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太太

第十章 浓郁而茂密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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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连璧正在经理室翻看近几天的出货单,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妻子那著意提高了的嗓门,“哎,小夏,你来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卢连璧正要起身出去看看,妻子已经推开了门。

“连璧,你瞧瞧,这是谁——”

妻子满脸带笑,那股高兴劲儿,仿佛是大老远的来了娘家的至亲。说完,一只手亲热地扯着,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卢经理。”小夏站在罗金凤的旁边,向卢连璧微微颔首。

卢连璧说,“稀客稀客,你怎么会到小店儿来?”

小夏说,“想你们了呗,就来看看。”

“我们也想你了呀,”罗金凤象亲姐妹一样拍着小夏的肩膀说,“别走啊,今晚到家,尝尝我烧的菜。”

罗金凤说完,忙着回柜台那边应付生意,把小夏移交给了卢连璧。

望着妻子的背景,卢连璧忽然想起那天小夏在羊城假日酒店请客,出门之后妻子对他交待的那句话:“以后别跟他们来往,都是啥人呐”。可是今天小夏来了,妻子又那么热情。卢连璧相信,如果能留着小夏到家里去,妻子也真的会好好款待她。狭隘却又宽容,尖刻却又善良,这,就是女人吧。

想到这些,卢连璧禁不住笑了。

小夏说,“卢经理,你笑什么?”

“嘿嘿,就是想笑笑,”卢连璧说,“小夏,你特意到我这儿,不是来参观的吧。”

“想办一件事,只有向你咨询。”

“什么事儿?”

“那条红玛瑙项链,是我过生日时小邓送的。过几天,是小邓的生日了,你是小邓的朋友,又是个男人,请你帮忙想想,男人们喜欢女人给他送什么生日礼物呢?”

卢连璧说,“送生日礼物?这可没准儿。送块蛋糕是送,送座金山也是送,就看彼此的用心了。”

小夏说,“卢经理,我是这样想的。送实用的东西,当然很实惠,可是因为能用,所以就有用坏的那一天。送金送银吧,当然贵重,可是因为贵重,就好象要花钱买下什么似的。所以我想,要送就送一件能时时伴着他,让他能时时感觉到我在他身边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送礼,是送情份。”卢连璧说着,用手在脖子那儿比划了一下,“那就也送个这玩艺儿好不好?”

小夏微微颔首,“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我也是想送个东西,给他挂在那儿。”

在潢阳市,“奇玉轩”在同行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店,货色也最齐全。卢连璧将小夏径直领到大门右侧的那排柜台前,指着一个卧在软缎中的龙凤玉佩说,“你看这个挂件怎么样?黑和黄都是这块玉料的本色,相互晕染,浑然天成。依据玉料的本色雕做墨龙金凤,构思不错,做工也精细。”

小夏微微摇头,“我不是凤,他也算不得什么龙,还是再看看别的吧。”

两人又转到旁边的柜台,卢连璧指着一个红丝带串挂的玉观音说:“这是用和田玉雕的观音菩萨。送个玉观音也挺好。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能给人带来吉祥。”

小夏摇摇头说,“我从来不信这些。观音如果能救人,怎么不救出自己?还会被丝绳拴了,吊在脖子上替人打工。”

两个人再往前走,就看到了玉雕的十二属相:玉鼠、玉牛、玉虎、玉兔、玉蛇、玉猴、玉猪、玉马、玉羊……。看着看着,小夏“哧”地笑了,“小邓是属猴的,脖子上吊个小猴,倒挺有意思。”

听了这话,卢连璧伸手从柜台里拿出那个小玉猴,递给小夏说,“瞧瞧怎么样,用的是缅甸翠玉……”

话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响,小夏没拿住,那玉猴掉在了地上。

“对,对不起——”小夏连连道歉。

卢连璧俯身拾起,再递给小夏的时候,忽然留意到小夏的两只手下意识地缩拢着,神情也有些惶然。仿佛卢连璧要递给她的是壁虎、是蜥蜴。

卢连璧讶然地问:“怎么,你对这玉器——?”

“我对玉,哦,对不起,我不太喜欢。”小夏显出了几分尴尬。

这尴尬给卢连璧留下了印象。

片刻的失态之后,小夏又复平静地说,“我想,你这里应该还有别的质地的挂件。比如说,木雕?——”

“当然,请到这边来。”

卢连璧带着小夏来到另一排柜台,那里陈列的都是一些木雕、牙雕、骨雕之类的工艺品。

小夏挑了又挑,最后选中了一个骨雕的小猴。那只小猴雕得活灵活现,望上去矫健而又机敏。制作者的刀法颇为细腻,那凸突的脑门,凹陷的眼窝,耸起的颧骨,撮合的两腮,全都刻得维妙难肖。

小夏非常喜欢,当即付钱买下。卢连璧用一个精致的木盒将那骨猴装进去的时候,小夏满脸得意的说,“怎么样,我挑得这件礼物好吧?”

出于礼貌,卢连璧点了点头。不过内心里,他并不喜欢。这猴子太过逼真,骨相毕露,有点儿象出土的骷髅……

卢连璧看看表,已经到了每天打网球的时间,于是,他竭力打消掉这不祥的念头,向小夏提议和他一起坐车到网球馆去练球。

小夏和卢连璧来到网球馆,看到邓飞河已经先到了。小夏在一旁换着运动装,邓飞河走过来说,“卢哥,你今天你和小夏打吧,我在场外当教练。”

卢连璧说,“怎么回事儿?”

邓飞河说,“这几天我恐怕都打不成了,左边这条腿不太听使唤。”

“看医生了吗?”

小夏在旁边插话说,“昨天挂的专家号,专家讲,可能是劳损,让他注意休息。”

邓飞河把长运动裤的裤腿撩起来,膝盖下迎面骨那个位置上果然贴了膏药。卢连璧伸出手摸了摸,感觉有点儿怪怪的。仿佛那是一张被剥下来的猪皮,分明是死的,却还残存着几分活气。

卢连璧迅即抽回手说,“你就休息吧,好好休息。”

邓飞河微瘸着腿向场边的一把木椅走去,他一坐下就扬起手喊,“赛五局,我当裁判。好,开始——”

卢连璧向邓飞河那边望了望。恍然间,竟看到对方是坐在轮椅上,胸前还挂着那个小木猴。

——那是个出土的骷髅。

乔果把热沸的公鸡汤装进钵子里,然后往饭桌上端。在整个操作过程中,乔果竭力控制着自己,她屏息闭气,丝毫不敢放松。那情形颇象是在游泳池里潜水,似乎只要一张口,就会被水呛住似的。

公鸡汤喝到第三天,乔果真有点挺不住了。不放葱姜花椒之类的作料,再不放盐,那公鸡汤简直腥不堪闻。第一天喝的时候,还能凑合,腥是腥了,淡是淡了,也不过就象是锅没刷净混进了一两根鸡毛罢了。第二天再喝,就喝出了鸡屎味儿。那味道由远渐近,由淡渐浓,最后成了大特写,牢牢地定格在那里,让人刻骨铭心。这第三天,汤在灶上煮开,乔果一揭锅盖,鸡毛味儿和鸡屎味儿联手袭来,几乎让乔果窒息。

阮伟雄在饭桌前坐着,见乔果端着汤钵过来,连忙用手指在自己的面前点着说,“乔乔,来,放这儿,放这儿。”

于是,那汤钵就放在了阮伟雄的鼻子底下。

“今天是第三天了吧?这应该是最后一盆——”瓷勺在瓷钵上“当”地响了一声,阮伟雄汤汤水水地盛起一大勺来。

“对,分了三份,这是最后一份了。”乔果望着丈夫嘴边的瓷汤勺。

阮伟雄轻轻嘘了嘘,先是咂尽了鸡汤,又再接再厉地含住了勺里的鸡肉。

乔果凝视着丈夫的两腮,那块鸡肉就在两腮间活着,翻着身儿打着滚儿。丈夫的喉结开始蠕动,缓缓的,极有韧性。那情形犹如一条蛇,在慢慢地对付吞进腹中的活蛙。

看着看着,乔果的咽喉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糟糕,那是咽喉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

乔果使劲儿吞下一口唾沫,往下压着,然后问丈夫,“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阮伟雄很快很快地嚼着一口馒头,然而面部的表情却平静如常。

于是,乔果也操起汤勺,吃了一口。不得了,呕吐的感觉涛翻浪涌,不可遏止。忍了几忍,还是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地上。

“乔乔,你就别吃了。你看看,不就剩下这么一点儿吗?”阮伟雄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吃着。在鸡汤钵的旁边,有一个装着辣椒酱的小碗儿。每捞出一个鸡肉块,阮伟雄就在小碗里蘸一蘸,然后才慢慢地下咽。

“伟雄,不行就倒掉吧。”乔果于心不忍地说。

阮伟雄笑笑,仍旧锲而不舍地吃。

除了公鸡汤和辣椒酱,桌上还有一盘炒洋葱。洋葱是淡白色的,间或带出一点棕红。乔果知道,丈夫平时最喜欢吃的,是带绿叶子的菜。眼下这种吃法,真是让他受苦了。

“伟雄,大师说不能吃绿菜叶,绿菜杆还是可以的吧。干嘛不炒个芹菜?”

阮伟雄说,“还是洋葱保险,你几时见过虫吃洋葱的?”

听了这话,乔果有些兴奋地说:“伟雄,你也信星云大师的话了吧!”

阮伟雄端起面前的瓷钵,将钵底的汤汤水水一扫而空,这才抹抹嘴说,“乔乔,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对那个什么大师,你也并不是顶礼膜拜的。既然让人家算了命,只好宁可信其有,提防个万一罢了。这个万一,就是个精神负担。好了,这三天之内,带叶子的青菜,咱们没有吃;不放作料不放盐的炖老公鸡,咱们也消灭完了。乔乔,你的精神负担,也可以放下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阮伟雄的神态和语调都很平和。那情形就象有一个孩子任性地要他趴在地上当马,他就在地上爬了一回,让那孩子在背上骑了一回。

乔果看着丈夫,心里暖暖地一融,泪水忽地涌满了眼眶。在这个世界上,谁能这样宽容他,谁能这样迁就她?唯有丈夫才能做到!这就是夫妻情份,这就是爱啊……

晚上,静静地躺在丈夫身边,乔果毫无睡意。卧室掩着厚重的窗帘,然而室外的灯光和月光犹如细小的蠓虫,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世间没有掩不住的私情,与卢连璧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的吧?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以其所好,反自为祸。”那位星云大师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与其将来为祸,不如此时就把这所好断了。

决心下了,乔果首先想到的就是要退还卢连璧赠送的手链。左手下意识地搭在右手腕上,轻轻地拈着。翠玉片在指肚的摩挲下缓缓地游移滑动,它们光洁而又坚硬,在沁凉中又透着温润……乔果的身心蓦地一颤,于是神志就在那神秘的震颤中变得恍惚起来。她觉得此刻指下拈动的不是什么翠玉,而是卢连璧的肌骨!

这种感觉是刻骨铭心的呀,乔果实在不忍轻弃。想了又想,她决定还是把这手链留在身边做个纪念,且算做分手时的赠物吧。

有了对方的赠物,也该给对方留点儿什么。乔果琢磨了许久,终于拿定主意给卢连璧买一件羊绒衫。羊绒的细软和温柔会使那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吧,让温馨和柔情时时偎贴着他,就那样说着永别,道着伤感……

夜深了,谁家还在放送着卡拉OK。“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脸上没有泪滴--”听着听着,乔果脸上淌下了泪水。这歌词写得实在是太轻松了,乔果怀疑这作词的人是否真的爱过,他肯定没有体味过这淡淡而去的沉重。乔果做不到淡淡而去,同样也做不到没有泪滴。

乔果觉得自己真是可恶,一面要斩断情丝,一面却伤感在这无言的结局里,一颗心呢,也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乔果再深入地想一想,禁不住有些骇异。她和卢连璧其实谈不上什么两心相知,谈不上什么志趣相投性格相合,甚而至于还谈不上相互了解!但是他们之间却分明有着一种刻骨的依恋,有着一种难分难舍的吸引。

这是爱吗?这是一种什么爱?——

这是她的身体在爱着!她的身体悍然离开她的思想,离开她的意识,在独立自主地爱着。这是一个肉体对另一个肉体的爱,一个肉体对另一个肉体的依恋,这种肉体的爱里也有温柔。也有体贴,也有痛苦,也有疯狂!

迷乱的疯狂,可怕的疯狂。好在从今以后,她要斩断这肉体的疯狂的爱了。

第二天,乔果到公司上班。那天没什么事儿,乔果就和戴云虹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卢连璧身上。乔果聊卢连璧,是因为女人的心事、女人的秘密必须与女友分享。那情形就象打乒乓球,没有另一个人的参与,就不可能玩起来一样。戴云虹聊卢连壁,则是因为自身在感情上一无所有,于是女友的收获就成了她的收获,女友的财富俨然成了她的财富。那情形就象无蛋可孵的母鸡,在替下了蛋的鸭子抱窝一样。

“我觉得,女人是不能随便接受男人的礼品的,尤其是贵重的礼品。”乔果很认真地说,“即便那是来自所爱的情人,也不应该。那就象油里不能兑水,一兑,就变质了。”

戴云虹赞同地附和道:“是呀,那好象是在付钱呢。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块蛋糕,要付多少多少钱。他用钱,把你买了。”

乔果摸摸腕上的那条手链说,“这东西是他送给我的,我也想回送他一件东西。这样,就不欠他的情。”

神情和语气都很知心,似乎是在把最深的秘密都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与女友讨论,然而更深的意思,回赠礼品是为了分手,却小心地隐藏着。

“对,对,咱们不欠男人的情。”戴云虹很投入地参与着,仿佛是她自己在做一件不向男人欠情的事。

“可是,送什么东西好呢?”虽然早已想好了送件羊绒衫,乔果却仍旧这样问。

“送一双皮鞋吧,”戴云虹热烈地提议,“皮鞋最能体现男人的风度,我在雅宝商厦见过一双方头的富贵鸟,帅得很!”

“新皮鞋帅,穿旧了呢?”

“那就送块手表,手表也是男人的装饰品。”

“他现在的手表就很好,谁知道他会不会换下来。”

“送领带。系在他的脖子上,就好象你的手臂在搂着他,这意思多好啊!”

“意思好是好,可是眼下领带送来送去的,已经送俗了。”

仿佛受了什么打击,戴云虹变得有些丧气。

乔果这才说:“我想给他送件羊绒衫,你看好不好?”

“好啊好啊,”戴云虹拍拍手,“你把他约出来,咱们一块儿到商场给他挑一件合适的。”

戴云虹兴奋起来,她自己没有约会,能参与女友的秘密约会,也能让她感到一种充实。

听戴云虹一说,乔果这才想到,是应该约着卢连璧一起去商场。式样颜色还好说,尺寸大小可是凑合不得。约会的念头一起,就再也约束不住。乔果急不可耐地拿起电话,挂通了卢连璧的手机。

“果果,是你呀!”对方喜悦地说。

“嘟嘟,我想见见你。”乔果说。

“什么时候?”

“十五分钟以后,我在雅宝商厦的大厅里等你。”

“哎哟,怎么到雅宝。人那么多,万一碰到熟人——”对方犹豫着,“再说,现在店里正忙,我离不开。”

莫名其妙的,乔果就恼起来,石头一般抛出一句话,“你到底来不来吧!”

“好好好,来来来。你等着,我就去。”

挂了电话,乔果看到身边的戴云虹在笑,乔果自己也笑了。

两个女人借口说要外出办什么事,于是离开公司,蹬上自行车去了雅宝商厦。她们赶到那儿只不过用了五分钟,再往后的十分钟她俩全用在了从大厅到大门外的反复走动中。眼睛和腿脚都累了,戴云虹就提议到大厅一隅的咖啡座去坐坐,在那边也能盯住进入大门的人。

两杯热奶两块蛋糕,两个女人坐在一起守望。两块蛋糕慢慢地吃完了,两杯热奶也渐渐露了底,然而卢连璧却仍旧没有露面。

戴云虹忍不住说,“乔姐,你们俩约会,他都是这样吗?”

“从来没有这样过。他恐怕临时有事,耽搁住了。”

戴云虹于是提议,“嗨,乔姐,咱们这样干坐着怪难受的,干脆到卖羊绒衫的柜台先看看货。他要是来了,准会在这儿等,让他也着着急。”

乔果想了想,这样也好。卢连璧来不来,来了以后等不等,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吧。

两个女人踏上升降梯,来到商厦三楼,找到了出售羊绒衫的柜台。她们俩的本意是等人,挑挑看看只当是消磨时间。左一件,右一件,偌大一个柜台里的羊绒衫几乎全都看遍了,她俩仍旧意犹未尽,又指着一个盒子说,“喂,麻烦你把这一个拿出来看看。”

售货小姐终于忍不住说:“你们到底买不买?”

戴云虹当即反击,“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知道不买?”

乔果红着脸说,“看看合适了,就买嘛。”

售货小姐白着眼,将那包装盒甩在柜台上。乔果打开包装盒,目光顿时被吸引住了。那件羊绒衫质地格外的平滑细腻,望上去犹如一块光洁无比的汉白玉。

这件玉一般的羊绒衫,倒是挺配那个玉一般的男人的。乔果想。

“你喜欢它?”戴云虹低声问女友。

“喜欢。就是不知道,他穿着合适不适合。”

戴云虹看看标签,XL号,便胸有成竹地说,“行,他穿得上。”

乔果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知道?”

戴云虹说,“我见过他嘛,个头有一米八吧?跟我原来那个朋友差不多。身材挺好的,不胖也不瘦。”

戴云虹这样一说,乔果当下就付钱买下了。心想万一不合适,一周之内反正还可以来调换。

东西买到手里,见人的欲望就变得愈发不可遏止。急匆匆地回到大厅,却仍旧看不到卢连璧的影子。拿出手机再给卢连璧挂电话,对方听到乔果的声音,张口就说,“果果,你的手机刚才没开?怎么也给你打不进去!”

乔果没好气地说,“开不开又怎么了,你在哪儿呢,怎么还不来?”

对方将声音压低了,象是地下工作者。“我在火车站,罗金凤也在这儿。罗金凤的大姨来了,本来想接了她就赶过去,最多迟个十几分钟吧。谁知道那趟车晚点了。”

“那你到底还来不来?”虽然竭力控制着,声音中还是透着一种绝望。

“这趟车马上就进站。你把手机开着,过五分钟,我再给你打过去。”

那边显然不便多讲话,简短的说完,即刻挂断了。

乔果慢吞吞地收起电话,戴云虹望望她,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临时被耽搁了,说是过五分钟,再给我打电话。”

戴云虹看到女友满脸不悦的样子,便安慰说,“没关系,好事多磨嘛。咱们既然来了,就是再等五分钟又有什么了不起。”

两个人再次回到大厅的咖啡座那儿,又要了两杯热奶和两块蛋糕,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热奶消磨下去一半的时候,戴云虹看看表,已经过了五分钟,可是,并没有什么电话打来。

“这家伙,今天也太不象话了。”乔果自我解嘲地说。

“没关系,再等等。”

剩下的半杯奶喝得格外慢,终于露底的时候,乔果扫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走,咱们走。”乔果站起身。

就在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乔果急忙拿起来,放在耳边。

“喂,果果,真对不起,我实在去不成了。我本来想把她大姨接到她母亲家就完事儿,可是罗金凤要我中午拉着她们一家到仙人居去吃饭……”

乔果没听完就关了机,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伤感。他和他的太太在一起,他是受他太太支配的,他的每一分钟都是属于那个女人的呀--

“他不来了?”戴云虹的声音仿佛很远很远。

向着那个很远,乔果苦涩地笑了笑。

“唉,乔姐,我都替你累了!”戴云虹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到公司,将那台“冷静王”空调机打开,乔果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买那件羊绒衫,原本就是为了要和卢连璧分手的,他来不来应该无所谓,干嘛还要那么在乎他?

这样想了,心里就有些坦然。

坦然地拿起报纸来看,刚刚看完半张,坦然的心境就开始打起皱褶。卢连璧此时在干什么,是在仙人居的包间里和太太一起喝酒吧?他是一个很体贴很周到的男人,此时一定在很体贴很周到地为太太斟着饮料布着菜。如果卢连璧如约去了雅宝商厦,那么现在应该是乔果和他在一起试穿羊绒衫的……

仿佛浑身都被绳索缚住了,乔果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她要挣脱,她要反抗,她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唔,小乔,是你呀!”刘仁杰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喜,“我刚刚还在心里想,我的小乔在干什么呢--,你就来电话了。你说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呀?”

“我也在想着你。”乔果说。这不是在撒谎,她现在的确在想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刚才还在自嘲,我是单相思呢。‘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被恼。’你在墙里**着秋千,那笑声把我迷住了。可是,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在墙外想着你,自己只管乐乐地玩够了,拔腿就走。你说,我恼不恼?”

“我不知道。”乔果笑了,她觉得刘仁杰讲得挺有意思。

“我刚才是有那么一点点恼。不过,现在不恼了,一点儿也不恼,我很快活。因为我这个墙外的行人正站在那里,听着墙内那个俏佳人的笑声,那个俏佳人居然感觉到了。她把秋千**得老高老高,结果呢,她能看到我,我也看到她了!”

声音低得出奇,听得见出气声,象在贴着耳朵说悄悄话。乔果着魔般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乔果就看到一架系在绿树上的秋千正飞鸟般地俯冲下去,然后又高高地飞起来。缕着花孔的红墙在她的脚下了,她看到了墙外的行人。那行人呢,也正会意朝她笑着……

乔果惬意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我在开会。我这会儿正坐在会议桌前,听汇报。已经过了午餐时间,看样子得到一点多钟才能去填肚子了。”

乔果就想象出刘仁杰一边开会,一边在电话里谈情说爱的情景。他把手机贴在嘴边,声音压得低低的,面部的表情挺严肃。会议桌前的那些同事和下级们,一准觉得他是在和什么人商谈一件重要的工作吧。

乔果觉得这情形真是太有趣了。

“我想晚上和你一起吃饭。”乔果说。

“真的!那好,今天晚上不管什么饭局,我都推掉。等我的电话,我会安排一个合适的地方,让咱们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打完这个电话,乔果觉得浑身轻松而畅快。她好开心,原来自己也能从卢连璧带来的困扰中解脱出来呀。

快下班的时候,乔果拿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仔细地补着妆。眉眼和睫毛都是认真做过的,只需要再扫一点腮红补一点唇膏。淡雅的白西服套裙配着一双白皮鞋,乔果晓得她这副样子很出彩。这样去赴刘仁杰的晚宴,还不知道那人会说出什么可笑又可爱的话。乔果心里正想乐,忽然又想到自己这副打扮原本是要和卢连璧在雅宝商厦约会的,心里不觉又黯然起来。

刚刚收拾停当,写字台上的电话铃就响了。乔果想,这个刘仁杰可真守时。拿起电话,乔果脱口就说,“喂,刘市长——”。听筒里却传来卢连璧的声音,“果果,是我呀。”乔果愣了,一种莫名的委屈淹过来,她的眼眶顿时濡湿了。

“你有什么事儿?”乔果说,声调是冷冷的。

“罗金凤带着丹琴和她大姨到她二舅家去吃饭,完了还要到剧院去看演出。我有时间见你了。”卢连璧在那边兴冲冲地说。

“对不起,我晚上另有安排。”

“果果,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不到雅宝商厦的,你知道,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脱不开身。其实,我也特别想见你——”卢连璧急切地解释着。

对方这样一说,那种特别想见的感觉又痛彻心脾地回到乔果的身上,可是她仍旧淡淡地回复道,“我没有生气,今天晚上确实有事儿。”

“果果!——”那边失声喊起来,“我求求你了,你看,我站在这儿,向你三鞠躬,道歉了……”

乔果的眼前隐约地晃动着卢连璧的身影,她看到他深深地弯着腰,勾下了头。他那近乎绝望的语气让乔果打起了颤。

乔果觉得心疼了。

“好吧,你等着电话。看我能不能把那边的事情推掉。”

刘仁杰在电话里听说乔果晚上不能来了,就问了句怎么回事。乔果未加思索,顺口说孩子病了,要去医院。刘仁杰少不了又说了几句严重不严重要不要帮忙之类的客气话。

放下话机,乔果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怎么能咒儿子宁宁害病呢?

接着再给卢连璧挂电话,心情就和刚才迥然不同。

“喂,那边已经推掉了。”乔果简单地说。

“真好,真好,谢谢你。”卢连璧用一种死而复生般的喜悦欢呼着。

“你说,到哪儿去吧。”语调是生硬的,因为对方的如愿,因为对方的得逞,而生出了无由的怨恨,无名的刻毒。

“我想要你。咱们到宾馆开个房间吧?”沉浸在喜悦中的卢连璧体会不到乔果的心情,他继续做着欢乐的诉求。

“不去。”

“那,去西花园吧?”

“不去。”

“你说上哪儿?”

“我要去你家。”

“果果,你怎么了?”卢连璧这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头。

“你说去不去吧!”象是在下着最后通牒。

“好吧,十分钟之后,在你们公司对面的工商银行门前等我。我开车去接你。”

起居室的皮沙发、茶几、电视柜和小方桌上全都搭着手工钩织的饰物。这些早已过时的家庭装饰与那些新式的家具和家电配伍,就显得有些可笑。然而,它们却专横地无微不至地罩盖着这些器物,显示着女主人无处不在的影响。乔果站在它们中间,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被包围的感觉。

乔果与这种包围对抗着,她用一种进攻般的口吻说:“哦,你们家的客厅很有特点嘛。能不能参观一下你们的卧室啊?”

卢连璧点点头说,“当然——”

卧室里也就是那种常见的布置,一张席梦思软床,一个梳妆台,一排靠墙打制的衣物柜,再就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床头柜了。引起乔果注意的是梳妆台上摆着的镜框,与常见的那种木质的或者塑料制作的镜框不同,这个镜框用的是玉料。四条翠玉围圈的边框犹如坚固的工事,女主人就在那工事里不可动摇地向着乔果微笑。

想起在雅宝商厦那些煎熬般的等待,乔果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生出了挑战的亢奋。

“嘟嘟,我给你买了件东西。”乔果把手里的提袋递给了卢连璧。

打开提袋,露出了精美的包装盒。卢连璧看了一眼,便感动地将乔果拥在了怀里。“果果,谢谢你——”

“今天上午在雅宝商厦买的,”乔果说,“约你去,是怕不合适。”

“哦,对不起,我没去。”卢连璧再次道歉。

“看看颜色,试试大小吧。”乔果打开了包装盒。

抖开的羊绒衫犹如汉白玉一般光洁而细腻,卢连璧忍不住赞道,“唔,太棒了!”

“把衣服脱下来,试一试。”乔果说着,动手去解对方外衣的钮扣。

卢连璧顺从地半闭着眼,脸上的神情显得很惬意。一层一层地剥下去,只剩下一件内衣的时候,卢连璧睁开了眼睛,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内衣上。

“嘟嘟,内行的人告诉我,羊绒衫是贴着身子穿的。”乔果说。

内衣也脱掉了,男人的胸廓**了出来。那是一块坚实温润的墨玉,乔果的手颤抖着抚了上去,那种把玩玉笋的感觉从指肚上星星点点地浸润开来,不可抵御地将她整个地濡湿。

——那是玉的**。

乔果连带着卢连璧一起倒向那张大床,那张卢连璧与罗金凤行夫妻之事的大床。在仰面仆倒的瞬间,乔果看到卢连璧伸长了胳膊,悄悄地扣倒了旁边梳妆台上那个女人的玉照……

乔果很得意,她把那个女人打倒了!

席梦思床垫异乎寻常的松软,当乔果陷落进去的时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行了行了,到此为止,不能做,一定不再做了!然而,她的身体却自做主张,犹如藤蔓一样紧紧地攀缠在那块坚硬的崖壁上。几乎所有善于攀缠的藤蔓植物都是顽强而执拗的,乔果的身体就在那柔韧的攀缠中贪婪地张开了嘴,嚅动着,吮吸着,吞咽着,野性地张扬着浓郁而茂密的生命,源源地生发出蓬蓬勃勃的愉悦。

身体的这种似乎永无餍足的情形,让人沉迷。

就在乔果看着她的身体耽于那些不可思议的一堆动作的时候,乔果的精神却恍惚地游离而起,“墙里秋千墙外道”——,她看到生满芳草繁花的院落了,她看到系在绿树间的秋千犹如浮云一样在风中飘**了,笑声象梦一样若有若无。在红墙之外呢,有人恋恋不舍地徘徊不去,他顷听着、向往着,沉醉着。那人的身影有些象刘仁杰,面孔呢,却朦胧不清,捉摸不定……

精神的这种向往,使乔果飘升,让乔果迷离。这种向往是缥缈的,因其缥缈而愈显美好。

充涨的真实的身体,空灵的虚幻的精神,它们带来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境遇和感受。而这两种境遇和感受,又全都如此诱人。

汗津津的身体终于安静,然后各自翻躺开。

乔果用平静的语调说:“嘟嘟,我想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

“开什么玩笑?”

“不,这是真的。”

“你好残忍!你怎么能在我们最快乐的时候,说出这种话?”

卢连璧再次搂住了乔果,他竭尽全力地搂着,竭尽全力地吻着。这情形有些象恐惧寒秋将临的飞蚊,在狂恋着嘴边的那口血腥。

乔果的身体苏醒着,迎合着,乔果看到那藤蔓又紧紧地攀附了上去。乔果无法遏止自己,她明白,她是离不开卢连璧了。

于是,乔果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