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走进农会办公室,急忙开了抽屉上的锁,把里边的会员花名册、昨晚统计好的缺粮户名单,连同纸、墨、笔、砚一古脑全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随手又提起把茶壶,转身出去打来一壶开水。周斌进来向桌上望了一眼,也不等冬生吩咐,连忙就去裁纸磨墨,准备记录讨论事项。他本来并不是农会的干部,因为农会没有能摇动笔杆子的人,平素有什么写写画画的事,冬生总是找他帮办,慢慢他也就把这件差事自动担当起来了。
不多时,农会委员和别的干部们,陆续都已到齐。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地下,有的抽烟,有的喝水,一个个喜眉笑眼,有说有笑,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借粮的事出人意外的顺利,因此大家情绪都很高。牛冬生心里也很痛快,他早就为今年的春荒发愁,这一下总算把愁帽摘掉了。他见人已到齐,连忙宣布开会,讨论怎样把这些粮食分发下去。屋子里立时安静下来。
会议刚一开始,冬生和王大有就起了争执:王大有提议按户平均分。他说:“缺粮户总共是六十三家;借回来的粮食总共是四十八石,每家分上,分上这个……”农会委员司大成接嘴说道:“每家分上七斗五。六七四十二、三七两石一,共是四十四石一;五六得三,三五一五……总共是四十七石二斗五。”这人年轻时候在田平镇住过粮店,扛了几年口袋。后来粮店倒闭了,就回到家里来种庄稼。捎带挑八股绳倒倒贩贩,瓜、桃、梨、果,菜菜蔬蔬,什么对了卖什么。他不识字,拿起算盘来也不会拨,可是心算口算真有两下子。有时候比算盘子还要快当些。他一口气算完这笔账,最后又找补了一句:“下余七斗五升。”王大有道:“余下的保管起来。这样分,又简单,又省事,还少惹好多口舌。”冬生道:“不能光图省事。缺粮户有的困难大,有的困难小,有贫农,也有中农,怎么能枣子核桃一起数!”王大有说道:“咱先说说,借粮为了什么?是为了解决缺粮户口粮和生产上的困难吧?既是为了解决这些困难,那就不能管什么中农贫农,反正都是一样有困难。实数说起来,有的中农比贫农还要大些。”牛冬生道:“困难和困难不一样。中农家底总比贫农厚实些,就算粮食没有了,麸子、糠皮还存着点;办法也多些。就说你表哥冯大贵吧,二十多亩地,去年都给冰雹打了,粮食一颗没有收回来,困难不困难?困难。可是去年冬天锯的卖了一棵大树,就换了五石粮。贫农呢?说个揭不开锅,就是揭不开了。何成成家五亩地稍微受了点灾,前一个月老汉就偷偷到外村讨饭去了。”牛冬生说的都是实情话,王大有也不能不承认。但他仍然不服气地说道:“中农办法是多点。可是生产上的底垫也大,公粮也缴得多啊!”冬生不高兴地说道:“贫农倒想多缴点公粮哩,缴不起啊!”王大有道:“那你说怎么分?按困难大小分吗?六十三户六十三个样子,咱们又没给各户管过家,究竟哪家困难有多大,哪家有多小,哪家该比哪家多几斗,哪家又应该比哪家少几升?谁能一点不差弄清楚?”冬生道:“不管怎么说,反正决不能平均分!”王大有不满地说道:“好,好,那就让大家讨论吧!”说完点起烟锅,恼悻悻地坐在那里吸了起来。
别的人在他们俩争论的时候,只是三三两两低声议论。这时越说声音越高,后来就大声嚷起来了:有的赞成王大有的意见;有的同意牛冬生的主张;还有的觉得牛冬生说得很有道理,可就是难办。发言根本没有次序,七嘴八舌一齐吵,有的朝着冬生讲,有的朝着王大有说,还有的是几个人互相争论。开头断断续续还能听清说什么,后来干脆什么也听不清了。满屋子一片哄嘈哄嘈的声音。这样吵嚷了好半天,最后总算吵下个结果了:把缺粮户划分成三等,根据各家经济情况和困难大小来评等级。
王大有见大家都同意这办法,也就没再说什么。于是便开始一家家评议。开头评了十来家,倒还没有什么,等评到邸天柱的时候,就又吵起来了。王大有一听周斌念到邸天柱的名字,把头一摆道:“把老生姜揭过去,根本用不着讨论。”冬生对上午邸天柱退出会场非常恼火,起初也同意不给他粮,可是后来觉得这么办不合适,于是说道:“我看还是评一下吧,他家确实很困难,这些时,天天是吞糠咽菜。”王大有忙说道:“就是天天喝西北风,那也活该,谁教他不参加借粮!”周斌道:“这是他的错误,不过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错了,让全家人跟上饿肚子。再说他家又是军属。”邸天柱的大儿邸大全,从前也是暗民兵,去年春天扩军时候,自动报名走了。
王大有见周斌居然也敢出来和他唱对台戏,心里很生气,盯了周斌一眼说道:“军属就应当坐享现成?把粮食借给他,以后别的人也照样学样,干部还有法儿领导吗?”周斌见王大有脸色变了,没敢再表示反对意见,只是低声说道:“那大家讨论吧。”牛冬生忙大声说道:“好,大家发表意见。”。
人们各有各的看法,可是见两个主要领导人意见不一致,都不好立刻表态,都在闷声不响地低头抽烟,会议一下冷场了。这时忽听窗外传来了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提点意见,行不行?”
王大有不由得向窗户望了一眼,隔着窗纸看不见说话的是谁。他随口说道:“有话进来说。”他的话音刚落,就从门外撞进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来。人们认出了这是老生姜邸天柱的女儿邸玉兰。这姑娘皮肤微黑,脸色红润,身材壮实,要不是梳着两条大辫子,真像是个小伙子。劳动起来,不论在场里还是地里,比一般的小伙子还要强。她进的门来,大大方方地说:
“我爹犯了农会的章程,该怎处分就怎处分。可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叫我们全家饿上肚子种地吧?地种不好,打不下粮食,明年还得给干部们添麻烦。我就这意见。”人们觉得这姑娘讲得头头是道,都用眼睛看王大有。其实王大有坚持不借给老生姜粮,并不是和他有什么过不去,而是因为上午自己当着众人那么说了,要是再把粮食借给他,在群众面前有失威信。如今听邸玉兰首先替她爹认了错,自己总算争回了点面子,忙说道:
“这话说得好。我看是罚他两个年勤工,放在二等里。咱赏罚严明嘛!”
大家都表示赞成。邸玉兰向众人鞠了一躬,转身走了。接着又一家家往下评。遇几家评得很顺利,大家意见都一致;遇几家难免争执一阵;遇几家一念名字就卡壳了。特别是评到在场的几个头上的时候,总要静默那么几分钟,谁都不愿意先发表意见。牛冬生根本不管本人在场不在场,也不管张三李四,他觉得应该评几等就说几等。每到卡了壳,总是他来打破僵局,这才又继续往下评。这期间,不时有人进来打扰:有的是来叫家里人回去吃饭;有的是来找某人借什么东西;有的是找某人商量一些别的事情;还有的是来报告一件寡淡消息。其实大多数人是藉口有事,来探听分粮的事情。这样七打岔八打岔,耽误了不少时间,一直到吃午饭时候,牛冬生和王大有差点又吵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当念到冯大贵名字的时候,一下子又卡壳了。人们都低着头抽烟,弄得满屋子烟雾瘴气,没有一个人说话,还有几个人装着小便躲出去了。
冯大贵列到缺粮户里,这是昨天晚上王大有提议的,当时王大有讲了冯大贵家许多困难,可是刚才牛冬生又说冯大贵家有办法。两位主要干部的意见不一致,大家都觉得不好说话。其实牛冬生刚才那么讲,并不是说冯大贵不算缺粮户,只不过是想说明平均分配不合理。这时他见卡了壳,等了半天没人开腔,说道:“冯大贵办法确实比别人多点,不过缺粮也是事实。我看列在三等里吧。大家看怎么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道:“就那样吧。”有个农会委员补了一句:“看大有的意见怎么样吧?”王大有只当是故意问他,一下子冒火了,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我收回我的意见,把冯大贵从缺粮户里勾了。”牛冬生当时也火了,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两个人脸红脖粗,看样子就要吵起来了。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一阵吵嚷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人们都扭头向门口看,只见高二锁一手拉着讨吃老财,一手不知握着些什么,大声叫骂着走了进来。他把握着的手向桌上一撒,气呼呼地说道:“你们看看这狗日的,送来些甚?这不是明欺负人?”大家向桌上一看,原来是一把虫蛀空了的高粱。司大成抓起来看了看说:“方财主,这是哪一年的粮,大概是宣统年间的吧?”牛冬生气得指着方万宝道:“方万宝,你是想开我们玩笑还是怎?”高二锁道:“我看不给他上点硬的是不出血!”别的人也都气得乱纷纷骂了起来,有的说要捆,有的说要吊。方万宝吓得直哆嗦,央求道:“好叔叔大爷们哩!我换,我换,一定换好粮,我不虚说……”冬生向高二锁道:“派几个人跟他去换。”方万宝抢着说道:“好主任哩,我一定换,不要派人,我自己,一定……”高二锁不等他说完,就把他拉上走了。
这件事刚刚把牛冬生和王大有的对台戏岔开,民兵贺石锁握着一把高粱进来了,一进门就说:“蔡文玉家送来的粮有霉的,收不收?”牛冬生随口说道:“霉的一律不收!”接着又找补了一句,“不管谁家送来的也一样。”贺石锁把那一把高粱摊在桌子上说:“不是全霉了,里边混着霉了的。”王大有对冬生刚才说的那句话非常不满,蔡文玉是他丈人,他认为这是故意敲打他,于是气呼呼地说道:“把霉的挑拣出来,让他换!”牛冬生一听也火了,大声说道:“要挑也得他家去挑,谁有那闲工夫?”
眼看两个领导人又要争吵起来了,司大成忙过来看了看摊在桌子上的高粱说:“霉的不算多,顶多有二三成。高粱这玩艺不好保存,囤底上难免有受潮的。”说着拿了几颗扔进嘴里咬了咬,又说:“霉得不厉害,里边还硬着哩!怎干净的米里也难免有几颗谷子。依我说,收下吧!”
人们都怕两个领导争吵起来不好收场,见司大成出来和稀泥,打圆场,就坡下驴,乱哄哄地应道:“收就收下吧。”“摊到众人头上,一家也没几颗霉的!”“晌午了,该回家吃饭喽!”说着,有人站起来就准备要走。
周斌忙叫道:“等一等再散,还有一家没评哩!”要走的人只好又停住脚步。周斌忙拿起缺粮户名单念道:“牛冬生……”冬生连忙说:“不要讨论了,列在三等里!”坐在墙角里一直没说话的冯二海站起来说道:“冬生,这可不能,你家的光景我知道,这可不合适!”司大成接上说道:“是啊,至少应当列在二等哩。”别的人也觉得列在三等里太低了,乱纷纷地议论。冬生道:“要在五天以前,应当列在头等里。如今我已有点办法了,多少再补助上些,凑合就能接上夏收。”他说得倒是实话,前几天他二姨刚接济了他家几斗玉茭。人们见他说得很诚恳,也就没再说什么。冬生拿评议好的名单指了指说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人们乱纷纷地说道:“没意见了。”“这样就很合适。”冬生道:“那就散会吧,吃完饭赶快来,给人们分粮。”
大家肚子早就饿了,一听说散会立时都跑出去了。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王大有,一出庙门,只见门口有一伙人,见他出来,都围上来向他打听分粮的消息。王大有不满地说:“找主任去,我一个小小村长,主不了那么多事!”说完,分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