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莞一直等着丈夫说出那句话:离婚。
并非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婚姻的绝症亦如此。那病症是不会向当事人宣布的,然而当事人大都会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周围的人越是讳莫如深,不去谈及,它却越让你清楚地感到它的存在。
严格地说,庄亚麟从未向程紫苑谈及过离异的事,甚至不曾稍稍切近诸如饭菜是否满意啦,家庭开支是否得当啦,室内的布置安排是否舒适啦这一类话题。有关这个家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无可无不可,俨然是一种局外人的淡漠。
结婚十年了,程紫莞没料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么一种结局。从各个方面来看,她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她是有文化教养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委党校做理论教员,一年前被提拔为教研室副主任,一个月前又被提拔为党校副校长。当然,这里面有一个机遇的问题,大批老干部离休退休,领导干部知识化年轻化,妇女干部缺乏……但是,在众多的年轻人和女同志中间选中了她而非别人,那是不能用“赶上了”来简单地解释的。
她是很能操持家务的,她不是那种抛下孩子和丈夫,自顾自去叱咤风云的女政治家。她能用一只鸡做出八菜一汤来招待客人,当韭菜的市场价格为三角钱一斤的时候,她能用一角钱买来一堆,从中择出的韭菜叶既不比一斤少,又不比三角钱的货色差,她会小心地计算,精心地剪裁,用自己和丈夫的旧衣裤为儿子拼缝出样式别致,色彩和谐的新装……
甚至接送儿子上学的任务也是她独自承担的。‘眼下的小家庭几乎都是独生子女,考大学的竞争几乎从幼儿园就开始了。每位家长在这件事情,上都十二分地投入了精力。程紫苑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才将儿子小龙送进了重点小学实验一小。可是,这所小学距她们家很远,走路需要五十分钟,坐电车需要换乘两次。所幸的是,这座城市里有一条不成文的交通规则:骑自行车带成人不行,带孩子却毋需担心罚款。
此刻,程紫苑开始刷锅了。自来水管开得很大,哗哗啦啦的水声很响。铁锅铲划在锅心里,象受惊的鸭子一般发出刺耳的嘎嘎声。这些声响是一种暗示,告诉躺在**的庄亚麟:应该起床了。
七时整。她将这声响整整推迟了二十分钟。往日,她在七时十分就要推着自行车出门,送孩子上学,然后自己再去上班。今天情况特殊,七点半单位的小汽车要来接她去省教育厅开会,汽车正好路过庄亚麟的工作单位和小龙的学校,程紫莞算好了,把他们顺路送一趟。
庄亚麟最厌恶硬物摩擦的声音。竹扫帚扫水泥地的声响就象钢丝纹着心了,更不要说铁铲刮铁锅的声音。那声音一响,他便如听到警报似的惊然一惊,睡意全消。可是,他却故意翻了个身,张大嘴使劲儿抽着喉咙,发出一种震耳的奸声。他讨厌妻子的这种暗示方式,他宁愿妻子大喊大叫着让他起床。可是那样,程紫莞就不是程紫范了。
庄亚麟不起床,程紫苑低下头在儿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小龙便瞪瞪地跑过去,毫不客气地揭掉庄亚麟的被子,尖声尖气地喊:“快起床,大核虫!快起床,大獭虫!”
庄亚麟是很喜欢儿子的,他心里发笑,本想起来,却又决定与儿子逗逗乐,便将奸声打得更响,等着儿子用纸条来搔自己的鼻孔和耳朵眼儿。程紫莞耐不住了,汽车司机是要准时来的,他们应该准时走。于是,她轻轻走到床边,缓缓地推着丈夫。
“亚麟,起来。”
“嗯——”庄亚麟做出睡眼惺松的样子,翻转身望着她。
“已经七点五分了,咱们得在七点半以前做好准备。”程紫莞和颜悦色地对丈夫说着,那神态,就象是母亲对孩子说应该做完作业再去玩儿一样。
“七点半?”
“是的,七点半钟有车来接我开会,顺路把你和小龙送了。”
庄亚麟已经坐了起来,听了这话立刻又躺下了。一切她都给安排好了,一切都脱不出她精心的算计,周全的谋划。他忍受不了老婆的这份温情,这种关照。
“头,头疼……”他皱了皱眉头,使劲儿敲着脑袋,似乎是要把钻进脑袋里的什么讨厌的东西敲出来一样。
丈夫的这种生硬的不近人情的执拗是很令程紫莞心凉的,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在何处得罪了他。做为一个女人,她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
“头疼——,那就好好睡吧。要不要给你拿药来,索密痛?”程紫莞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声调依旧温柔,依旧如母亲照顾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地为丈夫掖了掖被角。
庄亚麟火了,蓦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只把一双又长又厚的脚丫露在外边……
他睡觉总是这样:蒙着头,而把脚丫露在外边。
程紫莞第一次看到他的这副垂相,是在红卫兵“长征”的路上。
那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偏远小镇。时值隆冬,望不到一点儿生命的绿色,四下里是一派患了黄疽症一般的病态的黄色。黄的山,黄的河,黄的土洞,黄土洞中的黄色的人。
就在这黄土地和黄水流中,打着绑腿,背着行装,艰难行进的“红卫兵小将”们象是一支支执拗的顽强的骆驼队。程紫苑是一只孤零零的骆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红卫兵”。她左臂上的那块红袖章,是她自己偷偷做的。她是一个“地主的女儿”,虽然她的父亲是一位教龄颇长的中学教师。功课好,守纪律,听老师的话……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成为班中“翘楚”,成为人人尊敬的班长、团支部书记。每次班级开会,她总是坐在前边,总是由她主持会议。然而那一天开会的时候,她却象一只被猫训斥的老鼠一样,被一声威严的断喝吓得心慌腿软。
“……狗息子程紫莞,滚到后一排第三桌!……”
高一(一)班按“出身”重新排座次。“红五类”在前列就座,“黑七类”“滚”到了最后几排。惊恐,羞辱,程紫苑的心里已经流泪了,可是她的面孔却是平静的,顺从的,那双明亮的大眼几乎是不动声色地从近视镜片后面探视着。
她认不出庄亚麟了,刚才就是他让自己“滚”的吗?作为班上的文体委员,他不是一向很热情很郑重地向自己汇报文体活动的安排,并要自己“光临指导”吗?遇上了难做的物理、化学习题,他从不去请教老师,不是总要怯濡地红着脸,然而又大胆地盯着自己讨教的吗?
她这是第一次发现他比自己强。他站在讲台前,慷慨激昂地挥动手臂,鼓动着人们去“造反”,去“革命”,那潇洒的神态,俨然是彼得堡街头鼓动人们去攻打冬宫的布尔什维克演说家。程紫莞象羡慕黑海士兵的水兵帽、“契卡”的皮夹克一样,羡慕庄亚麟的那身绿军装、宽皮带、红袖标。庄亚麟有一副那么好的嗓子,一腔那么使人奋激的豪情,“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那粗犷的歌声犹如风生峡谷,浪跌深崖,令人闻之肃然。
程紫苑的心情是复杂的,羡慕中含着一种恐惧,恐惧中又含着一种怨恨。当“红卫兵”们兴高采烈地到北京去被“接见”的时候,她很理智地住进了医院。扁桃腺切除,当然,这不是一个大手术,但毕竟是手术。于是,她清清静静地病休了一阵子,直到听说“红卫兵”已开始“大串联”,学校里的人差不多都走空了为止。
她决定独自一人“长征”到延安去。她听说庄亚麟带着一支“红卫兵”队伍到井冈山去了,自己到延安去一定不会遇到他们。她在心底里向往着延安。当年,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各种出身的白区的知识分子就是循着这条路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的。她今天重走这条路,也象征着自己脱胎换骨,投身革命了。
离小镇还有十多里路的时候,她就走不动了,似乎随时都会躺在路边。“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
伴随着一阵带点儿苍凉味道的歌声,一支七八个人的小队伍从后面赶上来了。程紫莞忽然敏感地觉得那歌声中一个突出的嗓门似乎非常熟悉,她不由自主地回转头来。
庄亚麟!
躲不开了。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程紫苑发现他变得又瘦又黑,而且——一有胡子!
她不用躲开他了,他也成了一个“狗息子”。这是一支小小的“狗怠子”的队伍。他们是由向井冈山进发的“红卫兵”队伍里分出来的,由庄亚麟领着转向延安。
程紫莞永远感谢庄亚麟在这个艰难的旅途中收容了自己。那个不算很轻的背包也被庄亚麟“收容”了。一路上,从他的肩头轮流传向别人的肩头。
八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组成了一个充满了友情的集体。当昏黄的暮色降临时,他们终于到达了那个黄河古渡边的小镇。小镇上几乎所有的空闲房屋和窑洞都被征用来做“红卫兵接待站”了。庄亚麟他们来得晚,被分配到半山腰的一孔破窑洞内安歇。那窑洞口没有木门和花格窗,洞口也格外矮小,有人猜测说,这可能是依据这里的风俗,用来停放棺木的废窑。程紫苑害怕了,她老是觉得这孔被一盏摇曳不定的小油灯照得朦朦胧胧的破窑洞里,隐伏着不可捉摸的鬼魅。于是,八个“男子汉”象八个勇敢的骑士,从洞口处依次排开,护卫着窑洞深处的女孩子。
不知是黄河的涛声还是“男子汉”们的奸声,将劳累不堪的程紫苑最终送入了梦中。第二天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庄亚麟的那双大脚。庄亚麟的睡相狼狈极了,被子被拉上去整个地裹着脑袋,于是那双大脚就可怜巴巴地被抛弃在外面了。
那双脚板上犹如豆英似的,鼓满了血泡……
那血泡是应该用马尾毛串在针上,挑穿了,放出水来的。可是,这里没有马尾,八个男子汉又都剃了光头。
程紫莞要用自己的头发为大家穿泡了。八个“男子汉”都烫了脚,傻愣愣地等在那里。程紫莞蹲在庄亚麟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脚时,忽然周身产生了一种神秘的颤栗,她不知道是自己在抖还是他在抖……
省教育厅的这个会实在是枯燥乏味。本来大家都明白,这种“在职千部正规化教育”,不过是为了给一部分千部发文凭制造点借口罢了,实在是不能象正规的高等院校那样要求的。可是,教育厅的那位副厅长却喋喋不休地大谈什么课时要求啦,考试方法啦,弄得宣传部的那位处长上了两次厕所。程紫莞倒是一直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其实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从坐上汽车一直到坐在这会议室里,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庄亚麟的那双大脚。不知为什么,在学生时代,她就认定长着这双大脚的男人将来是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他的确也是学校里公认的出类拔萃的人物,几乎每一个人都不怀疑他将来会有所作为。可是,他至今却一无所成。
庄亚麟在房间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儿子爬上“皇冠”小汽车时发出的小公鸡一样的笑声,他甚至听到了妻子安排司机“顺路往实验一小送一送”的低语声。当车门“砰”地关上,他就立刻翻身起床了。
做了三十五下“仰卧起坐”和二十下“俯卧撑”,他才去洗脸刷牙,准备吃早饭。他的脑袋一点儿也不疼,而且,他早就醒了,只是装着酣睡。他想避开起床后至上班前必不可免的与妻子相处的这一段空闲时间,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妻子必定会不厌其详地询问他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的工作情况,领导是谁啦,有几位同事啦,配合是否协调啦,工作是否顺心啦;然后,她必定还会尽善尽美地为他设想出各种如何与领导搞好关系,与同事加强团结,把本职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等等一系列的方法和方案。
一位热心的教练,一位讨厌的教练。更糟糕的是,你越讨厌,她越热心。
庄亚麟的头脑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才徒增了许多烦恼。他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高等院校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他不应该分到商业部门工作,更不该分到百货公司来。在百货公司,他是唯一的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公司经理本来说安排他到人事科工作的,后来又说分配他到计财科,而当他上班一个星期之后,竟又通知他到办公室去,说那里人手少,工作特别需要。办公室六个人,却有四个正副主任,其中有三位是四十多岁的胖夫人。庄亚麟每天的工作是很忙的,一上班就要为他们扫地、擦桌子、打开水,分发报纸和信。随后,就是拿着这位或者那位写的条子,去仓库里、柜台上提取那些早已留好的高档羊毛衫、进口电冰箱或名贵烟酒……一直到下班也做不完。而且,这些东西往往不是主任们自己要的,于是,庄亚麟便不得不下班后仍旧做些“送货上门”的工作。
庄亚麟并不是一个当公务员的材料。心里不耐烦,行动上便也显出那不耐烦来。这一天,他接连为两位副主任取了收录机和电风扇,刚刚坐下想喝口水,正主任却又发令了。
“小庄呀,昨天安排你去送的那台电冰箱,你给王队长送了吗?”
“送了。”
“好,好。他说啥了没有……”主任扭着胖腰,圆鼓鼓的脚踩着高跟鞋,颇有弹性地走过来说,“他告诉你了没有,啥时候派人去给俺老张修房啊?”
“俺老张”是市商业局的张局长,主任是局长夫人。
“跑了一下午,建筑公司三队说,根本就役有姓王的队长!”
“啊!原来你没送呀!”
“送了,应该说,送不到!”庄亚麟没好气地挪偷她。
胖主任顿时变了脸,柳眉倒竖,气唯琳地说:“咦,那才怪了。这纸条条写得清清楚楚嘛,你咋会说没有哩?你赶快给我再送去!”
一只发面馒头似的手压着桌面上的一张窄纸条,那上面确实写着“市建筑公司三队王队长”。庄亚麟猜想,这张字体草草的纸条大概是一个“中间人”写给胖主任的,那中间人也只知那队长其姓而不知其名。庄亚麟虽已看出那潦草的“三”字颇象一个“五”,然而他此时既无心玉成其事,便不去说破了。
胖主任发火,庄亚麟反倒笑了。他一边不慌不忙地喝水,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主任,没有这个王队长,确实没有。不信,你自己去送送看。”
“我去送!那要你千什么的?”胖主任的腮帮象凉粉似的抖了起来,‘“象你这种人,当初我就不该要。你在部队里干了些什么?你在大学里干了些什么?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放老实点吧,纸袋袋里都装着呢!哼……”
庄亚麟哑了。他知道,那些人都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