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韓青年作家短篇小說選

狡猾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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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鄂梅

父親突然通身雪白地出現在我家裏。

老婆找了個機會,湊上來壓低聲跟我說:“真是令人驚豔哪!”

她說的是父親身上那套中式衫褲,一看就是在小裁縫店裏定製的,當他上前一步,向我描述路上的情況時,白得晃人眼睛的仿綢大有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架勢。

要說,他這身打扮也無可挑剔,除了淡藍色短褲在裏麵若隱若現之外。我隻瞟了一眼,就再也沒敢看第二眼。算了吧,這是他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按自己的意願打扮自己的權利;但指出父親的不得體之處,也是兒子的權利,而我卻選擇了垂下眼皮,是內心深處的鄙視,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又或者,我怕向他指出來後,他會額外跟我再要一套衣服,增加我的日常開支?我不知道。

父親靠我們兄弟仨的贍養費過活。我們曾經有過一個會議,那次會議約定了許多數字,包括每月的贍養費總額,平攤在三個兒子頭上的數目,以及固定的付款日期。會議結束時,我們一起來到儲蓄所,開立了一個存款戶頭,大家一絲不苟地抄下那個賬號,以便屆時把自己頭上的贍養費打進來。從此以後,父親就可以像領退休工資一樣,拿著這個存折來領取生活費了。

我們很快就習慣了一手領自己的工資,一手給外地的父親發工資,他不僅養育了我們,還讓我們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教育,撇開很多東西不談,遵守約定是最起碼的信用。

這撇開的很多東西可以不談,卻忘不掉。

母親還健在時,家就是一張飯桌,到了某些特殊的日子,比如春節,比如重大紀念日,大家自覺地從四麵八方聚攏來,吃頓飯,喝點酒,再打著飽嗝四散離去。那時我們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小時候的事情,每個人的糗事,難關,以及大家庭的一次次變故。聚一次聊一次,每次都是舊話重提,可每次都仿佛是第一次談到,當我們聊起那些曾經讓我們淚流滿麵甚至痛不欲生的往事時,感覺再也沒有什麽比傷心的往事更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了。那時我們還沒有養成按時給贍養費的習慣,我們空手回來,又空手回去,隻把鬧哄哄的餘韻留在那間小屋裏。父母一直都沒有正式工作,他們原先是農民,改革開放時進了城,做過小商販,打過工,但都沒掙下什麽錢,當我們吃著飯喝著酒的時候,心裏偶爾會冒出一個想法,父親還是了不起的,他把一個家從農田裏連根拔起,移栽到街邊,在沒有任何助力的情況下,竟然也把這個家維持了下來,冬天可以烤烤炭火,夏天可以吹吹電扇,隔幾天還可以吃一次肉,挺不簡單的。而這一切都隨著母親的去世改變了模樣,她不僅帶走了那張令人留戀的飯桌,似乎同時也帶走了父親的求生能力,盡管才五十多歲,母親周年那天,他突然向我們提出,他搞不動了。那意思很明顯,我們該供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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