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老头自从詹玉芳带着孩子到家里来大闹了一场之后,对这事就格外留神。詹玉芳惦念自己女儿小芝,几乎是每星期都要来的。庄老头怕庄婷难堪,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代为难堪。只要门岗打来电话,说詹玉芳来访,庄老头就赶忙打发女儿从干休所后门出去,自己亲自拖着伤腿,一瘸一瘸地到门岗那儿去迎。詹玉芳精神受了刺激,动不动便会耍脾气哭、闹,庄老头只得陪着笑,低声下气地哄劝。庄家仁戎马一生,英雄一世,何曾做过这等事?眼下为了儿女,不得不为之,事情虽然做了,心中却郁闷恼怒之极。
这天早晨八点钟左右,庄家仁依照习惯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手扶着栏杆,腰杆儿挺得笔直,眼睛四下望着,想和偶然路过的人聊聊闲话。然而在寒风中独自站立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心里觉得无味,正打算退回房里,忽然发现院门、口驶进一辆车来。那车怪,车背上象救护车似的装着一个红尔但又不象救护车那样将车身漆成白色。庄家仁好奇地站着望,只见那车径直朝自己住的这幢楼驶来。车停,从车里下来几个人,自己眼花,看不清楚,但见领头的一个人挥着手向自己摆了摆。庄家仁心想不知是什么客人来访,于是兴冲冲地也摆了摆手,慌忙进屋让保姆去开门。
第一个进屋来的是军区保卫部门的同志,与庄家仁是很熟的。他一个立正,向庄老头行了个礼,庄老头乐呵呵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亲热地说:“呵——,稀客、稀客。坐,坐!”
“庄参谋长,我是陪公安部门的同志来的。他们有桩公事,想和你谈。”
“啊,好,请进,请同志们进!”
庄老头久不谈公事了,愣了一下,但仍旧很热情地将随后进来的人往屋内让。
坐下后,三言两语,庄老头才清楚了,公安部门的人是为庄亚麟的事来的。庄亚麟因犯案被通缉,为了搞清他的全部犯罪事实,拿到更多的犯罪证据,公安部门正在进行深入搜查。据查证,“亚麟实业开发公司”就设在这座楼里,经请示上级批准,公安部门要执行搜查任务。
他们向庄老头出示了搜查证。
庄老头闭上眼,象打磕睡似的点点头。
在整个搜查过程中,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靠在椅子上。庄婷和梦营被唤过去了,时不时地做着解释说明,回答公安人员的查询。原本平静的房间里,嘈嘈杂杂,充满了**不安的气氛……
那些人终于走了。甚至在他们按照礼节,进这个房间向老头子打招呼表示离去的时候,庄老头依旧闭着眼躺靠在椅子里,纹丝不动。
“爸。”庄婷低低地唤了一声。
庄家仁没有回答。
“爸!——”庄婷忽然有些慌乱,俯下身,用手轻轻抚在庄老头的口鼻处,探试他的鼻息。
“腾”,庄老头忽地跳起来,怒吼着:“妈的,老子还没死!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奇耻大辱!庄参谋长的家竟被公安人员搜查了,莫非这里住着小偷?强盗?杀人犯?…庄参谋长也被抄过家,那是“文革”时期,大家彼此彼此,都能理解。可眼下这算怎么回事?有何颜面见人!
“亚麟实业开发公司”的几个在场的人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大家似乎都敏感地意识到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那心都散了。各自找个借口,相继离去,甚至未留下帮忙收抬一下房子。只有梦营没有走,默不做声地收拾着散乱的簿册。
庄婷呆呆地守着软弱无力地躺在**的父亲,梦聋收拾完东西,悄悄走过来,低声问:“婷姐,亚麟现在怎么样?他在哪儿?”
庄老头抖了一下,虽闭着眼,却格外留神地听。
庄婷叹了口气,“听说是两种可能。潜逃,或者,自杀——”
梦营的脑袋“轰”地一下胀大了,她象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地走了。
“孽种!”庄老头在牙齿缝里骂了一句。
吃晚饭前,有人送信来。庄老头扫了一眼信封,象见到鬼魂似的神情恍惚了。
这是亚麟出走时发寄的那封信。
混蛋!什么鬼话?“这个世界应该向我忏悔之处似乎也不少”,“红尘里纷纷乱乱”,“酒也空空,色也空空,海也空空,地也空空”……哪儿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儿来的这种阴暗心理!教育,唉,平时对他的教育不够呵——
庄老头为他第一次发现的这个孩子心灵深处的东西而惊骇了!他不能想像,这个孩子一方面在外人眼里是这个家的“宝贝”,是聪明伶俐,被幸福之光笼罩着的无优无虑的“大公子”;另一方面,在他内心深处却带着那么深的隐痛,与自己和自己一家存着隔膜和“二心”!
“一个新的陌生人”——唉,三十年了,一只养不熟的小狗,一个不折不扣的“逆子”!由他去吧,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老人潜然泪下,心头一阵悲凉。忽然胸闷气短,脑袋一歪,竟昏了过去。
他被送进了医院。
眼下,程紫莞觉得自己的处境是最棘手、最尴尬的。庄亚麟如果死了,也好说,自然自己与他再无瓜葛,你浊我清,各不相关;庄亚麟如果被捕了,也好办,为了孩子和自己,办个离婚手续,你东我西,咎由自取。
然而,眼下他去向不明,生死不知,却叫人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她决定采取一种“不即不离,若无其事”的办法。庄亚麟家,自己再不登门,将来他的事如果不堪收拾,别人问起来,自己便可以说早已“划清了界线”,如果此事有了转机,庄亚麟平安归来,那么自己养子守家,临危不乱,也算得上同甘共苦了。
总之,自己新挑重任,立足未稳,无论是工作和家事都经不得风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了事能“捂”则“捂”。即便船快翻了,也得摆出个若无其事,正襟危坐的架势来。
那一天,程紫莞在党校主持会议,她仪态端庄地坐着,谁也看不出她的神情与往常有什么不同,绝对看不出。她的齐耳剪发仍然是光洁平整的,既不比平时零乱,亦不比往日更黑亮,她的脸色象文件纸一样苍白而庄严,既不比平时多一分红润,亦不比往日多一分青黄,她的那副黑边的近视眼镜架依然是恰到好处地架在最佳的位置上,使得上沿的黑边遮住了原本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而由那黑镜架边的自身构成了两条黑而细的秀眉,月牙儿似的弯到了额际……
省委党校的几个教研室的主任都是烟鬼,他们似乎是以吞云吐雾的能力来显示各自学识的深浅的。程紫苑的心里也充满了烟雾,憋闷得难受。当然,那是另一种愁云惨雾,那是些有关庄亚麟的消息。
“我认为,这次期中考试,出题难度不宜太大。我们的这些学生毕竟不同于一般大学的在校生,他们年龄大了,记忆力差。”语文教研室主任笑嘻嘻地说,“前一夭我刚刚讲过偏正词组,第二天提问,竟有人回答说,偏正词组就是把一个词放偏了,再正过来才行!”
几个主任都笑,政治教研室主任说:“你那位学生还算聪明的,有一次我故意在课堂上提出了一个戏弄‘排中律’的复杂问语请他们回答,‘你们现在还吃苍蝇吗?’所有的人都回答说,‘不吃。’哈哈,这不是说,他们所有的人都曾经吃过嘛。其实,这是很简单的,我的问话中包含着一个‘你们曾经是吃苍蝇的’前题,不管你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无形中承认了这个前提。唉,我们的这些书记们呀、部长们呀、局长们呀,逻辑知识居然等于零!我看这次出题还是从难从严好,不然,他们轻易地拿到了一个文凭,理论水平却并没有提高。”
“同志们,我提议咱们还是谈点儿具体问题。譬如这次考试是按照高教大纲的要求标准呢,还是结合我们学生的具体情况,稍微——,变通一下。需要这样做的,是哪门课,不需要的,又是哪些……”
程紫莞早已看出来了,几位教研室主任只是借机取笑取笑这些平时显得很尊贵的书记、部长、局长们罢了,那是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也难得有这种机会。可是程紫莞有事,她不想让会议马拉松式地拖下去。
“好吧。我看,政治经济学可以适当——”政治教研室主任做了压低标准的手势。
业务干部们开始讨论具体问题了,紧挨着紫苑坐着的曹副校长却深深吸了口烟,又长长吐出来,侧过身子,意味深长地问:“你家里,最近还好吧?”
紫莞禁不住心里颤了一下。这个老猫鼻子,又嗅出了别人家厨房里的什么味儿?他总是在窥测着自己,那原因很简单,他因为紫莞三十多岁的年纪便与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资格平起平坐而耿耿于怀。
“谢谢。我们家里,一向都很好。”紫莞可不会闹出“现在不吃苍蝇”的笑话,她将那“一向”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甚至还欠起身,微微笑了笑。
然而,她的情绪实际上最近以来很不好。前些时有消息说,庄亚麟似乎还活着,躲在什么地方,他的一些“朋友”四处活动,为他的问题“翻案”。紫莞很想摸摸底细,看看有没有“挽救”他的希望。挽救他,事实上也是挽救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其实,在庄亚麟出事后不久,她就特意留心地打听到这一期学员中有省公安厅的一位处长和市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她早就曾以征求他们对党校教学与生活安排方面的意见为名拜访过他们,并和他们谈得甚为融洽,俨然成了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后来,他们应允帮忙“了解”一下庄亚麟的情况,并说妥了今天下午陪紫莞一起去和有关人员见见面的。所以,紫范自然不希望这个没有多少牛皮可扯的会议拖长。
紫苑很干练地操纵着会议的进程。“好吧,就这徉了,这个问题”;“你刚才谈的是什么,请你讲”……她就是用这些简洁的短句来在球场外边吹哨的。她是足球场上的裁判员,“嘟——”,越位了,“嘟——”球出界;“嘟——”黄牌替告!……一切都在她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九十分钟的比赛结束了,紫莞看了看表,宣布会议到此为止。但她还要侧转身,恭恭敬敬地向曹校长探问:“曹校长,您还有什么意见?”
她必须这样做。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再提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不可能再谈出什么独特的见解。但是,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是新干部,因为他是老干部,因为他参加革命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
新干部有新干部的利索劲儿,老干部有老干部的老练处。曹副校长慢条斯理地暗暗又瑞了程紫莞一脚。“本来嘛,一些问题还可以深入议一议。不过大家都忙,程副校长更忙。我看也就算了吧。”
程紫范确实忙着有事儿,无心再接那个碴儿,匆匆地离去。曹副校长满意地打了个哈欠,犹如刚睡醒了一个好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