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江 黄天华
作者简介
黄天华,女,一九六四年重庆一中高中毕业,后去四川通江县新民公社上山下乡。一九七一年到青海省西宁市师范学校学习一年并留校工作。一九七一年进入青海师范学校化学系,毕业后在青海民族学院预科任化学教师。一九八一年调北京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劳资局工作,任卫生处处长,高级经济师。现已退休。
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坎坷,目睹了太多的人和事,总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东西都被淡忘了、埋葬了,其实不然,往事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蹦出来,重新唤起我们的记忆。
下乡时,我们林场有个叫方绍英的小姑娘,是第二批来我场的“知青”,当时只有十五六岁,是当年林场里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了,但她的一些事却清楚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记得有一天,林场知青休息,我和几个同学正在房里聊天,忽然一个女知青跑来叫我说:“方绍英爬到院后坟堆的大‘熊树’上去了,在树上又哭又叫的。”我一听不由头嗡一下,赶紧往外跑。刚到后院的门口就听见她在大声地叫“妈妈,我要回去!”然后就是号啕大哭。我跨出门口一看,吓了一身冷汗。天呀!只见方绍英已爬上了那棵又粗、又壮、又高、又直的水杉树,在离地面十多米左右的一个树杈上靠着又哭又喊。好多同学仰着头在劝她,她理也不理,大家干着急。
平时她的脾气就古怪,说话时两个眼睛骨碌碌乱飞,手舞足蹈,说话没边没谱,走路摇摇晃晃,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叫她“方神经”,她也无所谓。有次不知与谁吵了几句,竟要放火烧别人的蚊帐,幸亏大家及时制止,才未酿成大祸。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上树闹开了。大家又叫又劝都不能把她哄下来,心里直怕她那蛮劲一上来,扑通往下一跳,那可不只是断胳膊断腿的事。
我一看不对劲,今天好像是真的了,忙叫大家离开回房去,我留在那儿。平时她什么都不怕,服软不服硬,但还比较听我的话。所以我想一个人慢慢给她讲,也许不致使她太激动,待她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再说。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站在树下,仰着头使出了浑身解数,可以说是连骗带哄。她说想看妈妈,想回重庆,我就说妈妈在重庆很远,你在树上也看不见,下来再想办法看你妈去。她说大家都不喜欢她,欺负她,我说不对,你干活肯吃苦,也肯帮助人,对人也热情(这都是真的),还举了一些让她高兴的例子。真是说得口干舌燥,颈子也酸了,耐着性子在树下和她磨。终于她答应下来了,我也松了口气。我的神经还未松下来,立马却更紧张了。天呀!她可怎么下来?因这时我才注意到,庞大一棵树,直直的没什么枝丫,这小姑娘怎么爬上去的?“熊树”的树枝很粗糙,有点像鱼鳞。树那样粗,抱都抱不住,怎么往上爬的?我围着树转了两圈,死活没想清楚她怎么上去的?可现在着急的是她怎么下来?
不知啥时候,同学们又都从房内出来了,七嘴八舌地教她如何如何下来。方倒坦然,也不搭理大家,我只是一个劲地叫着慢点慢点。她往下滑一下,我的心就紧一下,生怕她摔下来。后来只傻傻地仰着头、张着嘴、两眼死死地看着她,脑里已是一片空白。忽然听到几声欢呼,不知是谁推了我一下说:“下来了,下来了!”我说:“哦,下来了,没事,没事了!”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人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机械地回到房里,方怎么样了,谁去管她了,我一概不知。直到坐在**才问起:“方绍英呢?”别人说:“洗脸去了,有人管,你歇一会儿吧。”这时,我却忽然想蒙着被子大哭一场。为什么想哭?不知道!只是想哭!为刚才的担惊受怕?为了让她从树上下来说的一大堆好听的、骗她、哄她的话?为她的行为也表达了我们对亲人的思念?对重庆的向往?对前途的迷茫?不知道,就是想哭而已。
这事过去很久,自己还在不断地反思,觉得她还是个很可爱的人。她只是用她自己能用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憎,发泄自己的郁闷。其实,每当我们在春天呆望着飘落的潇潇细雨;夏日的夜晚四顾青山寂寂,抬头望着冷冷的明月,秋日的黄昏迎着万壑松风,看着纷飞的落叶;冬日看着云雾中沉静的山村,摇曳在寒风中的炊烟时,谁不思念亲人?谁不在为自己的青春、前途担忧、迷惘、苦恼只是咱们不敢,或者说不愿那么直白地表现出来而已。当我对她说“你先下来,我们再想办法回重庆”时,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在心里说:“可能吗?实际吗?”但我又觉得,我不能只让她知道寒夜的凄景,更要她看到明媚的春天,要带给她希望和温暖,所以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为这些骗她的话,我内疚了很久。但方很大度,后来从未跟我提起这些许诺她的话。我很感激她。
不久前返渝,知青聚会,忽见方绍英也在其中,甚是惊奇。瘦小的身材,穿一条紧身裤,脚蹬一双半腰的高跟靴子,仍是一副神气活现,满不在乎,眉眼飞舞的样子,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见了我就走上前来招呼,很是热情。我也忙不迭地问候了她,然后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听她讲她的三个长大的儿子,讲她的工作,讲她认识的上至区长,下至工头、工人及守大门者。有同学说“你又在吹”,她居然又习惯性地举起右手说“向毛主席保证”(在林场时她常有的动作),大家哈哈一乐,听凭她又开始“掰呼”。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想起她在林场的趣事。她识宇不多,在“文革”中老听样板戏和革命歌曲,平时也能哼哼唧唧的来上几句。一日,忽听她大声地在唱为毛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为女民兵题照》,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很是得意和过瘾。突然有人说:“方绍英你在唱啥子?”她不理,白了别人一眼,又自顾自地唱开了。这时大家听明白了,天!她居然将主席诗词给改了!“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被她唱成了“嫂嫂她有五尺枪,哥哥带她到练兵场……”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她不明白诗词的真正含义,但却编得很贴切、押韵,简直逗死人了。几十年过去了,一想到此事,仍忍俊不禁。
在知青聚会时,我给几个朋友说,我很佩服方绍英,他们都很吃惊。我说,大家都觉得她神经兮兮的,没什么本事,可她结了两次婚,有三个儿子,她怎么养大的?又是怎么把她和儿子们折腾回重庆的?据她自己说有个儿子上了小学、中学、技高。在下岗、失业一大堆问题的大都市里,她居然也活得有滋有味,浑身充满了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
说来好笑,与她摆了半天龙门阵,现在回忆起来,我其实没搞清她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家里具体情况怎么样?听同学讲她家仍很困难,她吃了不少苦。我很相信,这种吃苦而不叫苦的人是什么都压不垮的。为了生存,她总会不停地倒腾,这也是一种精神,一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一种精神。他们肯吃苦,敢拼搏。人的命运常常是这样,同样的劳动、付出,运气却各不相同。尽管他们生命中有太多的坎坷和不平,但他们仍自得其乐,拼搏不止(尽管只是为了生存)。如果我们处在她那种境况中,会有她那种勇气吗?就生存、生活而论,我们未必如她。这正如鲁迅先生说的“踏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
方绍英想必不知道这段话,但她用她的生活诠释了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