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和“走资派”论“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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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竹 孟继明

作者简介

孟继明,男,一九四八年出生,重庆市第四十二中学初中毕业生,一九六四年九月上山下乡到大竹县石子区石子公社林场。一九七〇年参加襄渝铁路民兵团文艺宣传队,一九七二年招入大竹县糖果厂,一九七七年调回重庆望江机器制造厂,工作至今。

一九七五年,我已从插队落户的农村调到大竹县糖果厂工作三年了。爱人吴文学,也是我们一个林场的知青,她已于一九七一年调回重庆,在某军工厂医院工作。这一年春天,吴文学探亲来到大竹。有一天傍晚,我和她吃了晚饭,闲着没事(那时没电视看,电影也只有很少的几部),我说:“走,到桂世才那里去,他现在是县邮电局局长。”

我们是一九六四年九月上山下乡的,桂世才原是我们下乡的石子区的区委书记。一九六六年“**”中,桂世才是我们区里的最大的“走资派”。他,一副领导人常有的大脸,高高的个子,挺着一个大大的将军肚。在批斗走资派时,我们——当时的“红闯将战斗队”曾把他押到我们所在的石子林场批斗。奇怪的是,他对我们这些“红闯将”知青造反派,不但不怨恨,反而更喜欢同我们聊天,给我很深的印象。

这天,我和我爱人怀着稀奇和探秘的心情,来到他在县邮局的宿舍。

桂世才一见到我们,很高兴,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宿舍只有十几平方米,几件简单的家具一点不显眼。

我们一坐下,他就急不可待地打听其他知青的工作、生活近况。谈到我们石子林场的知青,他轻轻说:“你们林场的知青正派、上进、幼稚……”

确实,“**”前,我们本应同今天的年轻人一样,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中学习,用知识来改变我们的人生,改变我们的命运,但我们却早早地当上了“知识青年”,来到社办林场接受再教育。由于“正统思想”是我们林场的主流,所以我们只认定“努力改造世界观,当好红色接班人”。这些知青,大多数都是重庆二十一中、二十九中、解放碑民办中学的应届初中毕业生,其中有几个是共青团员,有的曾担任学校共青团委委员。因此,我们从建场开始就建立了团支部。在他们的带动下,建立了各项制度,林场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早上出操,饭前集合。连吃饭也专门成立了一个“生活委员会”,每月讨论一次食谱,交给伙食团长去执行,每到月底,团长向“生活委员会”汇报当月伙食支出细目。每逢节日,还要排练文艺节目,到公社去演出。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太贫乏,我们粗糙的演出也大受欢迎。林场和谐的气氛,不但使我们很快地适应了艰苦的劳动,而且我们的身体也长壮了,大家都十分热爱这个集体。当时,林场有两个知青,一个患肝炎,一个患关节炎,公社为了他们能尽快恢复健康,根据国家政策,准备把他们病退回重庆。但他们知道后,向公社领导写决心书,表示坚决不走,最后终于留在了林场。

石子区卫生所有两名年轻的女护士,居然羨慕石子林场的知青生活,申请辞去工作,要到石子林场来当知青,过年轻人特有的充满朝气的生活。区里另一个林场有个知青,也申请到石子林场,他说,石子林场是“共产主义”。我们林场是不许任何人吸烟的,逼得个别有烟瘾的同学只好躲在厕所里偷偷吸……

在同桂世才的摆谈中,我们回忆了当年批斗他的情形。

那是“**”中一个栽秧的季节。一天,我们知青们正在田里忙着栽秧,有人发现山下的小路走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特别高大。这个人是谁?走拢一看,原来是桂世才。大家都不栽秧了,围着桂世才一起回到林场。

桂世才,当时是石子区的第一大当权派,平时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和我们知青很少接触,我们只能在全区知青大会上,听他做报告。后来在批斗台上,见到他挨斗的样子,又可怜又可恨:可恨的是你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资本主义道路?可怜的是他在台子上被“触及肉体”时的狼狈样子。当时,我们“红闯将”有两位知青,一位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一位任公社革委会委员。能把桂世才押到我们林场来批斗,也可以看出我们“红闯将战斗队”在石子区造反派中的地位。

这样,桂世才就在林场被我们批斗了。

桂世才来到林场的第二天清晨,我们还沉睡在甜蜜的梦乡中。突然,寝室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哨声,一声声低沉而严厉的催促声打破清晨的宁静——“紧急集合,紧急集合!”这时,天才蒙蒙亮,只见大家陆陆续续跑向球场,我迷糊地发现,队长已站在那里等我们了。“立——正,向右——看齐,稍——息。”我们站好了队,才见桂世才跌跌撞撞地走来。他刚刚走到队伍旁边,队长的训斥就开始了,声音不大,但十分威严。在空旷而寂静的球场上,这声音使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桂——世——才,你是咋个搞——起的,你看,我们造反战士都到了,你现在才来。嘿!你以为你还是官哦——琢木官!你到林场来,是接受改造的,是来接受脱——胎——换——骨改造的,而不是来享福的……”

后来队长说了些什么,现在我已记不清了,总之是教训桂世才的话。最后,队长要求我们“红闯将”战士要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同走资派划清界限,同他们斗争到底,以实际行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这些道理,那时我一时理会不深,但总感到这个任务非常非常之光荣,接受它,就是接受“伟大的无产阶级**的洗礼”,就是保卫“我们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就是同自己父母划清界限。于是我们押着桂世才去栽秧。

在栽秧时,大家想方设法给桂世才出难题,看他出洋相,让他的肉体受点折磨,让他也体验体验久违的劳动。那时在造反派口中不是经常说“要触及灵魂,就必须先触及皮肉”吗?当时,我们个个已是栽秧的能手,栽得又直又快,桂世才始终跟不上我们。他挺起的将军肚,弯腰很吃力,把他累得不行,他不得不时时伸直腰休息休息。这时,田中立即就会七嘴八舌地大叫大喊:“不准伸腰杆!”“走资派,老实点!”……他尴尬地笑笑,立即又弯下腰栽起来。仅栽完了一行(约一百米),他就瘫倒在田埂上了……

休息的时候,就同他开起玩笑来。

这个知青说:“桂世才,你每个月工资八十多块,我们才两块钱(那时国家每月拨给我们十块钱的伙食费,两块钱的零用钱),太不公平了,我,以造反派的名义宣布:从这个月起,你的工资,我们拿来打平伙。”在场的知青哄笑着:“要得,要得!”这时,桂世才靠在田坎上,显得尴尬又无可奈何,说:“工资嘛,是党和毛主席发的。”

那个知青说:“桂世才,你讲你见过毛主席,你说你看到毛主席一屁股就把藤椅坐满了,长得和你一样胖。你娃娃胆子大哟,你居然污蔑说毛主席和你一样胖,毛主席是健壮哟,而你——是,虚——胖!”引起一阵哄笑。

另一个知青说:“栽一行,你就伸这么多腰杆,你没得腰杆吗?嘿!你不老实改造呀?是对毛主席不忠哟!”

桂世才看着说话的人,赔笑着,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似答非答地说:“我……我……肚子……身体……”他话还没说完,早已响起一片起哄声、口号声:“要他在田坎上向毛主席认罪!”“要他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认罪!”

……

那时,我们感到好像压抑很久的一股气爆发出来,无比的痛快。看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愿做凌驾在别人头上、任意戏弄别人的主子,而不愿去当那受人摆布、受人愚弄的奴才。

中午,我们挑着空箩筐回林场吃饭。饭前集合时,才知道今天中午要吃“忆苦思甜”饭。我们端起一大盅稀汤汤的苞谷羹,只见里面夹杂着一些我现在也叫不出名的野菜,下饭的菜就是炒锅里刮下来的南瓜皮和辣椒渣。那时,在许多运动中,都时兴这种“忆苦思甜”,它要我们去同解放前被地主残酷剥削压迫的贫下中农比较,去体验一下当时贫下中农的贫困滋味,从而认识到自己是生活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里,离“共产主义天堂”已经不远了,它使我们在艰苦的环境中,能树立“远大的理想”,“心怀世界”,随时准备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被资本家剥削压迫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

若干年后,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它只是一种解放战争中行之有效的很特殊的思想教育手段。当时我们只想到:“糟了,我们跟着桂世才这个走资派吃苦了。”“喝这稀羹羹,怎么经饿?怎么栽秧?这一下午怎么熬得过去?”后来,听说这样做是要杀杀桂世才的威风,可我们却成了替罪羊。据说解放前贫下中农吃的是芭蕉根、观音土,还吃不到我们现在吃的苞谷羹羹呢。

当时,我们确实不知道怎样批斗“走资派”才能算是造反派。我们按照“四清工作组”开批判会那样,尽量在被批斗人过去的言行中,找到一些“封资修”的蛛丝马迹,再组织每个知青“上纲上线”地写批判稿,在批斗会上进行批判。一位返渝造反的知青回来,一看我们的“革命行动”,就指手画脚起来,连连说:“不行,不行,你们是保皇派,你们是保皇派的做法。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他给我们讲了重庆“反到底”造反派怎样造当权派的反,怎样斗“走资派”,怎样花样百出……直到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这个知青认为,这个“革命”必须重新来,于是他另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取名叫“又重来战斗队”。告示一贴出,顿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毛主席早有名句“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大家笑话他没有文化,起这个名字反而把自己搞成坏蛋了,弄得这个知青好不懊恼。

“**”初,石子区正在搞“四清运动”。这时从报纸上传来北京红卫兵造反的消息,红卫兵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轰轰烈烈的壮举,使石子林场的知青激动不已,几位知青筹划也要像北京那样成立红卫兵组织。不知什么原因,驻林场的“四清工作组”宣布,这几位知青有问题,妄想成立非法反党组织,对抗党的领导,表示要追查这几个人的政治背景。霎时,林场呈现出一片人人自危、个个局促不安的紧张气氛。要知道,在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唯成分论”的阶级斗争年代里,石子林场知青的父母大都有政治、历史问题,大到四川大军阀,小到一贯道的点传师,随便找点理由就可以拘留你,要你的命,哪个不怕?哪个敢开这种玩笑?

奇怪的是,不知什么原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几天,工作组又为这几位知青平反,承认他们成立红卫兵组织的行为是革命的行为。没多久,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张家林场的知青全部都返渝造反,连“四清工作组”都无法阻拦。随后,我们林场的一些知青也造反返渝,另一部分知青留下来成立了“红闯将战斗队”。

为了显示我们“红闯将”也是正宗的造反派,不是保皇派,我们也要狠狠地批斗“走资派”,我们也要夺权,也要创造一点“业绩”,显示我们“红闯将”的存在。于是我们把“沈歪嘴”(石子公社社长沈才全的俗称,面瘫,一说话或一笑,嘴就会有点歪)押到林场来批斗。这天晚上,在林场最大的一间寝室里,在七八盏昏暗的煤油灯的映照下,全场知青围坐在四周,沈歪嘴站在中间,先背诵毛主席语录,后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每个知青都上纲上线地踊跃发言……一阵狠批猛斗后,我们拿出一份预先写好的“夺权通告”,在通告中要沈歪嘴交出公社的全部公章(就是所谓的夺权)。我把“通告”拿给沈歪嘴,要他签字。他开始还不愿,在大家的一再威逼下,只得拿起笔,在“通告”上签了。当时是我首先拿过来的,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那张“造反通告”上他签上的竟是这样三个字:“签个字”。我不知如何是好,立即递给大家,大家看后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这件事已过去三十多年了,我也记不清这次批斗会是怎么结束的。“**”后,我在县委大操场碰到来县城开会的沈才全社长,我问他:“你怎么在我们的夺权通告上不签名字,而写上‘签个字’呢?”他说:“我咋个能把公章随随便便交出去嘛。再说,你们夺了权,办错了事,犯了错误,多不好,你们还年轻。”现在想起来,在当时全国夺权的形势下,当权派必须向造反派交权,但沈社长肯定不会把“权”交给我们这些成分不好的知青。他一定想:万一这些地富反坏右“狗崽子”复辟了,怎么办?他肯定担心运动后不好交代。

后来,这个“权”被另一个贫下中农的造反组织夺去了。不论沈社长当时有什么想法,他在我们知青的心目中,是一个慈祥的领导。我们刚到林场时,他就经常来林场看望我们,关心我们的生活。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很贫乏,公社只有电影队、川剧团来演出,票价不高,好像只要八分钱,那可是一碗小面的钱,我们可以在赶场时充充饥。沈社长为了给我们节省这点钱,经常去给我们说情,要电影队,川剧团支持党的上山下乡政策,否则就是反对党的政策。谁敢!拿大帽子压他们——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免费看电影、看川剧。

在谈话中,我问桂世才:“还记不记得在林场时,限制你抽烟的事?”桂说:“记得,记得!我带到林场的两条烟,全被老余(重庆江北的知青)收了,每天只发我几根,哪里能解我的烟瘾嘛,我只有求老余再发几根。有时,又找不到他,烟瘾来了,把我馋得……真是……”他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感叹地说:“当年,你们把我弄到林场去,其实是救了我,知青于我,没有私人恩怨,你们不会对我武斗。在林场里,我等于进了保险箱……”桂世才又接着讲了他在“**”中的危险经历:

“我们当领导的,在平时工作中,肯定会得罪一些人。这些人在‘**’中,就有气要出。区里有个干部,因为我没批他入党,对我耿耿于怀。在一次批斗会上,趁我挂着大牌子、弯着腰看不见后面时,竟然用砖头在后面砸我的背,使我几个月都起不了床,至今我还经常背痛。在‘**’后期,支‘左’的解放军发现我的寝室外的地下埋了一个手榴弹,还好,可能受了潮,没有爆炸。不然我已被炸死了,死了他们还会说我是自杀,自绝于人民。所以我说,到你们林场,是离开了危险的地方,虽然你们批斗我,运动嘛,那是‘**’形势的需要嘛。你们并没有加害我的主观动机,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不担惊受怕,我的生命安全有保障,你们说我是不是反而该感谢你们呢?”

那天晚上,我们摆谈了很久,离开桂世才后,我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

现在,我已退休,却经常怀念那本不应该去的地方——大竹县石子公社林场,怀念我在那里度过的青春。因为青春不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可那时青春仿佛不属于自己,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才越来越经常被青春的回忆所缠绕。

“**”时期是一段荒唐的岁月,当年我们因年轻、狂热而做出的种种幼稚可笑之举,如今已成为我们知青聚会时常挂在嘴边的话题。而每次笑谈之后,都免不了几多感慨:人生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好像一条跌跌撞撞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