清”运动,反动的血统论又在回潮,我们班上有少数同学的家庭也发生了“地震”,有些出身不好的教师也受到了清洗和牵连。在这种政治氛围中,我已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前景不妙,对学习也提不起劲头来,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高考发榜后,我们班有九名同学没考取大学,这九人中无一工农子弟,都是“地、富、反、坏、右”子女!后来,学校的某领导找我谈话,说已推荐我去四川省财贸干校学习,问我是否愿意。当时由于对财贸工作也没什么认识,就一口拒绝了。“我愿和大家一起上山下乡”,很有与那些社会弃儿生死与共的豪情壮志。其实我对农村是有较深感受的,我的“右派”大哥的一家就在农村,那凄苦的日子叫人心酸,我怎么不知农村生活的艰辛。但我倔强的性格使我不信玄,我不相信就混不出个人样来,断然放弃就学的机会,和六位同窗(两男四女,其余二位上了省财校,一位临行前被其母拦下)奔赴农村。
与我们同行的高初中应届毕业生约一百余人,分乘六辆大卡车,将要去的是通江县的两个最边远山区——沙溪和平溪,又分别落户在这两个区的六个公社(乡)社办林场里。沙溪距县城七十公里,平溪差不多也是七十公里,当时都是算通江边远的、不发达地区,那里将是我们今后生存发展的地方。通江地处四川东北部,境内为大巴山余脉——米苍山脉,境内北高南低,面积三千七百平方公里,当时人口为五十万,农业主产水稻、洋芋,森林植被保持较好,特产银耳、木耳、油桐、生漆以及核桃、板栗等。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日,一个初秋的清晨,天色漆黑,六辆卡车打着大灯,悄悄地离开了学校,驶向未知的远方。同学们悄然无声,只听得汽车的马达轰鸣。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厢里才能互相看清同学的面目,一个个露出迷茫、惆怅的目光,不知前面等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带队的张莉华老师叫我起音带大家唱支歌,大家五音不齐地唱了几支歌后才有了点精神,互相才交谈起来。
我们这辆车上共载有十六人,除张老师外有十五名同学,其中有四名是初中毕业生,都是一中同学。今后的若干年里,我们将共同生活在一起,所以大家都觉得十分亲切,在路途中相互关心,相互照顾,这种纯洁、高尚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柏垭林场因柏哑寺得名。柏垭寺原名宝宁寺,相传是明朝年间修建,为川陕交界处有名的古刹,香火旺时曾住有百名僧人。解放后作为政府公产,曾办过手工业社和农具社,现改办为社办林场,作为知青的安身之地。柏垭寺是一座长方形、有两个院落的建筑群,有大小房屋三十余间,整个寺院坐落在一片约三十度倾斜的山坡上,前低后高。院内青石铺地、房屋门窗保存较完好,有些大厅里还塑着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的泥像。中间有个高三层楼的钟鼓楼,有些地方立着石碑,放着木鱼等佛事用具。山门外小山上是参天茂密的松柏树,门前的几棵长得更是粗大神奇。寺右侧是悬崖,高约五十余米,下面淌着一条叫“打磨溪”的小溪;左侧是一弯梯田约有二十来亩;寺后是一片坡地和成片的青?林,一直延伸到山顶。苍松翠柏、悬崖古刹、小桥流水,真像一幅山水画。当时的林场有三户当地农民,其中一位杜芝祥原是四大队干部,被公社指派来场当指导员(场长),两户农民一叫周栋先,一叫周良先(两兄弟),是安排教我们农活技术的,都才三四十岁。当时公社划拨给林场的有水田二十六亩、林地几百亩、土地几十亩,三头黄牛、一头水牛,今后我们就要凭这些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才来的头几天,由于没有农具,我们便在四周游**。当时的通江农村,生态环境还保持得较好,就像从前看的电影《青山恋》里一样,到处青山绿水,古木参天,云环雾绕,乡民淳朴善良、客客气气,大有不虚此行的感觉。
按当时的政策,我们头年下乡每月供应大米四十五斤、猪肉一斤半、油四两、生活费六元。在当时看来,的确是很不错了,头一年我们也就相安无事过去了。第二年五月,又安排重庆知青三十名来林场,这下可热闹得多了,这批人大多数只有小学文化,很多人都不是自愿来农村的。一九六五年的下乡政策已带有强制性了,虽然他们大多出生工人家庭,但他们多数并不愿来接受这种再教育,所以说服教育、打通思想、动员出工、调解纠纷就成为场领导忙不完的工作。
我们成立了副业组,专门搞副业项目挣钱。我们当时的项目有烧?炭、伐木、养猪、炼香樟油、打锄把扁担、种银耳木耳,甚至让有理发手艺的尹学高四处为村民理发搞收入。怎奈当时农副产品价格低廉,运输困难,原料有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收效甚微,每个劳动日值不足三毛钱。至今记得我和卢贤敏在烧炭时,将一根根烧红的木炭从炉中取出,热得穿条裤衩,带去解渴的萝卜吃完了,渴得喝那些坑洼里、牛脚印里的脏水。那个年代,那种组织形式,很难得到温饱。林场伙食团除下乡的头一年,很少吃过“精米饭”,大多要掺很多杂粮在其中。特别是红苕出来时,要先大量“消灭”红苕,由于没有足够的地窖贮藏红苕,堆在院中像小山一样,先吃烂的、挖伤的,等这些吃完,好的又开始在烂了,给人的感觉就是永远有吃不完的烂红苕,至今想起都叫人哭笑不得。
我们在通过上述努力的同时,还在尽力扩大经营项目,开荒种地,增加粮食产量。第二年后林场新老场员增加到五十多人,这二十六亩水田及林场四周的土地,已不够满足全场人员的口粮问题,于是公社又给我们划拨了一片荒地,开荒种粮。这块荒地离场约三十里地,名为钟家沟,实际上是一条溪沟两面的荒坡,上面长满了各色杂木树,间有少数松、柏。开荒就是在冬闲时将坡地上林木统统砍倒,晾上一个月时间,来年开春时一把火烧尽,把未过火的树干树枝拖到一堆,再烧,在布满草木灰的坡地上用锄头挖一遍,然后点种玉米,其中间种一些红豆、黄豆之类杂粮。荒地土壤特别硬,加之烟灰飞扬,个个都像唱花脸一样,这就是刀耕火种。我记得当年点种玉米时,忽然雷电交加下起了冰雹,大如乒乓球,打得我们四处躲藏,打得耕牛狂叫乱跳。当时我正在用木瓢盛着杂粮撒种,冰雹来临,忙用木瓢当头盔,但手指上中了一弹,肿得老高,连瓢都握不住。这种对地力掠夺式的耕作方法,当年若气候适宜,则可获得较好收成,以后逐年下降,最多三年就要退耕还林。我们开荒的那块地,差一点夺去几条年轻的生命,才换回了五千多斤玉米。
在社办林场这个大家庭里,知青们是怎样工作生活,有些什么文体活动及思想反映呢?林场设有管理委员会,由五人组成,一个指导员由当地安排,另有两个知青副场长和两个委员,知青中还建有团支部。平时每周组织两次学习,也就是读读过了期的《通川报》或上级文件,大多时间晚上是自由活动,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下雨就停工(补假)。重庆的慰问团曾送过一些乐器、棋类、体育器材、书籍,空闲时间知青们大多以此打发,有不少知青爱唱歌,也和当地小学教师合演过小歌剧,也参加区、县的文艺会演等等。
林场上班是每天清晨就开始,干上二个小时再回来吃早饭,下午要干到天黑才回来,基本跟当地农村一样。不少知青很快就学会了农业技术,耕田、犁地等农活,样样拿得起,有的还学会木匠活、铁匠活,短短的年把时间,知青们身体素质也有很大提高,上坡如履平地,下坡像在跳舞,再不像刚来时那么气喘吁吁了。个个都能背负一二百斤重,连少数女生都能背二百斤重。
下乡头一年里,知青们情绪相对稳定,第二年第二批知青来后就大不一样了。大多数人能跟班劳动,少部分人思想情绪极不稳定,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是经常的事,还有偷东摸西、搞恶作剧等。有个下过两次乡的老油条,下乡后就没出过一天工,整天就是东游西逛,逛上几天回来后又搞坏事,把荨麻放进别人被窝里,刺得别人乱跳;下雨前把瓦片撬开,让雨水直冲别人被窝;把别人买回来的肉涂上粪便等等,场里支部几次找他谈话,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有次调戏女生,被公安员教训了一顿,当晚还想行凶杀人,第二天跑回重庆,几个月都没见回来,直到“**”开始才回来“闹革命”。
当时大多数知青都处在迷茫困惑之中。自己辛劳了一年却不能养活自己,而家中还有年老的父母和弟妹,这种灵与肉的改造,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忍受着、盼望着。
一九六六年“**”开始,社办林场脆弱的管理体制和生产模式一夜之间崩溃了,斗“走资派”,返回城市,大串联,留在林场的则“夺权”“造反”、砸林场的房屋财产、杀生猪、杀耕牛,闹得一塌糊涂。社办林场完全失去了控制,只有少数不愿意闹事者仍在坚守岗位,维持着林场生产、生活,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柏垭林场坚持到一九六七年夏天,早已是千疮百孔,连煮饭的大铁锅也被砸了人头大的一个洞。这种吃大锅饭的体制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恰好县安置办公室文件下达——撤场插队,就是说撤销社办林场,按知青的意愿安插到生产队去。这是很多能自立的知青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当年大多数知青随即联系了自己喜欢、熟悉的生产队搬了过去,或情侣或姐妹或同学自成一家,靠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分粮吃饭,这才是真正考验你生存能力的时候。我也和一个小名刘儿(刘新华)的知青插队到了新民公社海拔最高的五大队五队落户。
这是我木匠师傅所在的生产队,我已来联系过很多次。生产队分给我们几大间房子,还有猪牛圈,只是没有家具。生产队批准砍伐了几棵树,好在我会木匠,不久床、桌、柜、凳就装满了房内,还帮其他知青做了不少。当年还养了一头猪,冬季出去修房做家具,挣了不少现钱。过年时把猪一杀,炒几个小菜,烫一壶酒,小日子过得真惬意啊!比林场那清汤寡水的日子强似百倍。偶尔转回林场,看见几个“钉子户”仍不愿离开,我劝他们早打算早安排,不要观望等待了,只能自己救自己。话虽这样说,我仍尽最大努力帮他(她)们。我在五队的家就先后接待过五位暂时没有落脚点的知青,还接待过不少“吃大户”的知青,年前杀的一头猪,年没过完就吃得精光,谁叫他们都是知青呢!
如果没有返城风、恢复高考、院校招生等激动人心的消息,我的小日子可能就这么过下去了,讨个壮实能干的老婆,组建一个家,农忙出工、农闲做手艺,保证日子过得比当地人强。这些好消息的传来,使长埋心底的升学、参工的愿望一下子抬头,乐天知命安于现状的平静心态被打破了。农村虽然能活下去,但付出的却是太多太多了。一九七二年冬天,我被县供销部门招工到了县土产公司,培训为推广银耳栽培技术的工作人员,彻底告别了八年的农村生活,成为一名国有企业职工,一名靠稳定工资收入吃饭的人。
在农村呆的这八年时间,许多事情,时隔三十多年,都已渐渐淡漠,但其中有几件事让人刻骨铭心,至今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