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小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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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 陈开达

作者简介

陈开达,男,一九四九年八月十八胜于重庆市。一九六五年七月重庆二十三种初中毕业,八月下乡到达县南江县红岩农场。一九七二年参加工作。曾任重庆急救医疗中心眼科主管技师,医院办公室主任,重庆市第八人民医院副主任技师、眼科主任。现退休应聘于重庆雷纳广济眼科医院任眼科副主任。现任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发现》杂志社理事等职。

“小放牛来小放牛来吔小放牛,放牛山歌从头喂……”每当耳边回响起重庆知青胡华伟演唱的这首南江民歌时,我在南江红岩林场当放牛娃的那一幕幕难忘的情景,就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梦境般的经历摄人心魄,让我有许多的回味,更有许多的感动。

一九六五年七月,我初中毕业于重庆市二十三中学。出身“不好”的我尽管品学兼优,但仍被剥夺了再升高中学习的资格,只好和成千上万出身不好的青年学生一样,选择了“上山下乡干革命”这条唯一的出路。八月初,刚满十五岁的我告别了含辛茹苦的母亲和多灾多难的弟妹们,随同北碚区三百多名有志青年,昼夜兼程一千多里,先坐火车到广元,然后再转乘汽车经旺仓、巴中,最后才来到了川北最边远、最偏僻的大巴山下的南江县。

南江县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是当年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成了我们这群热血青年向往的地方。但,到了南江县城一看,我们顿时心都凉了。整个县城很小,一条街长不足二百米,人口只有二千多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边区小县。当地民谣唱的“好个南江县,走拢才看见,大堂打板子,四门都听见”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在县里呆了两天,知青安置办公室就把我们几十个知青分到了离县城一百多公里之外,而且还有五十多公里不通汽车的一个更偏僻、更荒凉的赶场区红岩林场去了。

说实话,红岩林场完全是大山深处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林场场长是当地的一位老贫农,还是土改时就入党的老党员,指导员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排长;几户老场员也均为林场地盘内的当地农民。林场分林业组、农业组、副业组及后勤组。由于我系早产儿,自幼身体不好,再加上又经过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年自然灾害的洗礼,我虽然十五岁了,但身高仅一米三多一点,体重只有六十多斤。难怪老场长怀疑这又黑又瘦的我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生,嚷着要把我退回县里去。对如何安排我的工作林场领导煞费苦心,最后经过再三考虑,才让我跟一位老场员学放牛。就这样,我当上了林场的放牛娃,我则自诩“牛官(倌)”。

全林场一共有七头牛,三头水牛,四头黄牛,它们是林场农业组中最重要的生产力,更是林场固定资产中最大的一笔财富。教我放牛的老场员叫李维普,快五十岁的人还未成家(主要是因为穷,没有姑娘嫁给他)。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心地厚道,待重庆知青很好的半老头,林场的男女知青都称他为“表叔”。我从第一天跟表叔放牛就特别亲近他。表叔不光手把手教我放牛、割草,还给我讲了很多“牛经”。下雨天,牛不上坡他就教我打草鞋,饿了还给我烤红苕吃;闲时,他把很多山野趣事编成故事讲给我听,高兴了还打几个吆喝,唱几句山歌,逗得我们开怀大笑。他每天都只让我放牛(也就是说只需把牛看到,不让它们乱跑就行),自己却要到更远的山中给牛割草。要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牛无夜草无膘”,表叔无论天晴下雨都要割好几背篼青草,为的是晚上再分几次喂给牛吃。他喂的牛个个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拉起犁来劲可大了。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放牛这活我也逐渐熟悉起来。每天早饭后我把牛群赶出牛栏,让水牛“大老黑”头里带路向那水好草密的山中走去。牛群在我指定的范围内活动,我则悠闲地看看小说,写写日记或者追追野免,逮逮小鸟,无聊时还光着肚皮,让两只青虫在上面爬来爬去赛跑,渴了就四处找野果子吃。春末夏初有杏、有桃、有李子,再过一段时间又有梨、有栗、有核桃,大山里头一切是应有尽有。饿了就烤洋芋、烤玉米、烧红苕,或者烧烤那没有盐味的田鸡或黄鳝,香得叫人流口水,山野中的“便餐”就是那么丰富多彩。林场除了农忙,在农闲时都吃两顿饭,中间间隔的时间很长。特别是林业组和农业组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劳动强度大,一天到晚都喊饿(那时节一顿吃一斤米饭的女知青也不在少数)。我幸亏当了放牛娃,可以整天嘴里不歇气地吃,根本不觉饿,而且放牛回家挎包里总有好多吃的,逗得馋嘴的大姐姐们围着我要。当然我也乘机叫她们帮我洗洗缝缝。看到她们的饿相,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只有这时我才感到一种莫名的高兴和得意。

常言说得好,“好花不长开,好景不常在”。我得意的日子并不长,终于有一天我惹祸了。

记得那天把牛群赶上山后,在头牛大老黑的带领下,牛儿在山洼里老实吃草。我用树枝条挽了一个圈戴在头上遮阳,看着浮云,吹着口琴,迎着凉爽的山风,耳边响着清脆的牛铃铛声,简直舒服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光越来越烤人,我也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来。于是找了一棵遮阴的大树斜躺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我在小溪里捞了一条大鱼,又在大柏树下捡到了一只撞昏的野兔。把它们打整干净后,在它们肚里放了一些香料和盐,然后用黄泥包好放在木炭里烤……不一会儿就闻到了让人流口水的香味了。正待敲开黄泥,忽然老场长和指导员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的“佳肴”全部没收,并高高举过头顶,矮小的我去抢怎么也够不着……一着急就醒了。我揉了揉眼,咦,怎么听不到那熟悉的牛铃铛声了呢?心里一惊,起身四处探望,哪里还有牛的影子!汗水一下渗上了额头,我必须得赶快找牛去。

顺着牛的脚印,我翻了两座山坡,最后却又回到了原处。这时太阳已快落山了,一阵阵山风吹得我透心凉,丢失了牛群的我简直想大哭一场。正在这时,李表叔找我来了。他告诉我牛群已自己找路回家,只不过它们并不规矩,它们惹了祸。原来,在那只“大老黑”的带领下,三头水牛在返家的途中,闯进了蔬菜组即将收获的那片菜地里,把绿油油的白菜全部啃得只剩下一个根根;相邻的一块才种下的牛皮菜,也被这三头“瘟丧”践踏得惨不忍睹。四头黄牛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也径直回家,要不是被李表叔割草回林场正好遇上,那么这四头黄牛再掺和进去,不可想象还会出现什么样的惨况。

当晚全林场召开场员大会,先让我自己谈情况。我哪里敢说我是因睡觉误事,只是说我因去寻草源而导致这次事故发生。场长、指导员先给了我好一场臭骂,然后又让我接受一些曾吃过我东西的哥哥姐姐“帮助、教育”。对这些,我不仅当耳边风吹过,还认为她们不够哥们、不讲交情。但蔬菜组两个姐姐为全林场的人今后相当长时间内只有喝盐水汤下饭的后果而流下热泪的情景,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当时地上如有个洞,我肯定会马上钻进去。面对这一切,虽然我口头上作了有生以来最诚恳的检查(当然,也全力调动了脸部肌肉的力量,挤出了几滴眼泪),但,为之震怒的场长并没有被我的“表演”所蒙蔽,仍勒令我为此写出书面检查,并要把检查贴在牛栏旁边的墙上,用来警示自己不得再犯。

场长唱红脸,指导员又来唱白脸,他对我网开一面,说我年纪小忘性大,出点事也难免,况且是初犯,还是让我继续放牛,但一定下不为例。当然我心里明白,一是领导们自己决策错误(谁让他们让我放牛?),借此找个台阶下;二是李表叔从中为我承担了很大一部分责任,没有向场领导说出我是因睡觉而误了事的真实原因。要不然,场长他们不把我弄下去做“苦力”才怪。从这一点讲,我真想给表叔磕几个响头。

认真说,我是一个比较记仇的人。当晚我辗转难眠,我把一切仇恨都记在了“大老黑”的身上。我设想了一系列报复计划,就只差想到“下毒”这个方法了。但从这事发生后,表叔更关心照顾我了,他割草不走得太远,时时事事都让我在他身边。我知道表叔怕我再出事,我的报复计划也就没有可能马上实施。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临。表叔的一位亲戚来找他,因修房需表叔去帮几天忙,场长准了他的假。表叔临走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把一切安排妥当后才有些放心不下地离去。我当然叫表叔一切放心,不必担心,多耽误几天也没什么。不这么说我怎么报仇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牛群赶上了山,我要趁表叔不在尽快实施“复仇计划”。开始,我先把“首犯大老黑”的鼻绳紧紧地拴在一棵大树上,然后,再拴上另两头水牛,接着,又折断一根杂木树枝条,用来狠抽牛的屁股。可能是牛皮太厚,我力气又太小的原因,我手都打痛了,而且气喘吁吁,但它们却一边躲闪、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我,还甩着牛尾巴显得是那样悠闲自得。我虽然气急败坏,但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干脆把七头牛全拴在树上,让它们好好尝尝饿肚子、晒太阳的滋味。几个小时过去了,在太阳的暴晒下,又饥又饿的牛群开始躁动起来,“哞哞哞……”地朝我叫着,我根本不理它们,自己径直找树荫歇凉去了。

太阳慢慢下山了,我高举枝条不停地鞭挞着牛群,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回到牛栏中去。当然,它们也不会吃到夜草了。第二天,我又重复使用“饥渴惩罚法”,牛群又被拴在树干上过了一天。经过这一折腾,“大老黑”口吐白沫,再也没有精神和我斗了。

第三天,当我再一次把牛赶回林场时,牛群开始反抗了。首先,“大老黑”带头转身奔小溪喝水,牛儿们不顾鞭打,也纷纷奔向水源,连平时最听话的小黄牛“莎莎”也不听招呼了。它们只顾喝水,“大老黑”和另两头水牛甚至就睡在水里一动也不动了……好不容易我把牛群重新赶上了路,意想不到的情况又接着发生了。饿了三天两夜的牛群真是发疯了!它们沿途见啥吃啥,样子吓人极了,我连牛鼻绳都拉断了也未能制止住它们饥渴后的疯狂。蔬菜组才补上成活不久的菜秧,农业组一大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就连老场员家门前晾晒的酸菜,都通通成为牛儿们的美食。面对这样的场面我束手无策,我完全被吓呆了。当然,这劫后的一派狼藉,让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将完了,一生中最不爱哭的我恐惧得禁不住好号啕大哭起来。

人们的惊呼声和我那绝望的哭声,把放心不下牛群提前一天赶回林场的李表叔引来了。他见势不对,随手提了一背回林场途中刚割的青草直奔“大老黑”,用只有他和牛之间才能听明白的特殊语言,不停地唠叨着,并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它的头和身体。在表叔新鲜嫩草的引诱下,“大老黑”带头走出了菜地。

我乖乖地跟在表叔的后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表叔坦白了自己这三天是如何惩罚牛群的行为。表叔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摇头和叹气。从表叔愠怒的眼光中,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深深刺痛了“爱牛如命”的表叔的心,表叔他也不会再为我开脱,并再一次原谅我的了。

不出所料,当天晚上指导员主持会议(场长本来牙疼,现在被我气得更痛了),我“迫害”牛群的行为激起了公愤。根据全体场员的意见,指导员宣布立即解除我“牛倌”的职务,并让我到副业组餐风饮露养柞蚕去。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短暂的放牛生涯结束了。

在生命的长河中值得留念的东西不少。林场中,仅两个多月的放牛生活虽然短暂,但它却让我终生难忘。我的幼稚可笑的那一段经历让我刻骨铭心。虽然,我在这以后的生活磨难中逐渐成熟,以至我还多次被评为县里和地区的先进知青,但在我的人生征途中,永远伴随我不断成长的,还是那首只有我才能理解,并永远教育我认真做人,永远上进的“小放牛”。

“小放牛来小放牛来吔小放牛,放牛山歌从头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