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没有谁写过情歌,但我们唱过情歌。
我们是一九六五年到大巴山去的,还有人比我们更早。一九六九年开始,更是年年都有大批的知青下乡。我不知道当初让知青们下去,有没有人考虑过他们的婚娶丧老一类事情。这一大批男男女女除了劳动、除了吃饭,还有娱乐之事、情爱之事、婚嫁之事。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考虑自己的事,该怎样考虑自己的事才不至于犯规?也许政策是宏观的、国家的,这类事儿是微观的、个人的,两者扯不到一块儿。但事实上,这却是让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父母操碎了心的大事,是让千百万知青的情感迷茫其中,而难寻所归的一座盘陀山峰。
在我们林场,最先发现知青情感秘密的不是人,是歌,是那一首首流行的“革命歌曲”。
周权到万源草坝学习种茶去了。他的出行大有“壮士一去,慷慨悲歌”的味道。他是接到通知便和夏洪彬背着行李、双脚一甩就出了门的。将近两百里山路,荒无人迹、野兽出没、乱石险滩、崇山密林,渴饮溪水,饥嚼干粮,好不容易才到了草坝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茶场。几个月后,他唱回了饱染万源风沙、草坝土气和茶林清香的《航标兵之歌》。这首歌不是为茶场工人写的,也不是为知青生活所作,但我们都喜欢上了歌曲的旋律和词语:
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 双桨划破了千重海浪, 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 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畅。 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 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灯光。
《八角楼的灯光》是“文革”期间宣传队编演舞蹈中的插曲,写红军战士思念毛委员的心情,旋律抒发出亲切缠绵而不无哀婉的情调,很容易与知青的心境合拍:
八角楼的灯光最明亮, 茅坪河的水呀闪金光。 井冈山的人抬头望哟, 八角楼的灯光照四方, 我们的毛委员, 在灯下写文章。 ……
这些歌都不是爱情歌曲,但在那个时代,优美的爱情歌曲是不能露面的,“文革”前的一些中外情歌是不敢唱的。知青们一天天大了,有了爱情的萌芽,有了思念的情人,他们需要抒吐情怀,于是就在众多的歌曲中寻觅那最能寄托感情、最能表达思念的歌儿来唱了。在那些数不清的黄昏和清晨,在那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山路上、茶林里、水井旁,这些歌儿从我们的口中,带着我们的深情,飘逸而出,穿过暗夜,刺透霞光,飞向天外……
落在所有的“姊妹”艺术品类中,音乐是最抽象、对人最少约束限制的。歌曲是由词、曲组成。现在来看林场的歌,不少作品语言单调,形象苍白,是政治口号的堆砌。三十年过去了,好些歌词我们已经模糊无记,但歌曲的节奏、旋律却一直在我们耳畔、心际回旋,一直在感染着我们的情绪,抚摸着我们的心灵,激励着我们去生活,去前行。
一九九四年夏天,我们一行二十几人带着孩子,又回到了阔别近三十年、令人魂牵梦绕的林场。踏上林场的土地,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大片红苕和苞谷,当年的会议室、寝室、食堂……据说早被拆去建了新的乡政府,我们亲手垒的篮球场也不复存在。山风习习,苕叶婆娑,是在帮我们回忆昔日的喧嚣辉煌,还是在向我们诉说别后的寂寞凄凉?
林场已无迹凭吊,唯有那大石板还忠实地“守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我们回来的这一天。
我们三十多人一齐爬上大石板,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当年的歌“高高的大巴山,革命的歌声传四方……”;“天下的风光哪儿最美?林场的山啊林场的水……”红军的老家是通南巴,到处都开满了杜鹃花……“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我们一首接一首地唱,唱得随行的“知青后代”们哈哈大笑;唱得陪同我们的当地领导激动万分,唱得我们自己两泪潸潸……
林场歌声的回忆就是岁月的回忆、生命的回忆,是历史的回忆、理性的回忆。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我们把自己生命的一段光阴留在了林场大石板,献给了通江唱歌乡,只带走了优美的歌声、动人的旋律和难忘的记忆,而这一切将陪伴着我们,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