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果睡觉从来不做梦,可是这天清晨,她却是在一个梦的尾声中醒来的。乔果梦到她在自己家的车棚里推自行车,当她推起车子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脖梗里,弄得她痒痒的。乔果慌慌张张地用手一抚,那东西就掉在了地上。是条毛毛虫!浑身毛烘烘的,一拱一拱地往乔果的脚边爬,看上去还想顺着脚腿再爬到乔果的脖子上去……
乔果惊叫一声,醒了。
旁边的丈夫问她,乔乔,你怎么了?
乔果就把那个梦讲给丈夫听,想知道是什么意思。丈夫说,那是你平时胆小呗,梦都是瞎做的。
然而,乔果总觉得有什么说不清的意思藏在里边。
乔果带着那个梦到公司去,本想讲给女友戴云虹听。可是一见面,戴云虹就兴冲冲地拉住她说,“乔姐,你穿穿,我这件衣服你准合适。”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装袋里拿出一件果绿色的体恤衫,两手抖开,让乔果看。那体恤衫是精纺的纯棉织品,做工很精细,胸前有几个英文字,GIORDANO,也算得上一个名牌。
乔果说,“干什么呀,你自己穿呗。”
戴云虹无奈地摇摇脑袋说,“穿不成啦,去年刚好合适,今年就紧了。说不敢吃不敢吃的,看来还是吃胖了。”
乔果一边接过那衣服看着,一边说,“不会吧,我没看出来。”
“你别安慰我,”戴云虹忙着去锁门,“我知道,都胖在肩膀上,胖在胸脯上。”
门锁上了,乔果就放心地脱去衬衣,身上只留着文胸。文胸是深灰色的,愈发衬出肌肤的白腻。
“哇,你的波好靓哎!”戴云虹惊叹着,“你瞧,小小巧巧,又紧又实。你看我的,实在太大了。”
乔果说,“大波好啊,男人喜欢。”
“真的?”
“那当然。要不,市场上**霜会卖得那么俏。”
两人说着话,乔果已经将那件体恤衫套在了身上。这是件露脐装,肩背和腰身都缩合得恰到好处,软腹那一带露出一截白晰的肚皮,正当中画龙点睛地露着圆圆柔柔的脐。
“哇,你肚皮上的眼睛好漂亮!”
戴云虹笑着要来摸,乔果赶忙缩下身子,连声喊,“别捣乱,别捣乱。”两人正在笑闹着,门响了,是公司老总安少甫的声音。“在里边干什么呢,你们?还锁着个门!”。
乔果对戴云虹摆摆手说,“别开门,别开门,等我把衣服换下来!”
话没落音,戴云虹已经开了门,安少甫做出探头探脑的样子,笑嘻嘻地走进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安总,你瞧瞧乔姐这件体恤漂亮不漂亮?”
安少甫盯着乔果的肚脐说,“哇,太光辉了!”
戴云虹逗趣说,“安总,是体恤光辉还是人光辉呀?”
“人和体恤衫都光辉,”安少甫说,“小乔,前天晚上要是你穿着这件露脐衫,那两个兰州客恐怕要昏倒喽。”
乔果说,“什么兰州客不兰州客的呀?”
安少甫说,“前天晚上,兰州那边来了两个生意上的朋友,想让你陪着一起吃饭,然后嘭嚓嘭嚓OKOK。可惜,打电话怎么也找不着你。”
“前天晚上?”乔果心里格登了一下,“你给我打电话了?”
“打了,手机,传呼,还有你家。”
“家里!”
“是呀,你先生接的电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是你们公司派她出差,到项州去了么?”
安少甫话一落音,乔果就呆住了。
戴云虹看看乔果那样子,再看看安少甫,皱着眉说道,“安总,你是怎么给她先生说的?”
“我能说什么。我说,去项州,我怎么不知道啊。”
望望愣在那里的乔果,戴云虹叹了口气。然后使劲儿瞪了安少甫一眼。
安少甫说:“哎哎,小戴,你瞪我干什么?我捅什么漏子,惹什么祸了。”
“瞧你们,说什么呀,”乔果脸上强做着笑容,竭力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晚上,是两个老同学拉着我打麻将,玩了个通宵。”
“咦,小乔,你也喜欢打麻将呀,”安少甫说,“什么时候再玩,也拉着我。”
“好啊,”乔果随口应着,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于是便问道,“安总,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们俩了,过来瞧瞧。”安少甫半真半假地笑着,伸出左手在戴云虹的肩膀上搭了一把,等他再把右手伸向乔果时,乔果假装去拿茶杯,让他摸了个空。
“好,你们忙吧,忙吧。我再到别的部门看看去。”
安少甫一走,乔果就说,“老板是在当监工呢,怕咱们偷懒。”
戴云虹撇撇嘴,“什么呀,男人都象苍蝇,嗡嗡地围着你,总想在你身上爬一爬。”
乔果故意说,“安总还不至于吧。”
“哼,一个样。刚才两个指头在我这儿捏了一下,现在还疼呢。”戴云虹比划着,说是控诉,却有些炫耀的意味在里边。
乔果点破了说,“我看,安总是喜欢你了。”
“谁让他喜欢呐,”戴云虹有些满足地笑笑说,“乔姐,这体恤你穿着好看得很。就送给你了。”
“好,我留着。多少钱?”
“咱俩还说钱的事儿?”戴云虹拍拍屉子说,“这儿还装着上回你送给我的两条裤袜,我给你钱吧?”
“算了算了。”乔果连连摇手。
接下来,两人就各做各的事,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乔果焦虑地想,那天晚上直觉没有欺骗她,丈夫果然知道她并没有去什么项州。丈夫为什么当时不揭穿他?这件事算是过去了,还是留待稍后再找她算账呢?……
这样想了,乔果的心就象平底锅里的荷包蛋,被热油滋滋地煎着。
对面的戴云虹无聊地翻翻这个,动动那个,随手拿起报纸溜了一眼,忽然高兴地说,“乔姐,咱们俩晚上去看电影吧?”
“什么电影?”
“外国片,《绝爱》。”
看电影倒是个好主意,用不着下班之后,就得面对丈夫。看完电影再回家,就说累了,就说困了,上床就闭起眼睛睡觉,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想了。
然而,这场电影乔果却想跟卢连璧一起看。这种时候,这种心境之下,她在心理上有些离不开卢连璧。她觉得卢连璧那坚实的躯体就象是一个掩体,可以让她躲一躲藏一藏。
“这片子在什么地方演?”乔果问。
“独家上演,大中华。”
“哎哟,太远了。我恐怕不能陪你去了。”
听乔果这么一说,戴云虹立时变得无精打采,“唉,你不看,我自己去还有什么意思。”
戴云虹说不去,乔果心中就暗自窃喜。瞅个空子,乔果悄悄给卢连璧挂了电话。听到远远地传来对方的声音,乔果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嘟嘟,我好想你——”
这句话诉得好沉好重,话一出口,仿佛把自己整个诉了出去,躯壳就变得又空又轻。说来也怪,原本未见得怎么十分地想,可是此时将那个“想”字一提,“想”就变得如煎如熬,如炙如焚。那情形有点儿象没吃东西的人不能提“饿”,一提,“饿”就会跑出来做怪,让人抓心搔肺。
大概对方也在感应那个“想”字,听筒里沉默着,没有传出回话。乔果迫不及待,又吐出一句,“我要见你!”
那边卢连璧说,“我也想你,果果,我也要见你。”
“咱们晚上一起看电影吧,七点钟,在大中华影剧院。”话一出口,乔果又把心提起来,怕对方说“不”。
那边果然说,“看电影合适不合适?会不会碰上熟人?”
“没关系,六点五十分,咱们在影剧院对面的科技书屋碰头,然后再分开走进去。”
“好吧。”对方答应了。
定下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乔果本该踏实了,没想到反而愈加忐忑,愈加焦灼。那情形,就象又回到了初恋时节,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每一次约会。
临近下班的时候,乔果对戴云虹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得去办点儿事儿,便拿起手袋,匆匆地离开了写字间。
蹬上自行车,径直往大中华影剧院的方向奔。远远地看见了那幢几何形的建筑,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于是跳下自行车慢慢地推着走。影剧院对面的科技书屋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乔果在门前锁车,一抬头,看到了卢连璧的那辆三星车。车前的保险杠象是憨憨傻傻的厚嘴唇,两只大灯聪聪明明地对着她笑。乔果顿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道不明的感动。
用目光与三星车道了别,乔果进了书屋。十几个竖在那儿的书架,七八个晃晃悠悠的人影,乔果在门前一出现,就发现了卢连璧迎上来的目光。乔果会意地笑了笑,悄无声息地向卢连璧那边靠过去。
“嘟嘟,你来得真早。”乔果快乐地眨眨眼。对方来得比她还早,可见对方也是很想见她的。明白了这一点,乔果的神情很满足。
卢连璧含笑不语,只将右手微微地抬起来。乔果看到了,在卢连璧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两张电影票。
乔果伸过手去,拿到票的时候,手也被卢连璧拿在了掌心里。摩挲了又摩挲,乔果觉得心陡然跳得急了,这才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嘟嘟,你先去,”乔果说,“我随后就到。”
卢连璧点了点头。
乔果是在开演铃响起之后才入场的,那时候,影院里的大灯已经熄灰,只有引座灯昏昏黄黄地亮着。这个片子虽然做了许多宣传,影院的生意仍旧清淡,上座率超不过三成,打眼望去,有脑袋的座位并不多。
乔果低头瞧瞧手中的影票,二十排8号,然后又抬头向那个大致的方位看过去。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后脑勺。乔果正要走过去,直觉忽然告诉她,有人在向她注视。乔果偏了偏身子,让自己靠在墙壁上,然后警觉地四下观察。谁会注意她呢?是认识她的人吗?在此之前,乔果一直躲在影剧院旁边的小卖部里边,远远地盯着入场口,并没有看到什么熟人呀……
直觉没有骗她,仔细地搜索之后,乔果终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戴云虹!
戴云虹在大约二十五六排以后的位置上坐着,并没有向乔果这边张望,她手里拿着一包小食品,看上去吃得很专心。
乔果顿时紧张起来,她当然不能走过去与戴云虹打招呼。放弃这次和卢连璧一起看电影的机会吧?她又不甘心。乔果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对策,于是掉转头,从入口处退出,回到了大厅里。
听到剧中人物的对话声,听到影片的配乐声,乔果这才悄悄地潜回场内。这时候,场内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只有银幕上的回光时明时暗,闪闪烁烁。乔果就象夜战的潜伏者进入阵地一样,摸摸索索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果果,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走了!”
在黑暗中,卢连璧的脸靠过来,乔果感觉到了对方温乎乎的鼻息。
“我刚才,看到熟人了。”乔果说。
“他(她)看到你了吗?”
“不知道。”
带着一种类似历险后的兴奋感、胜利感,乔果喘吁吁地把头靠上卢连璧的肩窝。这样软软地靠着,就靠出了许多昔日的回忆。当初乔果与丈夫阮伟雄拍拖的时候,也经常约会,也经常看电影。两人拉着手依偎在一起,感觉到的是一种平稳的温存和幸福,那情形就象在风平浪静的内河里行船,心情恬淡而舒适。与卢连璧的约会则风光迥异,不但有初涉情场的新鲜感,还有一种隐秘的偷偷摸摸的剌激感。那种心情就象在弯弯拐拐的山道上飙车,颠颠****跌跌撞撞张张狂狂……
乔果觉得自己这样“很坏”,可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让自己从那飙飞的车子里脱出来。
此刻,乔果的手被卢连璧紧紧地握着。自从握住乔果之后,卢连璧的手就没有拿开,乔果也没有摆脱它的意思。乔果闭上眼,就看到那只手的样子,刚强的骨节,热情鼓涨的静脉血管。那是一个敏感的动物,它会乖乖地摩挲着你,把你的感觉,你的心思都吸吮而去。而在这同时,你也接收到了它的感觉,它的心思。
这一会儿,乔果接收到的是温情,是关切,还有稍许的亢奋。乔果发送给它的是软弱,是依赖,还有一点点娇羞。
乔果沉溺在与这小动物的亲昵之中,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一边抽手,一边悄悄在卢连璧的耳畔说,“好好看电影吧。”
“好。”卢连璧回答道。然而小动物却依依不舍,小动物仍旧紧紧地衔着它的猎物。
虽然眼睛在望着银幕,也能看到人影在晃,也能听到声音在响,可是乔果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整个身心都融注在与那小动物的交流之中。那小动物松开她的手了,它温顺地伏在了乔果的膝盖上。乔果的膝盖痒起来,乔果的膝盖热起来,那里的肌肤,那里的血液都欣快地迎合着、舞动着,继而便妙不可言地酥软了。那情形,有些象饮多了酒,进入了醺醺的酣态。
小动物又爬到了大腿上。
乔果的耳轮处被卢连璧口鼻的气息吹拂着,“我想吻你。”他说。
“不行。”
语气是坚决的,就在那同时,耳轮被坚决地咬住了。那种咬啮既凶狠又温软,既钢猛,又柔韧。乔果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快乐得浑身颤栗。银幕上的光变幻不定地闪着,邻座上的那些脸也时明时暗。乔果知道,周围的人也同样能够看到他们俩在做着什么。虽然算不上大厅广众,虽然算不上众目睽睽,但是那感觉已足够剌激。
“别,别这样。”乔果偏偏头,将耳轮松脱出来,但接着却被吻住了口唇。乔果没有躲避,她以同样的亲吻做着回应。
那敏感的小动物呢?那小动物爬向了小腹,然后顺势滑落下去,踞伏在了隐秘的丛林和洞穴处。丛林中起风了,洞穴里另一只小动物醒来了,它抬起头,回答着外面的呼唤。它蹦着,它跳着,象是要冲出来……
这是游戏么?人类这种动物天生是离不开游戏的,清醒的乔果在注视着一个痴迷的乔果,痴迷的乔果正陶醉在人类的游戏里。那情形有些象在游乐园里坐过山车,跌落时的虚空,飞升时的眩晕,急转时的迷惘,一时间纷至沓来,让乔果欲死欲仙。清醒的乔果不明白痴迷的乔果怎么会如此地投入,如此的不理智,竟然分辨不出这游戏是那么短暂虚无,是那样的毫无意义。
然而,无可救药的乔果依然痴迷。
那场电影乔果完全没有看进去,当银幕上出现一长串字幕时,乔果才意识到电影已经结束了。
“你先走。”乔果对卢连璧说。
“我不想和你分开。”
“你在车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去。”
当剧场里亮起来的时候,座位上只剩下了乔果一个人。乔果没有回头,乔果用后脑勺感觉到二十五六排之后的那个方向上,戴云虹正在向她张望。乔果静静地等着,犹如一只被瞄准了的兔子等待着猎人开枪。然而,枪声并没有响起,乔果带着一种侥幸的心理站起来,沿着座椅间狭窄的通道往外走。偌大的剧场里几乎已经空了,乔果欣喜地看到这里没有戴云虹的影子。
站在马路这边,可以望见对面科技书屋旁边泊着的那辆三星车。那里没有卢连璧的影子,他此刻一准是坐在驾驶座上,正隔着挡风玻璃向这边张望。一想到他在那里等着自己,乔果的心里就融融地暖了一下,立刻加快了步子过马路。就在这时候,乔果忽然感到旁边的冷饮店前似乎有什么人的目光在追随着她。乔果蓦地偏转头,冷饮店前却是空的。唉,自己也太疑神疑鬼了,乔果自嘲地叹了口气。
三星车象个漂亮的大甲壳虫,象个不怕风雨不惧气流的坚固的太空梭。乔果刚挨到车边,车门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乔果一缩身,钻了进去。
乔果的手立刻被卢连璧捉住,肩膀也被环在怀里。
“哦,果果,你的小手这么凉!”
那份怜香惜玉的感情让乔果感动,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怜。
“嘟嘟,我的心情很不好,我的感觉,很不好。我象个,象个怕人跟踪的特务……”乔果的眼圈红了。
“别,别这样。我希望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很快乐。我希望每时每刻,你都是一个快乐的小果果。
快乐?乔果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晚**时丈夫挤紧的眉毛和咬啮着的牙齿,心里塞满了莫名其妙的委屈。
大滴大滴的泪水涌了出来。
“果果,你怎么了?怎么了!——”
卢连璧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就那样无知无识地哭。并不怎么特别地悲伤,反而越哭越感到畅快。卢连璧不停地吻着她的眼窝,将那些泪水细细地啜干。
当泪水干了的时候,乔果也变得安静了。
“真对不起,”乔果说,“嘟嘟,你觉得我很可笑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哭,就是想哭罢了。”
卢连璧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就是女人,女人的哭有时候并不表示什么。
“原来看过《红楼梦》,挺讨厌林黛玉的,那么爱哭。现在,好象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乔果自嘲地望着卢连璧说,“嘟嘟,你烦我了吧?”
“不,”卢连璧啧啧嘴说,“你的眼泪味道挺好的。”
乔果笑了,她环顾着贴了防晒膜的车窗和精心装饰过的车内壁,忽然感慨地说:“如果这真的是一间房子,那该多好啊!”
卢连璧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盟誓般地说,“果果,如果这世界上有一间属于你和我的房子,我会每时每刻都守着你!”
“我也会,每时每刻!”
说完,他们便被自己的誓言所感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人类爱情的誓言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妄的。在双方盟誓的那一刻,那些话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真诚。然而,转瞬即逝,那些盟誓又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虚妄。
瞬间的真实;
永远的虚妄。
当真实还被他们两人共同感知的时候,卢连璧拿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条手链,晶莹剔透的翡翠一片一片地串缀起来,尽头处是两颗圆润的祖母绿。它们带着生机盎然的绿意,圈围在乔果白晰的手腕上。
“喜欢吗?”
“喜欢。”
乔果没有将心里的话完全说出来,她喜欢的是手链所隐含的喻意,链,连,它仿佛是两人维系的一种象征。
翌日,乔果到公司上班。见到戴云虹时,两人又说又笑,都显得格外亲切。本是相熟的女友,这一“格外”,就显得有些张扬,有些做作了。两个女人谁都不提昨晚看电影的事,仿佛那是一个捂久了的鸡蛋,一打开,就会发散出让人尴尬的气味儿来。
女人的友情是建筑在交换彼此的秘密、交换小吃、交换衣饰、交换各种各样的传闻之上的。乔果和戴云虹不着边际地扯了一阵闲话,戴云虹就毫无保留地将她自己最新的秘密和盘托出,与乔果共享。
“乔姐,秦家门那儿有位星云大师,特别会算命。”
乔果说,“又是个骗人的吧。”
戴云虹说,“不不不,星云大师是真有本事。知道双雄集团吧?集团聂老总炒期货,请星云大师给算算。星云大师在院子里抓了把碎石子儿往天上一扔,然后在地上抓了把细砂往衣袋里一装,转身就回屋了。聂总站在院子里想了半天,碎石子儿是啥呀,是绿豆呀。往天上扔,那是抛哩。细砂是啥呀,是小米。拿着走,是买进哩。聂总照着星云大师的指点,一抛一进,一下子就赚了七百万!星云大师现在住的三室两厅,就是聂总送的。”
乔果说,“都是听说的吧,你自己也没见过。”
戴云虹说,“好,好,别人的事儿是听说的,我自己的事儿总是真的吧?前两天有人带我去拜访星云大师了,一见面,大师就说,你现在是单身。你过去喜欢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离开你了,你一直忘不了他,所以你很难再爱上别人,到现在连个对象也没有。你听听,准不准!”
乔果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弄不好是带你去的那个人事先告诉他了。”
“行行行,就算有人告诉他了。大师后来又说,你们家姊妹三个,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你是最小的。”
乔果拍拍手,笑着说,“看看,看看,错了吧,你们家不就是两朵金花嘛。”
戴云虹说,“我妈给我讲过,在我上面还真有个哥哥,活了一岁多,得病死了。这事儿可没人能告诉他,你说大师神不神!”
乔果将信将疑地说,“他是蒙的,正巧叫他蒙对了。”
戴云虹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你别不信,现在人类解释不了的宇宙秘密多得很。”
乔果见女友不高兴,连声说,“好,好,我信,我信。”
戴云虹这才笑着说,“就是嘛,我带你去看看。爱算不算,爱信不信,就当开开眼。”
下午,两个人说是出外办事,骑上自行车,直奔秦家门。寻常的住宅区,寻常的住宅楼,直到走进星云大师的起居室,才发现一些不寻常之处。在平常人家放电视机的那个位置上,立着三个泥胎小人儿。泥人面前的三个牌位上分别写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太上老君。旁侧的墙上挂着一柄铁剑,望上去未见得十分出奇,也就是人们晨练时经常拿着舞三弄四的那种铁皮剑罢了。
星云大师还是有些奇相的,胡、髭、鬓三处的须毛全都长长地留着,脑袋有些秃顶了。没秃的周边生着繁茂的黑发,被一条布带子拢做一束,垂在后脖梗上。那做派望上去颇象时下的画家、摄影家和摇滚歌星。
落座之后,乔果刚想发问,那大师将手一抬,抢先说道:“女士不必开言,容我先讲讲你的来意。说得对,尽可多坐。说得不对,就不必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乔果点了点头。
那大师闭目静心,许许纳气。随后忽然把眼一睁,说道,“女士是为了一个‘情’字而来。”
乔果听了,不觉一怔。来之前,乔果的确在心里想过,要问问她和卢连璧的事儿。此时被对方道破,乔果点点头说,“嗯,就算是吧。”
大师接下来又说,“女士已经结过婚,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旁边的戴云虹情不自禁地把手一拍,嚷道,“我说神吧?大师讲的一点儿也不错!”
乔果暗暗吃惊,猜中有孩子,又猜中了孩子的年龄,再猜中是个男孩儿,也真有几分神了。
大师再接再励,“你爱人年龄比你大,个子比你高,身体比你壮,喜欢把你当小孩子哄,你们夫妻感情很好。”
乔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番话可没什么稀奇,动动脑子谁都能想出来。
似乎洞察了乔果的心思,大师接着又来了一句,“虽然你很爱你的丈夫,很爱你的儿子,但是,也有别的男人爱你。”
猝不及防地被人说中,乔果的脸腾地红了。
“那怎么办?”这句话脱口而出,无疑是默认了对方的推断。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哎哟,这是什么意思呀?”戴云虹插言道,“请大师还是明示吧。”
那大师波诡云谲地笑一笑,并不答话。
乔果还是能够听明白的,这种事情,点到为止,不宜说得太深太白。于是,乔果就转了话题说,“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想请大师解一解。”
乔果便把推车时有毛毛虫掉在脖子里的那个梦境,讲给大师听。那大师听了,说道:“虫是邪物,虫身上遍生剌毛,那就是邪上加邪。只怕是有什么不该做的事,你做了,所以怯由心生。才做了这样的梦。”
听大师这样一讲,乔果不由得联想起她和卢连璧做下的那些事,心里就有些怯。嘴里却掩饰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儿。”
大师的嘴角挂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
戴云虹瞧瞧大师再看看乔果,在旁边插一了句,“大师,如果有邪的话,那可怎么避呀?”
大师说,“去买一只大公鸡,不放作料不放盐,用清水炖了,分三天吃。另外,还得记着,这三天之内,不能吃带叶子的青菜。”
“为什么?”
“虫子这邪物爱吃青菜,咱不能给它吃。公鸡呢,阳气最盛,爱叨虫子,最能祛邪。”
离去时,乔果留了钱,然后和戴云虹一起出来。
戴云虹说,“怎么样,大师是真本事吧?”
乔果感叹地说,“哇,以后我可不敢算命了。”
“瞧瞧,都给你算出来了吧?说你为情而来,另有所爱。”戴云虹拍拍手又说,“乔姐,不瞒你说,那天你和那个男的一起看电影,我都瞧见了。”
戴云虹这样一讲,乔果又想起了那天自己进出影院的情形。直觉果然没有骗她,的确有人在悄悄盯着她。乔果赶紧叮嘱道,“云虹,这事儿,你可千万别乱说呀。”
“放心吧,”戴云虹说,“其实呀,我一眼就看认出来了。那个男的,还到咱们公司来过。”“鬼!”乔果伸手捶在在女友的肩上。
戴云虹哎哎哟哟地笑着,“乔姐,你好让人羡慕呀。家里的那个,好帅。外面的这个呢,好酷。”
两个女人骑上车,一路说说笑笑。等到分手之后,乔果特意又转到菜市场,挑了一只个头最高,鸡冠最亮最红,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最有光泽的大公鸡。
乔果掂着那只宰好褪净的公鸡进了家门,看到丈夫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乔果就走过去说,“来,让我做吧。”
阮伟雄正在水池前洗菠菜,见乔果掂着公鸡过来,就把洗净的菠菜捞起来,让乔果用水池。乔果弯下腰,挽起衣袖,去洗那只鸡,这一来,那条手链就滑挂在腕上,碧莹莹的,衬着白晰的肌肤,望上去格外惹眼。
阮伟雄盯了一眼,问道:“乔乔,你从哪儿弄了条手链?”
乔果怔了怔说:“买的呗。”
阮伟雄说,“哟,是什么货色?贵得很吧。”
乔果想了想说,“谁知道,地摊上买的,十五块钱。”
阮伟雄就不再说话。
等到乔果把鸡洗好了,阮伟雄说,“冰箱里还有板栗,做个板栗鸡?”
乔果说,“别别,我来做,这只鸡要清炖。”
阮伟雄觉得奇怪,“乔乔,母鸡才炖着吃,哪有炖公鸡的。”
“这回就是特别一点嘛,公鸡就是要炖汤吃。不放作料不放盐。”乔果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菠菜收起来,“还有,三天之内,不能吃带叶子的青菜。”
听乔果这样一说,阮伟雄觉得越发奇怪。乔果于是就讲了她到星云大师那儿算命的事。当然,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一点儿也没往外露。
阮伟雄静静地听完,很认真地说,“乔乔,你知道什么人才去算命吗?”
乔果摇摇头。
“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都缺乏自信的人,才去算命。”
“唔。”乔果不能不承认,这正是她眼下的精神状态。
“你知道女人为什么去算命吗?”
乔果又摇摇头。
“女人去算命,多半是感情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乔果吃了一惊,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热。
“乔乔,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
“没,没什么呀。”乔果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丈夫的眼睛。
她心里想,真要命,怎么搞的阮伟雄也突然成了大师,仿佛能洞悉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