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雪崩,但却亲身感受过。
一九七二年三月,我在当了七年农民后,被上调到当地的县文教局(当时叫县革委文教办)工作。在我的档案从知青办转移到文教办的过程中,一位好心的领导冒着“违纪”的风险,让我“偷看”了对我保密的档案。档案袋里除了有几页“照本宣科”我毫无兴趣的“政审”材料外,还有一张我一九六五年考大学时填写的报名表。这张表引起了我的注意。
当年我报考大学时,曾与众不同地填了三张表。第一张表是人手一份。我在表上的“重点大学”和“非重点大学”的十个空格里,无一例外的全部填写了农学院。排名从北京农学院到最后一个新疆建设兵团农学院。不是我对农业有兴趣,也不是我觉悟高或要为改变中国农业的落后面貌做贡献,而是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出身”,能考上一个农学院就算不错了。自从我崇拜的几个长我们一年级的品学兼优的偶像,一九六四年考大学莫名其妙地落榜以后,我就有了考不上大学的预感。为了不至于落得考不上大学的坏名声,我来了个“先发制人”,多次要求不参加高考下农村。但不知什么原因,学校一直没有批准我的申请。尽管如此,已经被“打翻在地”的我尚有自知之明,所以填报名表绝不敢造次。
表交上去后的第二天,班主任来找我谈话。她声音压得比较低,却笑眯眯地对我说“学校领导研究过了,认为你的成绩和表现都不错,你完全可以报考北京大学化学系,那个系在全国都很有名。”听了班主任这番话,我仿佛钻进了云里雾里,头脑一片空白。类似这样的话,我以前倒是听了不少。我的一位已是著名高分子化学家的姑父,就曾是北大化学系研究生。从我初中有了化学课起,他和我的家人就经常鼓励我报考北大化学系。我的一位表姐一九六三年考上北大化学系,特地到我家把她的校徽别在我的衣襟上,让我情不自禁地做了一回北大梦。但是,进入高三以后,学校开始贯彻阶级路线,我这个昔日的“三好”学生、班长、年级主席一夜间成了“工农革干子弟”的“专政对象”。批判会、小字报轮番袭来,我只有招架之功,绝无反抗之力,上北大连梦都没得做了。
而现在,班主任却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勾起了我沉淀在心灵深处的记忆,莫非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掐了掐大腿,明明有痛的感觉,那就是说,这不是在做梦!于是我毕恭毕敬地重新填写了一张表,堂而皇之地把北大化学系填在了十个志愿的第一格里。
表交上去后,过了一天,班主任手里又拿着一张空白表来找我了。这一次,她省略了客套话,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北大化学系还不是全国最好的系,最好的要数清华大学建筑工程系,系主任就是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你可以报考这个系。”恕我孤陋寡闻,她不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清华大学建筑工程系当时的系主任是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于是,我又一次坠进云里雾里,大笔一挥,在第三张表十个志愿的第一格里,端端正正地填下了“清华大学建筑工程系”几个字。
从此,已消失多日的自信又渐渐地浮现在我的眼角眉梢,连教室墙角里传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耻笑,我也充耳不闻。
经过一番紧张的复习考试,我心安理得地回家等通知了。一等二等三等,等到最次的大学录取通知都发完了还是没有我的时,我才意识到,我没考上大学(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没考上大学的不发通知,不发通知就等于发“不录取通知”)!不仅没考上清华,而且连一个农学院也没考上。我私下留了一手,除了改填第一志愿外,其他九个志愿仍然照搬了农业院校。在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名落孙山的打击之后,我拼凑起支离破碎的心情,去学校报名兑现“一颗红心”的第二种准备:上山下乡。
在办公楼里,我碰见了班主任,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我没收到录取通知。”潜意识里我实在不愿说“我没考上大学”这句话。只听她不无惋惜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了句“大概是志愿填高了。”我表示同意。在此之前,我的亲朋好友无一不认为我没考上大学的原因肯定是志愿填高了。尽管是班主任主动叫我改填的志愿,但毕竟是我亲自下的笔,我自不量力,只能咎由自取,无话可说。
时隔七年,这张致我于“死命”的报名表竟又回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它,査看当年我无权填写的另一部分内容。视线从高考“成绩”栏移到“优缺点”栏,一切还算正常。
“成绩”栏里具体的分数我已记不清,大约都在九十分上下;“优缺点”栏里说我“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成绩优秀,尊敬老师,团结同学……”,末了连一个缺点都没有。视线再往下便移到了“此生是否录取”栏,仿佛一道电光在我眼前一闪,一阵目眩之后,我才看清上面写的是:“此生不宜录取”!再一看,没错,是这几个字,上面还盖了一个母校的大红印。我的心顿时感到天崩地裂般的疼痛。既然我这个人“不宜录取”,为什么不批准我放弃高考下农村?为什么还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填报考志愿?为什么要设下圈套引诱一个中学生做那些她根本就没有权利做的梦?!刹那间,母校在我心灵上留下的美好印象,母校教给我的为人处世信条,都如雪崩一样地轰然坍塌了。
从我个人的感受出发,“**”应该从一九六四年算起。而它对于我来说,就好比是伊夫堡监狱之于基度山伯爵生活从此掀开了掩盖瑕疵和丑恶的面纱。区分真善美的标准,我得重新排列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