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深秋,场里养了七八条猪,最大的一头已快满周岁,最小的不过两个月。因为几乎有一半的知青都回城了,我便主动请缨当上了饲养员。猪圈离场部大约有一里地,紧靠着粉坊。制粉的原料是我们自己种的土豆、红薯。做出来的粉条除了换钱买油盐酱醋,剩下的边角余料可以改善简陋的伙食,粉渣则用来喂猪。为了方便照看猪仔,我搬到了粉坊住。
由于整天和猪打交道,我和它们之间渐渐有了感情,从它们的眼神和叫声,我可以分辨出它们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是饿了还是饱了,是病了还是安然无恙。人们常以“猪相”来形容一个人又丑又懒,其实,猪在本质上是聪明可爱的,尤其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没病的时候,那眼睛是水灵灵的,让你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如果有了病,那眼睛就会告诉你它身上不舒服。近年听说发达国家有不少人把猪当了宠物,我认为这个选择是相当明智的。
粉坊是一座三间平房相连的木板房,制粉的工场在中间,南头的一间住了两个农民粉工。我住北头,房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与本部的寝室相比,我一个人住这样大的房间,实在有些奢侈。因为设施很简陋,所以显得特别空旷。到了冬天,偌大一间房更加冷气逼人。好在离开猪圈最多只有二十米,时不时传来猪们争食或者玩耍的叫声,可以给屋子里增加一点暖意。和本部的木楼一样,粉坊也是我们自己盖的,床是自己绑的,顶上盖的瓦也是我们自己烧的。新鲜出炉的瓦片,大小、颜色整齐划一,看起来很美观。但与陈年老瓦相比,它缺少了泥土与青苔的充填,每逢下雨下雪的时候,总有些“散兵游勇”顺着瓦缝,悄然飞落到我的卧室做客。
过年之前,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雪是下午开始下的,天地间一片混沌。傍晚,我把煮好的猪食送到猪圏的食槽里,看着猪们争先恐后围上来吃食,我便返回了住处,吃过晚饭就早早上床钻进了被窝。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唯一的取暖办法。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蓦然发现在我原来的花棉被上多出了一条用雪做成的白被子,寝室地下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一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进了白雪公主的童话世界,不须晴日,也有“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意境。清醒以后才弄明白,这雪花一定是前晚又从瓦缝里飘飞进来的,因为室内温度很低,即使沾上了我的人气也没融化。上学时曾听老师讲过,冬天的积雪可以为地里的麦苗护寒,我便相信“雪被”可以为我增添温暖。为了感谢上帝的眷顾,我小心翼翼地移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得床来,没有带走一片雪花,却留下了一个难得的好心情。
待我为保存好“雪被”忙乎了一阵以后,才突然想起怎么一大早没听见猪叫?平时这个时候猪们等着吃早饭,早已吵成一团。尤其是那头最大的,叫嚷的声音也最高,前两天它大概是冻着了,不想吃东西,我赶紧找了药来喂,因为过年场里打牙祭还指望着它呢。我怀着紧张的心情,冲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猪圈,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猪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圈板上,身体已经僵硬。食槽里的猪食还剩了一半,却早已冻成了冰,我用斧头去砍都很难砍得动。事后我分析,一定是猪们还来不及吃饱,猪食就很快结成了冰,它们又饿又冻被迫走上了黄泉路,连那头过年待杀的大猪也不例外。我后悔莫及的是怎么当初就没想到,我住的房间虽然被风雪搅得“周天寒彻”,却毕竟四周有遮拦,而猪圈虽然有顶棚、有围栏,四周与外界却是连通的,半夜里零下十多度的严寒,它们怎能抵挡得住!
掩埋好猪的遗体,我回到住所,钻进惨白的雪被,无限凄凉地进入了梦乡。不是为过年打不了牙祭,而是为我失去了心灵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