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董振铎喜欢看小说,这是青年时代就养成的嗜好。担负重要而繁重的工作任务之后,没有时间细细研读《红楼梦》、《今古奇观》之类的书了,他却喜欢上了柯南道尔和克里斯蒂的书。在紧张疲惫的长时间工作之后,翻开《血字的研究》、《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或《孤岛奇案》、《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他的精神每每为之一振,那种清醒提神作用,是任何香烟、浓茶和咖啡不能比拟的。
尽管开了四个多小时的会,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他还是一口气接着读完了《孤岛奇案》。这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他仍毫无倦意,一边津津有味地诵着小说中那几句“十个印第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的儿歌,一边琢摸着那孤岛上十个人按那儿歌中的情节分别死去的故事。
吃了一个苹果之后,他又精神抖擞地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工作了。他在亲自处理群众来信。他有一个习惯,事务性工作可以交给秘书办,凡是涉及到下情上达的事情,他每每必得躬亲。
他读到了庄亚麟写给他的“申诉信”。
这是什么问题呢?这样也能算是“案件”吗?一桩诈骗案——这比《孤岛奇案》差多曦,情节那么简单,重要的是,经不起推敲……
他笑了笑,在这封群众来信上批道:“此信我已读毕,请交有关部门处理。说是‘诈骗案’,不对了,哪有诈骗犯公开留卞自己的地址姓名的?是经济纠纷还是刑事犯罪,似应查证核实。”
这个批件已经传阅,终于转到了A县,让A县的负责同志很费了心思。几经揣摩研究,终于品味出董书记否定此案的意思居多,而此时事情已隔数月之久,“拉大网”的风头早过去了,偶尔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上面有“注意另一种倾向”之说。于是,A县有关部门便借省委负责同志批示的东风,重新调查,决定撤销此案了。通知应发送当事人,只是庄亚麟不知是死是活,只好函告他的亲属。
数日之后,庄亚麟便回到了省城。
原来,那一天庄亚麟出走,绝望之余也生出了自尽的念头。他在西涧河边徘徊了许久,终于下决心投水。从岸边树丛走入河中心,将棉衣甩到了河里,脑袋往水里一扎,决心再不吸气只管喝水。然而他会游泳,进了水里便由不得自己,一口一口地换气,手脚并动,浮游在水上。几番努力,、都未能“淹死”,于是,他自己倒笑了。看来,命不该绝,索性任由河水载着,向下游浮去。所以,他并没有投水而死,但也不曾故意倒穿着鞋,伪造投水现场。
游了很远,他才上岸,然后坐上火车,投奔了一位老同学。并在那人的帮助下,到他的一位地处深山区的亲戚开的小石灰矿上做了几个月的临时工。多年“游泳”,他也有了经验,涨潮还有落潮时,等着吧。
庄亚麟回来了,然而,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
A县的老潘看势头不好,抽回自己的三万元股金,重又拉出去了,篷布厂停工,服装衬布厂未能建成投产,如果想让停滞的一切都再充满活力地流动起来,起码还得有十几万块钱。“亚麟实业开发公司”一时该去哪里筹措这笔资金呢?……
他正在犯愁的时候,他的两个女襄理——梦营和女伴儿月秀来了。亚麟出走期间,正是这两员女将坚守阵地,撑持着公司的门面。此刻,天己很晚了,她们来干什么呢?亚麟疑惑地望着她俩。
平素泼泼辣辣的两个姑娘,此刻却尴尴尬尬,吞吞吐吐地坐下和亚麟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亚麟看出她俩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便直截了当地笑了笑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也学会给我绕圈子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月秀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来。只将一双眼睛往梦首那儿膘。
“是这么回事——,唉,本来是不该说的,又是这种时候……”
“不该说,那就不说吧。”
“不说又不行。你知道,月秀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妈,还有一个正上高中的弟弟,都指望着她拿钱养家。她一个人要是闹砸了,就砸了三个人的饭碗。我们俩那时摆‘两全齐美’货摊的时候,虽然赚不了大钱,可那进项还是稳的。她想——”
“哦,我知道了。”亚麟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来意。
“你们想提出股金,重开‘两全齐美’货摊不是?那样也好,赚不了大钱的事儿,也出不了大岔儿。你们的本金,月秀是八千,梦营是一万一。明天,我就想办法提一笔款,先付给你们。该分的红利,以后再算,你们也知道,眼下公司正困难。但是请你们放心,我庄亚麟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赖账的。”
月秀得了这允诺,便有些愧疚地告辞便走。_亚麟忽而也有些愧疚,觉得不该向一个姑娘说这么重的话,大家毕竟共事一场,况且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于是就要起身去送。却听得梦查一声怒喝:“庄亚麟,你给我站住!”
“怎么?——”亚麟愣住了。梦营那张脸胀得通红,圆圆的眼珠灼热得烫人,愤怒得象一只要用爪子搔人的小花猫。
“咱们俩的账,一万一千块钱就能算得清了?……”
“那,我不是说过了吗?”亚麟已经模糊地意识到她可能说的不是钱的事儿,但依旧不由自主地往钱上扯,“本金先给你们,红利以后算……”
“呸,装糊涂!你混,你真混!我说我退出公司了?我给你张口要钱了?我生是‘亚麟实业开发公司’的人,死是‘亚麟实业开发公司’的鬼。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庄亚麟心头一热,鼻子也酸了。他不由得想到自己一事无成,岁月磋蛇,眼下又陷入了这般窘境,真有些末路穷途之慨了。于是,他有些伤感地对梦茸说:“梦首,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还是离开我,跟你的女友一起走自己的路吧。”
“你,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我是一个交了华盖运的人,”亚麟苦笑着摊开手,“我干什么事儿,都保不住要跌胶。自己都走不好的人,为什么还要拖累别人呢?唉,这一回,你也看到了,险些蹲了大狱。”
“你坐牢,我去给你送饭!”梦营捂着脸,颤着身子哭了。
亚麟被她那一片痴呆的真情震撼了,他觉得那泪水就象难以抵御的一道泥石流,自己的心理堤防几乎就要在它的冲击之下颓倒。于是,他极诚恳地劝她说:“别说傻话了!你的路还长,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
“不!”梦聋猛然抬起头,眼睛闪闪地逼视着亚麟,“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我的姐姐!那有我去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得发誓不许说谎。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
亚麟躲闪着那眼光,低下了头。
冷不防,梦营象个小疯子一样扑过来,抱住亚麟吻了一下,将热乎乎的鼻涕和泪抹了他一脸。
紫苑因为对庄家采取“不即不离”的态度,一直带着儿子在外单位,所以知道亚麟归家的消息较晚。当她得知亚麟和“亚麟实业开发公司”的现状后,决定带一份礼物去见他。
见到妻子,亚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结结巴巴问了句,“你——,小龙还好吧?”
结婚前的男女谈情说爱,结婚后的男女谈吃谈喝谈穿戴;结了婚又要离婚的男女呢,唯一的共同话题便只有儿女了。
“儿子很好,当了小班长。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紫苑委屈地说。
“你,怎么样?——”
“还好。只是总在提心吊胆,听说你,眼下仍不太好……”
“没有的事,一切顺利。”
“别瞒我了。”
“紫莞的声音突然硬咽起来,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小龙的爸爸。我们也是,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我要对你负责,你,也要对我们负责呀!”
又来了。亚麟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你有你的主见,你倔,你百折不挠,你要寻找自己的生活位置,你要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你总觉得,我不理解你,可你又理解我吗?如果我这次来,是登门请‘亚麟实业开发公司’帮忙办一件事情,我想你大概不会拒绝吧?”
“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这个小小的私营公司能给您这位堂堂的省委党校负责人帮什么忙。”
“然而,这件事情还非请你们来办不可。这是一份表格,要由你们来填多需要盖章的地方,还必须盖上你们的印章。”
亚麟疑惑地接过那表格来看,惊喜地愣住了。
“怎么?贷款!太棒了——”
“是的,各方面都基本谈妥了,只需办一下手续。”
“声名狼藉”的“亚麟实业开发公司”既已失去了“信誉”,本来是不臂存有从政府部门得到贷款的奢望的。亚麟知道,这是件并非轻而易举的事,紫苑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有了这笔钱,奄奄一息的公司、工厂,就象输了新鲜血液的病人一样,又有了新的活力。停滞的一切又可以重新运转起来了!
庄亚麟忘情地跳起来,象撤切尔夫人的丈夫在自己家里对待那位女政治家一样,毫无顾忌地在紫莞脸颊上留下响亮的一吻。
这是很久很久以来紫莞得到的第一个吻,她居然微微泛起了红润。她有儿分踌躇自得地说:“你不要觉得,这是为了你。工厂倒闭,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就会受到损失。”
“当然,当然,你是不愿意为了我去做什么好事的。忧国优民,才是女政治家的本色。”庄亚麟兴高采烈地打着趣儿。
“当然,我想如果不把公司从窘境中挽救出来,你是难以脱身的。”
“公司摆脱了窘境,我就更难以脱身了。”
“不,你应该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体面地把它交给别人。你的实验已经做够了,你在这条路上已经碰过壁了,你应该不失时机地回到正路上来。”
“你还要我回到原来的那个单位去吗?”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换一换。”
“晤,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给我弄那笔贷款的先决条件?”亚麟挪榆地眯起了眼。
“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条件的。”紫莞知道眼下亚麟的处境,便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着,显示了女政治家的坚定的原则性。
亚麟痛苦地垂下了头,他又一次看错了这个女人。她在要挟!竟然!就象一个战胜者对面前的败军之将说,放下你的武器跪下来,就留你一条活命一样。
士可杀,不可辱。
“离开你这个破公司吧。你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我们的家不能这样生括下去……”
紫莞见亚麟低下了头,便以为他动了心,愈发提高了嗓门来劝他。
亚麟猛地抬起脑袋,犹如狮子一般咆哮起来:“离开这儿吧,尊敬的撤切尔夫人。你的外交使命失败了!”
当着紫苑的面,他将那表格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