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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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金秀算得上是一见钟情。

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六日,我们几十个重庆知青乘坐着六辆带篷的卡车从万源县城来到草坝区。到达区政府门口下车时,已经有六个公社的茶场、林场场长在等候我们。和我同车的五男八女被分配到新店公社青山茶场。当天下午我们一行人跟着青山茶场的场长何炳德步行赶到新店公社住下,等第二天上山。

公社政府所在的新店乡场坐落在一个山沟里,是一条短短的小街。背靠一条小河,名叫涌泉河。街道背后长着参天的柏树,街头接着碧绿的稻田,稻田外是防洪的河堤,山光水色,风景十分秀丽,

第二天,先到青山茶场的几个重庆知青从茶场到公社来接我们上山。其中一个瘦高瘦高的叫丁仕芬,为人豁达。我问她茶场在什么地方,她指着对面的山梁说,不远不远,就八里路。

那天烈日当空,满山的树木都像流着油汗,白花花的阳光下,空气中散发着山花、野草和腐木烂叶混合的气息。山路又陡又窄,不多久,我们这群人就气喘吁吁了。

挥汗爬行中,坡道上出现了几个背背篼的女青年。她们的背篼都是尖尖的底、大大的口,口上高高耸着胀鼓鼓、沉甸甸的麻袋,少说也有好几十斤吧。但她们却健步如飞,似乎不感觉累。何场长对我们说,她们是一九六四年第二批来的重庆知青,被安排在青山茶场的作坊里养猪,今天是背米回茶场,顺便回场拿换洗衣服。领头的女知青身着花衣、蓝布裤,穿一双胶鞋,红苹果般的脸蛋上长着一双美丽的杏仁眼,额前蓄着刘海儿,脑后扎着短辫。我一见她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又美丽,又能吃苦耐劳。从她跟丁仕芬的简短对话中,我知道她名叫刘金秀。她好像没有看见我,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这样无语而过。

茶场的情况跟街道办事处的代表和安置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的宣传相差太大了。虽然先到达茶场的两批重庆知青热情欢迎我们,在我们到达茶场时给我们端茶送水,安排寝室,但我还是遗憾地发现所谓茶场就是一片荒山、几间土屋,这样的现实给我们当头一棒。还没有开始新的生活,我的心就凉了大半。

刚到茶场的几个星期,我们第三批重庆知青一来水土不服,二来情绪低落,经常借故不上班,引来一些场友责难的眼光。我们则假装没看见,我行我素。一个月后,我下公社时又碰见了刘金秀,这回她跟我打招呼了,似乎已经知道了我这个人。

“赶场回去啦?”她随便问我。

“嗯,我到公社看病,取信。”我回答。

“听说你们几个男生出工不积极,经常请病假,你还是个带头请病假的,这样影响不好呦!……有人,有人说有个女生对你很好,你……也不要辜负别人!”

“没有那回事,”我知道她指的是跟我同一批的女知青周昌素,连忙解释说:“她和我只是同姓。一笔难写两个周字,我们只是互相帮助。”不知怎么的,我接着解释说,“我有时不积极,对劳动还不习惯,我慢慢就会习惯的……”我问她:“你是团员吗?”

“我也不是团员,但我要争取……你还没吃饭吧?今天就到我们作坊去吃嘛!……”

公社为了扶持茶场,把原来属公社一大队一生产队的一间酿酒作坊划归茶场,让茶场靠它挣点现金,以补充农业的不足。作坊就在涌泉河的上游方向,离公社一二里路。大巴山里生产玉米,这里的人就用它酿酒。酿出酒后剩下的酒糟是上等饲料,茶场就在作坊旁边的猪圈养了几头猪,供场员们改善伙食。刘金秀和丁仕芬几个女知青被派到作坊长期养猪。

我和金秀就这样相识了。在作坊的火炉炕边,我还认识了一个叫秦国华的男知青,一个叫夏帼粹的女知青,他们属第一批知青,一九六四年四月就到了新店公社青山茶场。因为当时人多,我和金秀也没有再说什么话,但是她却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了我。

回到场里以后,我忍不住跟同寝室的知青卢开明说起刘金秀。卢开明是第一批到青山茶场的知青,老资格,脑瓜子很灵光,有点吊儿郎当,不像其他一些知青那样一本正经,跟他聊天没有什么障碍。大概因为茶场的生活很沉闷,没有什么趣事,所以卢开明一听我的故事就马上来劲,跟我认真讨论起来。他告诉我,刘金秀是曾家岩中学的毕业生,人很好,不爱说话,特别是和男生。接着他若有所思地说:“今天她跟你说话,我看是有点意思了。”接着,他第告诉我一条信息:“听说石作师的婆娘想让她当儿媳妇,正在托何场长说媒。”我听了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卢开明见我急了,马上给我打气:“慌啥子,先到咸阳先为王。只要你抢先得到刘金秀的好感,你就是她的白马王子!”

卢开明为人有几分义气,见我衣着寒碜,大发恻隐之心,主动拿出他的红色运动衫叫我穿上,外面再套一件灯草绒春秋衫,裤子、鞋子全换了,我顿时体面了好几分。第二天,卢开明自告奋勇为我扛大刀,陪我一起下山到作坊去。

到了作坊以后,发现刘金秀一人在那里煮猪食,卢开明就离开了。我跟刘金秀两个人天南海北聊了起来,话说了不少,就是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刘金秀轻轻地问我:“你们下山来有目的吧?”“不……就想看看你,和你摆点龙门阵。”我尴尬地说,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刘金秀一下子沉默了。过了好久,她突然低声说:“有人来了。”然后就匆匆跑开了。

后来几天,我无论是在地里干活,还是下班休息,都忍不住想起跟刘金秀的接触。我总想知道她对我究竟有什么样的看法。过了几天,我忍不住又跑到作坊去。在作坊外,我看见刘金秀正在推磨。她一手推着石磨手柄,一手用铁瓢不时地向磨里添加燕麦和水,几十斤重的大石磨悠悠地旋转着,乳白色的麦浆从磨盘嘴缓缓地流进大木桶里。衬着背后青翠的山林,田坝外碧绿的涌泉河,简直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我不言不语地看呆了。

“你来干什么?”刘金秀还是那句话。

“我想你,来看你!”我见四下无人,就大胆地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刘金秀脸红了,“来了就帮我推磨嘛。”

于是我就帮刘金秀推起磨来,一边推,一边偷偷打量着她,心里很佩服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又禁不住偷偷欣赏她的美丽的身段和协调的动作。

燕麦磨完后,刘金秀冲洗干净磨子,把木桶里的燕麦浆倒进“扑哧扑哧”响着的猪食锅里,闷声不响地回到她的寝室里。

我不敢贸然跟进门去,但是那间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非常整洁美观的女生寝室对我有着奇妙的吸引力,特别是看着刘金秀梳头的倩影,我感到心里有一种青春的冲动。鬼使神差地,我的脚挪进了屋里。刘金秀发现我走近她,似乎有些慌张,又似乎有几分激动。我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抱住她,拼命抚摩她的双臂,心脏“枰、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时候,空气仿佛凝滞了,时间仿佛停止了。

刘金秀没有作声,也不知她是喜欢还是害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清醒过来,生怕被人撞见,急忙松开手,飞快跑到院坝里。我顺手拾起一把斧头,猛劈一根大树棒,又兴奋又不安。这时候,丁仕芬从河堤路上走来,看见我的那副傻劲,惊讶地问我:“周大章,你像这样劈柴呀?”

过了好一阵,刘金秀才从屋里出来,我悄悄地看她,很平静,这才放下了心。

我和金秀的恋爱关系就这样确定下来,就在那个遥远、穷困的山里。那年我俩都才十八岁,我们想不到,许多坎坷和苦涩正在生活的前路上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