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废墟。
废墟,不只是指的房倒屋塌,空旷的原野上只留下的一片残垣断壁,那更深的含义,应该是针对生命和活力而言的。虽然一切似乎都完整的存在,但是,那曾经充溢其中的生命和活力突然都失去了,只留下僵死的躯壳,这便是废墟了。死尸虽然完整,但是,它比一堆残缺的骨架更为可怖,因为它更清楚地显示着生命和活力的曾经存在,和它无可挽回的离去。
亚麟望着停工了的篷布厂,感受到了废墟特有的那种死寂的间怕。
黄昏降临了,简陋的几排厂房里没有灯光、没有机器的轰鸣,黑糊糊的窗洞象骸镂的眼窝。冬天的寒风在土墙围成的厂院里徘徊,不停地唱着一支凄厉的招魂曲。厚厚的雪犹如一条预兆不祥的白被单,想要蒙头盖脸地遮掩住这里的一切。
旧历新年临近了,村里已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而这里却似荒坟一般。前些时,工厂半死不活地用最后一批次品化纤布生产了最后一批次品篷布,堆放进仓库里之后,便最终停产了。那些从各处聚来的工人,又做鸟兽散,只留下两个老头象守墓似的守着这个烂摊子。
梦营住在亚麟原先住过的那间房里,亚麟在库房里搭了个临时的铺。亚麟住过的那间屋里还保持着他当时离去的样子,大约是搜查时被翻乱了的缘故,看上去象是一个被掏空了的鸡窝。幸而那屋里有带烟囱的铁炉子,生起火来,倒也暖得宜人。
“你在库房里,象个冰窟窿。干脆,也住到这个屋里来算了。”梦营说。
“那,那怎么行!”
“咱们有篷布嘛。在这里隔开来,就是两间房,我住里边,你住外边。在仓库住,你就不怕冻死?”
梦营的确是怕他冻坏了。亚麟在库房里,盖了两床被,还压了一匹篷布,依旧冷得缩做一团。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终于冻醒了,穿好衣服又钻进被窝里呆坐,忽然听到门敲得响。
“谁?”亚麟吼了一声。
“我!快开门!”梦营的尖嗓子在门外喊。
亚麟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开门去,只见梦营提着两个大铁水桶,跳珊着进了屋。
“快烤火,烤火!”
梦营喳喳地嚷着,那铁桶里装着许多烤热了的砖头,向四周辐射着热气,还真象两个炉子。
“你怎么不睡?”亚麟做出生气的样子。
梦首羞怯地笑了笑,“我一个人,在那屋里,怕。又想着你这仓库里不能生火,冷……就起来用炉子烤砖头。你瞧瞧,这办法不错吧?”
“不错。”亚麟又好气,又好笑。
“哎,是不错嘛。”梦置得意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办法了。把砖头放到教室的煤炉子上烤热,然后放到桌子下面烤脚,上一堂课脚都不会凉哩!”
“好了,好了,谢谢你。你赶快回去睡吧。”
“人家刚从外边进来,浑身冷得要命,烤烤再走嘛。”
亚麟只好守着那两个铁桶,陪梦营一起聊天。等那两个铁桶完全凉下来,天已发白了。
亚麟采取的挽救公司的措施是,紧缩战线,收拢摊子,确保服装衬布厂的尽快投产。由于亚麟与上海化纤四厂为那些次品布闹僵了,篷布厂一时断了化纤布的货源,无法继续生产,只好停产关闭,减少那笔数额颇大的工资开支。仓库里积压的大批次品化纤布生产的次品篷布,必须尽快推销出去,以得到必要的流动资金。这批次品篷布,亚麟除了托人四处帮忙代销之外,还打算自己就近推销一部分。雪深路滑,骑自行车不方便,亚麟和梦营到附近的村子推销篷布时,便只得步行。
这篷布的主要销售对象就是农民,要过年了,农民们大都回家团聚,正好走乡串户上门推销。亚麟和梦茸每夭扛着两匹布出去推销,买少的人,当场量尺成交,买多的人,记下来随后送货。
亚麟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一进村便显出那傻和呆来。吹喝不会晗喝,说也不会说,只把布扛起来走,象是匹驮着货的马一般。倒是梦查显出了能耐,她把那在“小世界”街上摆“两全齐美”货摊时的全副本领都使出来,一个人唱着一台大戏似的,热热闹闹,走到哪里,便把哪里搅腾起来。
“买布,买篷布喽!高级化纤,新型涂料,防雨防晒,耐拉耐磨,能搭棚,能盖场,能苫小手扶拖斗,能遮四轮大卡车厢…都来买篷布唆——”
梦茸一晗喝,满村的人都涌出来看。不为买布,只为听这脆生生、清悠悠的甜嗓,只为看有这般嗓子的姑娘的模样。
“咦,这妞慈俊,长哩多齐正!”
“瞧人家那脸,白得跟那梨花瓣一模似样!”
“她这胶鞋样儿还怪好!”
“人家那是皮靴子……”
老婆子、大姑娘、小媳妇直直地盯着瞅,评头品足地谈。男人们蹭磨磨地转着,说是看布,凑上来得便膘上一眼。
梦营并不是唱戏让人听,做戏让人瞧的小花旦,待人围得多了,便推销她那布。
“大叔,买篷布吧。这布,盖小手拖的拖斗可好了。”
“用不着,用不着,俺家用不着,俺没小手拖。”
“大哥,买篷布吧。这布,面幅宽,两幅拼起来,就能遮住大卡车的后车厢。”
“俺没大卡车,用不上…”
“大嫂,买布吧?”
“咦,俺用不着。”
抱孩子的大嫂子忙往后闪。
“自厂这布,可好了。你摸摸,多软和。隔水不说,还透气。小孩儿尿床,垫在下面儿,省得湿了大褥子。”
于是,那大嫂犹犹豫豫地果然又近前来用手摸。
“这比塑料布强。塑料布用久了硬,一折就裂。”
“你是咱县那个停产的篷布厂的吧?那厂用的,听说都是次品布!”
“次品布次品价呀!打八折,买多了七折优惠价!”
大嫂子经不住说,掏钱扯了四尺。
“他大哥,你也买点儿呀。给你那手扶拖拉机搭个棚,咋说也比盖个屋便宜!”那大嫂劝说她身旁的一个男人。
她自己买了,又掩掇着旁人买。掏钱这事儿,不能只让她一个人干呐。
“中,买就买。”她旁边的汉子被说动了。
“老二,咱不是还缺块儿盖场布嘛?反正明年还得苫麦垛,早买晚不买。就手买了吧,省得跑趟路。”老太婆在一旁说儿子。
“买吧,买吧。大冷的天,看人家小姑娘家家的,背着布来也老不容易!……”
乡下人心善。大年节的,就是碰上要饭的,也要给口好吃的多此刻买起布来,’就大方随便得多,权当施舍,也将钱花了。
一天跑下来,梦营的嗓子都沙哑了,但她却兴奋得要命。背来的布大都零卖出去了,大宗的订货也很有几户,看势头倒是挺不错。
回来的时候,走到半路天就黑了。他们俩太贪心,走得太远。事前又没估计到会摸黑,并未带手电筒来,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
首先是路不熟。远远地看到前边有村庄的灯光,照直奔过去,却被大塘挡了路,只好又往回绕。那却又投有路了,遇上新起的沟,又是雪又是泥,把两个人都摔得泥猴儿似的。
其次是累。梦营起初还哼哼卿卿地唱,往后就变成不唱光哼哪一了。她脚上那双被乡下姑娘瞧着眼热的高跟高腰皮靴,此时完全成了累赘。左脚后跟歪在泥里,歪掉了,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就象个瘸子。
“来,帮我拉一下!”
梦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向亚麟伸出了腿。她的脚肿了,靴子脱不下来。
“不,不能脱,那把脚冻坏了。”
“我走不成,你背我?”
“我背。”
亚麟当真来背,梦茸却又使劲儿擂着拳,尖叫着要他将自己放下。
靴子还是她自己硬脱了下来,只穿着袜子在冰雪上走。仿佛是受了那冰冷的刺激,她竟兴高采烈地又唱了起来。
在扁山有一位幸运的小姑娘,
幸运的小姑娘她身边有一位少年郎。
红红的太阳是热情的少年郎,
回圆的小月亮她就是多情的小姑娘。
“站住!——”
亚麟高声喝住了她。“坐下,把脚伸出来。”
亚麟用折叠剪将脖子里的毛围巾弄做两块,裹在梦昔的脚上。外面,又用剪成条的篷布象靴子似的严实实地裹了两层。
“好,真好。这双靴子比我的那双还灵便。”梦置蹦跳了几下,走开去,又唱起来。
爱和情投进了春天的小心坎,
春天的小心坎她已经属于我们俩,
少年——哎哟……
最后突如其来的那声“哎哟”让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好象是在水里没顶之前的呼叫,又好象是从悬崖向深谷滚落时渐远的惊号。
“梦茸——”亚麟急切地呼唤了一声。
奇怪,她怎么突然在黑暗中消失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亚麟一边继续呼喊着,一边向前寻去。
突然,他脚下也不可思议地悬空了,接着,便象被人撞了一下似的,五脏六腑难受地象是全都摆**着娜了位。等他清醒过来时,他惊骇地发现身边有人在低低地呻吟。
“谁?”
“亚麟——,我,是我……”
他听出来了,这是梦聋。他急忙爬过去,摸摸她的头和胳膊、腿脚。还好,似乎没有受什么伤,大概也是跌昏了。
亚麟最初猜想,他们大概是走到什么陡坡边,失足跌了下去。于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寻条路往上爬。硬硬的,滑腻腻的,是石头?不,是砖,是紧紧砌在一起的砖又他心里一阵慌乱,便喊着梦首一起向前后左右去摸,砖,砖,砖!全是砌在一起的砖,那些砖围成一个圆形,他们掉在枯井里了!
“来人呐——”
“救命呀——”
出于本能,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拼命喊叫起来。无边的夜色以一种无情的冷漠袖手旁观着,幸灾乐祸的北风吹着口哨从井口边扬长而去,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面颊上,化作让人寒到心底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俩终于声嘶力竭了,于是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四周是坟墓一般的黑暗,坟墓一般的死寂,绝望犹如沉重的棺盖,就在他们的头顶合死了,使得他俩透不过气来。
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使得亚麟愤怒了,他用拳头狠狠地捶着井壁。忽而,他蹲了下米,兴奋地嚷道:“踩着我,上!”
“好哩!”
梦背仿佛笑着应了一声,似乎要借着那笑给自己增添些勇气,祝自己能够成功一样。
摇摇晃晃的,梦首踩在亚麟的肩上,扶着井壁站起来。她的手在头顶摸索了一会儿,象触了电似的抖起来。
“井口!我摸到井口了!”
四周的砖壁在指尖处消失了,泥土和雪给人留下一个触摸到橡皮救生圈似的感觉。井口的风扯动了梦营的头发,犹如有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转动,要将她吸起来一般。
“井口?那就上,上啊!”
脚下是亚麟打雷般的吼声,梦营鼓起劲儿,双手扒拉着开始往上爬了。
如果说井口的土湿滑滑的象是救生圈的话,那么这救生圈却粘溜溜的,总是从梦营的手边滑脱。然而它却又不滑远,总是在你的手边,但是又让你捉不住它。
梦茸的胳膊酸了,象两条水泥桩一般沉甸甸的举不起来,手指也变得僵硬,又疼又麻。
“上!上呵!”
井下的声音焦躁而急促,扯风箱似的喘。
“我使不上劲儿,我要是长得再高点儿就好了,再高一点儿!”梦营已经带出了哭音儿。
梦管果然长高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上升,升…哦,那是亚麟的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脚棵,推举着放到了头顶。
梦茸那双裹着布的脚感觉到了亚麟的头在摇摇晃晃的摆动,梦营的心抽紧了,她心疼地想要蹦起脚尖来,好象那样就能减轻些自己的重量。
“上!”
亚麟抓住她的脚,又一次将她推举起来。梦营已经将脑袋完全探出井口了,双肘也架在了井壁上,然而她却无力撑起身子。
脚下的那双手颤抖着,缓缓低了下去。梦营的头,又沉入了井口。
“上!”
她又一次被推举起来,又一次露出了头,然而,却再一次沉了下去……象溺水的人出而复沉,沉而复出。
她哭了,绝望地尖叫着:“不行!我上不去,完了,完了……”
亚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力气正从身上一点点地耗尽,脑子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双手在机械地重复着推,推……
蓦然间,他觉得脚下旋转起来,这井也变做了一个旋倒的瓶子,自己从那瓶子里被倒了出来。梦营软绵绵地跌扑在自己的身上,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象死了一般软软地摊开了手脚。
他们仍无望地呆在枯井里。
夜色。仍旧是那般浓重,风依旧是那般猛狂,雪下得更大了,落进井底,卷进井底,仿佛要在这里将他俩就此葬了。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那么轻,那么缓,那么柔。那是梦营的脸,紧紧地贴过来。热乎乎的,有虫子在爬,那是泪,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要死了。我怕,真怕呀……”
梦营慑喘着,将娇小的身体信任地紧紧靠过来。亚麟隐隐地觉得自己的衣扣被扯动,那滑进自己怀里的另一个身体**似的蠕动着,带来一种诱人的温馨气息,他下意识地用臂弯将她抱紧了。
“我们俩,就这么,一起死吧!”梦茸梦吃似的呢喃着,“我要把我自己,给了你。我们的,新婚之夜,这风,这雪,替我们将婚礼和葬礼,一起都准备下了……”
她在解她自己的衣服!绝望中,亚麟也陷入了**和痴迷的泥沼。然而,这只是片刻的昏眩。他猛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不能这么自是自弃!他用双手抓起雪,狂乱地擦着自己的脸,他看到了那死的黑色的笑。他扬起了手,在那死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那死哀叫着,闪着光退却了…
“亚麟,你别打,别打你自己呀!那都怪我,没劲儿。我要是个男的——”
梦营“叶哒”一声跪下了,“对,你是男的!你踩着我,上……”
亚麟顾不得犹豫了,他踩上了梦营的肩膀。
那柔弱的肩膀在抖,那纤细的身体在晃……不行,一个弱女子,叫她如何站得起来哟!
亚麟已经要往下跳了,然而仿佛出现了奇迹,他脚下的大地上升了,缓慢地、颤颤摇摇地升了起来。
梦营挺起腰站稳了。
亚麟一伸手扒住了井沿边。生的勇气使他产生了难以思议的力量,又蹬又爬,他攀了上去!
“上来了,梦营,我上来了!”亚麟在井上疯了似的喊。
“亚麟,你走吧,你快走。我反正是上不去了,即使你叫来了人,怕也迟了。你给我姐姐说,我就求她一件事,把我的骨灰盒放到你们家,让我能天天守着你!”
这声音显得那般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亚麟呆住了。她怎么上来?不能离开,她会冻死的,她会……
他伏祖井氏黑洞洞魄什么也看不见,梦茸好象又消失了。
“梦营!”
“嗯——”
“听着我的声音,往这边儿摸,拉住我的手。”
那声音是一条看不见的绳,在冥冥中将他们俩维系。然而循着那声音,他俩却摸不到彼此的手。亚麟已经将半截身子都探进了井里,几乎要掉进去了。
“梦营,你把剩下的那卷布拿过来,那卷布!”
“哎!”梦营举起那一小卷布,象举着一根棍子。
亚麟拿到了它。他立刻将它抖开,拧搅成消防水龙带似的粗绳,在枯井旁摸到了半截树桩,将一端布带在上面绕紧了,另一端抛进了枯井里。
梦置攀着布带就爬,“瞬惬”一声,她手一软,爬了一半儿就又掉了下去。
“别慌,我来了——”亚麟一边喊着,一边跳了下去。
“你怎么?又一一”梦营分明是焦灼的抱怨,然而却又久别重逢似的将亚麟紧紧抱住。
“你踏上我的肩膀,再攀住这布带子。”
亚麟又蹲下了。站在他的肩上,攀紧那布带子,梦营终于精疲力尽地上去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甚至也没有喊叫,只将脑袋无,力地垂在井口不停地念叨着:“亚麟,上来了没有?”
“上来了。”
亚麟不停地回答着。他担心,梦茸随时会跳下来给他帮忙。
攀登那段井壁,象用了整整一百年。
等他终于又攀上来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地吞着雪,用手狠狠地擂着大地,如同擂着一面巨鼓,他用男子汉嘶哑的嗓门向死亡宣布着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