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水 李忠公
作者简介
李忠公,男,一九六四年高中毕业,同年上山下乡到达县地区邻水县九龙区风垭公社林场,后撤场插队。一九七二年因有美术特长留在邻水县工作,曾当过中学教员、县川剧团美工。后调中共重庆市委党校工作,现已退休。三级美术师。一九八三年加入中国美协四川分会,现为美协重庆分会会员。曾在《四川画报》《中国妇女》《四川农民报》《巴山文艺》等多种刊物上发表过水印木刻、黑白木刻作品,为近三十本书籍设计了封面。
山村夏夜,晶亮亮的星星满挂蓝黑黑的天幕,凉风习习,荷香阵阵,小虫低吟,蛙鸣声声。一片荷塘,弯弯稻田,丛丛青竹围绕着农家小院。一座土墙小青瓦屋落座在小院西角,那就是我撤场插队后的知青之家。三十三年前,我曾在那儿度过了孤独的插队生活中一个充满感情狂澜的夜晚。其情其景至今镌刻心底,历历在目。
当年二十六岁的我,独身一人,站在寝室的小桌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桌上用蓝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微弱的豆点光亮眨着“鸡眼”,投照在灯前展开的一封信上。那是四个月前,从邻县山那边飞来的一封字句平淡而言真意诚的情书,是一个叫小照的女孩主动给我写来的;这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悲喜交加。
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记不清读它有多少遍,一字一句完全能背诵了。不知为什么,给她回信就这么难:是收下她的爱呢?还是婉拒其情?一时竟下不了决断。四个月来,我幻想、憧憬,激**着青春的情怀,向往着温馨浪漫的爱情,品味着苦涩人生中从天而降的幸福,情意绵长。四个月来,我又愁绪满怀,对希望渺茫的未来莫名的惆怅,矢志不渝的人生目标在现实中无情的幻灭,冰凉了年轻而火热的心与炽热的情。我深思长虑、权衡比较,夜不能寐。
群山睡了,田野睡了,屋后竹林里的鸟儿早已入了梦乡,唯有那可爱的小青蛙陪伴着我,在田边地角、稻田荷塘万鼓齐鸣,奏响了夏夜美妙的乐章。
我心如滔滔长江东逝水,思绪此起彼伏,思念家乡的亲人,回顾走过的人生之路……
我,一个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出生在经商世家。爷爷李附周是重庆第一任商会会长,老爸李量才曾是重庆旧社会金融界年轻有名的人物,属民族资产阶级类。还有大哥李忠良,是“有名”的重庆地下党叛徒,新中国诞生时被政府枪毙,属于“杀”之类(市委书记,地委书记这些大叛徒出卖的人有名有姓,但从未看见过他出卖的人名见诸报端或史料)。其实,我们家参加地下党和外围组织活动的兄姐、堂兄姐多的是,但就因大哥影响了我们后生的十二个弟妹的一生。资本家兼地主,加地下党叛徒的大哥,这顶家庭出身的大“黑”帽戴在我头上,恐怕这辈子在阳间都不得翻身了!
冠冕堂皇的“阶级路线”,居然把共和国的公民分成了好多等级,强夺了我上大学的权利。一九六四年,我背着心爱的画夹,上山下乡到了邻水县风垭林场;四年后,又撤场插队到了风垭公社光明二队,住进了我这“知青之家”。
经过“**”的**涤,我已意识到“上山下乡”是一场国难,长此下去,定是国将不国了。我决不会俯首帖耳,决不成驯服的工具!六年的农村生活,也没能迫使我放弃手中的画笔,我顽固地坚守着那块理想的唯一净土。我们几个老知青朋友的信念是:“不怕不用你,只怕用你的时候没有水平。”我们深信,今生今世,定会有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
然而,到了恋爱的季节、谈婚论嫁的年龄,虽对美丽的爱情怦然心动,我却又迫于困窘的现实而畏葸不前,不敢大胆地张开双臂,去拥抱满怀**、向自己猛扑而来的恋人。一个大男人,该立业时不能立业,该成家时成不了家,青春的**和躁动,让人火烧火燎,夏夜扑面的蚊虫,更使人心意烦乱。
凝望着那封情书,心仪姑娘的一幕幕画卷在眼前展现。
小照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红扑扑的圆脸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犹如山涧一泓清澈见底的碧潭;天生丽质,几经风吹雨打,似出水之荷,经寒之梅,不娇不艳,她向你走来,那浓浓的青春气息,那生命之花的幽幽香气,扑面而来,让心痴醉;一袭合体的蓝布衫,穿在双溜着肩的姣好身段上,那飘然而去的背影让人牵魂;那双略带稚气的大眼睛透出一股清纯,恰似大画家笔下空蒙蒙的青山和涓涓流淌的清溪水,沁人心脾。
她,爱好被称为“流动的立体诗”的舞蹈。据说在校时从来没跳过舞,是下乡后才开始的。一九六五年县里搞知青文艺会演,林场排练节目差人,要她凑数,结果被县文化馆前来挑选人员的老师看中,说她舞姿优美舒展,有点艺术天分。后来,凭着她的悟性与灵气,还能编能导,在大竹县居然小有名气,“文革”时各派宣传队还争抢着要她。
文静自带几分书卷气的她,走起路来好像水上漂,轻盈盈的步态,让人担心风都把她吹得倒。在林场,她是出了名的“瘟”、出了名的“笨”——烧不燃火、煮不熟饭、喂不饱猪。轮到她当值,总会有知青帮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山挑米挑得最轻、担粪浇地从无她份。无论谁说她“瘟”也好、“笨”也罢,她既不生气,也不反驳,泰然处之,知青们都觉得她人好心好。她是林场卫生员,针灸、打针、包扎样样会,医个凉寒感冒之类的小伤小病还挺在行。
柔弱的她最怕的是烈日盛夏。天生皮肤白皙,娇嫩的双腿沾不得草气。说来让人难以置信,每年夏天都那样,一沾草气双腿长好多毒疮,溃烂流脓,周身发烧,根本不能下地劳动。公社卫生院长说她不适合农业劳动,劝她回城去。
小照对我的了解是从我同学蔡君那里开始的。蔡君是和我命运相同的知心朋友。他是小照她们林场唯一的高中生,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思想改造“脱胎换骨”的代表,生产劳动的好手。我和蔡君在重庆五中同学一年,我是第一任班长,高二时我便转学去了十七中学,蔡君是第二任班长。我们也算世交,他的伯父在新中国诞生前任重庆商会会长,我父亲在巨丰银行当经理,他们是好朋友。在林场劳动时,蔡君常在知青中谈起我。时间长了,知青们都知道:在山那边的林场,蔡君有个好朋友也在当知青。
“**”回城造反时,我和蔡君他们林场的知青朋友们才有了交往。我似乎成了他们林场的一员,熟悉得如老朋友般。由于对我同学的信任,小照对我也有了先入为主的好感。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小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记得第一次去她们林场,半山腰遇上她们挑着米回场。小照动作极不协调,三四十斤的担子压在溜肩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让人顿生怜惜之情。第二次是在同学家里谈天说地,知道了她会弹扬琴,她便从隔壁她家取来扬琴,热情主动地教我。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还真把我给吸引住了。看着我专心致志的样子,老同学拍着我的头说:“头脑不要发热。”至今我也没问过他说这话的用意。第三次是在插队落户后,她插到公社街上的生产队,赶场路过她们家时,她热情地邀我进去坐,还拿二胡要我拉。同学在公社办完事,赶来催我与之同去他的生产队时,一丝留恋,一点期盼,深藏在她那双大眼睛里,在我回头辞别的瞬间,触动了我的心弦。
撤场插队时,朝夕相处、亲如兄弟姐妹的知青们各奔前程。有情的,青山为证,海誓山盟,定下终身大事。
下队前,我和另一个同学张远纯去他们林场做社会调查时,与蔡君谈起了终身大事。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命运相同的老同学促膝谈心到夜半三更。蔡君决定要选定“对象”,他详尽地给我们讲述了他择偶的观点和过程。他是一个理性很强的人,生活教会了他凡事得三思而后行,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脱离农村这个大环境去考虑一切。被最“黑”的家庭成分包袱压得弯了腰的他,没有了理想,没有了希望,只有实实在在的“眼前”,一切从“眼前”出发,一切从“扎根”考虑。他的生活没有了幻想的色彩,没有了浪漫的愉悦,没有了希冀的曙光,甚至没有愤懑,没有抗争,一颗鲜活而年轻的心沉没了。
推开吱呀的木门,我走出闷热的卧室,站到门外的小石坝上,呼吸着夏夜清凉的空气。乡亲们都已歇息了,此时夜空忽然划过一道流星,拖着长尾转瞬即逝在神秘的苍穹。
人的一生中有些事不能忘记,有些事应该忘记,有些事绝不会忘记。
我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初恋。那是在“文革”造反时,我认识了年轻美貌而绝顶聪明的小莉。她父亲留学英国,学成时,新中国刚诞生,父亲丢下她们母女和哥哥,去了台湾。小莉必然成为贯彻阶级路线的牺牲品。她也当了知青,我们同病相怜。不幸的遭遇让她总结出扭曲的人生哲理,以至生出对世事的冷漠和玩世不恭的做派。最终,她主动离我而去。不会喝酒的我为此而醉倒。为她的离去,我一个星期的夜晚难以合眼,第一次尝到了“失恋”的痛苦。
看得出来,我同学蔡君不希望我和小照好。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她人挺聪明,性格活泼,但她太不适合农村生活了;喜欢跳舞的人,有些不可靠。”我征求另一位来生产队看我,比我年轻的知青朋友对小照的看法时,他也说,这种人轻佻,感情不可靠。
我理解他们的好意。我思忖再三,四个月,从春到夏,反反复复地假设,反反复复地推翻。我们都不甘愿与情趣、文化迥然相异,却天性善良的“贫下中农”成家过一辈子。而她既不适合农村生活,又不安心在农村,这辈子出不了农村咋办?不能不担心这个假设,但我又不相信这个假设。她人挺聪明,可以学医,当赤脚医生,我当木匠嘛,这是最坏的打算。想到此,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虽然我们的人生是一条坎坷的羊肠小道,或许转过一个弯,就是桃花源,就是杏花村。我们都有梦,我们都有追求,我们不甘心如此这般,我们不死心如此这般。我的同学害怕这一点,担心这一点,而我恰恰喜欢这一点,钟情这难得的一点。
她虽柔弱,却有一颗敢爱敢恨的心。那个时代,如此主动地表白所爱,怕是凤毛麟角了。她的勇气让我心悦诚服,她的大胆有点惊世骇俗。
凭我的人生经验和直觉,小照绝不是小莉那种人。她品性善良,天资聪颖,即使在逆境中,心中也有梦幻,胸中也有**。她矜持而有主见,言谈举止文雅而不见轻浮。从她那双秋水**漾的大眼睛里,看得见她的清纯和稚嫩;从她那几分孤傲的神情中,体味得到她的执着与专情。对朋友的劝诫,我只好一笑置之。
在老知青中,年轻轻吃“成分”亏的比比皆是。集短暂人生经验,在当时,找对象看“成分”虽然是“短视”,但却很“时尚”。她不趋“时尚”,不嫌我背上的大“黑疤疤”,我心感动至极……
是那阵阵的蛙鸣,把遐思飞扬的我从梦幻般的神游唤回到现实。夜已很深了,月儿高挂天空,透过屋顶的几片玻璃瓦,投下几道淡淡的亮光。我全无睡意,听那蛙鸣,似鼓轻敲,似琴慢奏。那是爱的热切呼唤,那是爱的率真表白,那是爱的窃窃私语,那是爱的柔情蜜意,那是夏夜和谐而深沉的爱的美妙乐章。
顿时,一种莫名的**直冲脑门,让我不能自持,不能漠然,不能静心,不能理智。我展纸挥笔,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在四个月的深思熟虑后,在夏夜的阵阵蛙鸣声中,给她回信,一挥而就。
此时的我,舒畅开怀,犹如抚摩着了幸福,拥抱着了爱情;不再有沮丧孤寂,不再有落寞惆怅;却留下了无尽的牵挂和绵绵的相思。
注:文中“小莉”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