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情人们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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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朗果然远走高飞了。

报社领导不只是出于侧隐伶才之心,放他一条生路,更重要的是出于对报纸声誉的考虑。不久前,报社以单位名义出庭做证,使姜朗得以离婚,现在再反转过来追究他的问题,不等于报社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么?鸟去林静,让他离去本身就意味着放逐,人们还能向已无此人的报社追究什么吗?

然而,这却苦了庄婷。为了让姜朗无牵无挂地开创“事业”,庄婷提出留下小芝,由自己带。小芝是很懂事的孩子,对庄婷很尊敬,但绝谈不上爱。干休所离小芝上的那所小学较远,庄婷总是用自行车接送她。有时赶上小芝放学,而庄婷还未下班,就要让小芝到庄婷上班的电信局去等一等。

“哟,这是谁呀?”

有些好事的女人抚着小芝的脑袋,明知故何地映着眼望着庄婷。

“我的女儿!”

庄婷毫不含糊地回答,她昂着头,咄咄逼人地应付着挑战。

于是,好事者们便果真吓退了。这种时候,小芝出于本能地感受到她与庄婷被一种共同的遭际维系着,将瘦弱的身体紧紧贴过来,使庄婷心头涌起一种温暖得要落泪的爱。而在平时,她总是孤零零地躲在一个角落里发愣,沉默得如同一个小哑巴。

在这件事情上,最感到伤心的是庄家仁。他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的女儿竟然成了一个陌生小姑娘的母亲!如果老伴儿还在就好了,女人大概天生就会处理应付这种事情的。母亲与女儿,也许并不比父亲与女儿的爱更深,但却多了一种联系的纽带,在属于女性之间的事情上,几乎是可以无话不谈的。而庄家仁,尽管他可以运筹韩握,在战场上指挥一个营、一个团、一个师,从容不迫地调动兵马强攻、迁回、合围、追击、退却一但却在这类家庭事务上束手无策。从庄婷呱呱落地的时候起,他对待孩子便只有两种单调的战术:抱在怀里用长满胡茬的嘴巴去亲,或者是抡圆胳膊,用又大又厚的巴掌往他们的屁股上打。亚麟常常遭到父亲的后一种战术的袭击,而庄婷享受的几乎全是前一种战术的哄劝。如今,这两种战术全都过了时,就象他这位军事指挥官在现代化战争的形势面前显然落了伍一样,他在这些“现代派”青年面前亦无所适从了。他那老人们独有的罗罗嗦嗦、絮絮叨叨的话语使得儿女们心烦,于是,他就只有以长时间的深沉的凝视来寄寓自己放不下的忧虑和诉不完的深情了。

只要小芝在家里,他便要亲自带了她一起玩儿,他愿意默默地分担女儿的一部分重负。他带着小芝散步的时候,也常常会遇上熟人,亲热地与他打着招呼,问他这个身边的小姑娘是谁,他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外孙女儿里。”

那一天,他到医院看病去了。‘心前区闷痛,他知道一准是那架衰老的心脏机器在运转上又出了点儿毛病。近来,他已无力拐着那条伤腿沿着宿舍楼慢跑十二圈了,早上起来得也比往常迟,慢跑六七圈儿便喘得透不过气来,给那十几平方米的小菜园浇水的任务几乎全落到了保姆的身上。他隐隐地想到,大约是脚下的黄土地在召唤他归去了。

在医院做了一番检查之后,医生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再叮嘱他要休息、休息、安安静静地休息!

汽车在自己的宿舍楼前停下来的时候,他象觉察到敌情一样,觉察到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小楼前象集市上抢购紧俏货物一样,黑压压地围了一片人,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隐隐约约地听得到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叫骂声。小楼周围的那些楼群的窗扇也都洞开着,有人探出脑袋往这里看,有人隐在纱窗后向这边瞧。庄家仁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几位部长、政委的夫人凑上来悄悄地说:“快上去看看吧,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正在你们家闹事t我们不了解情况,也不好管。”

庄家仁心中一震,赶忙开门进了屋。果然不错,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散乱着头发,瞪着眼,站在一楼的过道里对着楼梯向二楼骂。

“……你个狐狸精!你个大破鞋!有种的你就给我出来。你敢勾引我的男人,你怎么不敢见见我呀……”

小芝躲在屋角里,抱着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儿在呜呜咽咽地哭,两个小姑娘都抹得满脸是鼻涕和泪。

小保姆围着那女人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着:“大姐,别吵,大姐,别骂呀……”

庄家仁一问,才知道是姜朗的前妻来了,而庄婷此刻正紧紧关着门躲在楼上。随着庄家仁一起进屋来的几位好心的部长、政委的夫人们陪着庄家仁一起上来劝解,千番陪情,万般好话,才劝得詹玉芳住了口。然而她却谁也不睬,只搂住两个孩子,神神经经地笑一阵,哭一阵。

庄家仁上了二楼,敲开庄婷的门,女儿“哇”地一声大哭着扑上来,紧紧接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滚烫的泪水淌在老人的脸上,直搅得老人也心酸不已。

“别哭,别哭……”

嘴里说着,他自己却也淌了泪。此时,他觉得伏在自己身上的女儿又瘦又弱,象根柔嫩的小草。

原来,詹玉芳领着小兰来看女儿小芝,被门口的警卫人员拦住了。警卫打了电话到他们家,碰巧是保姆接的,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回答得含含糊糊。替卫战士负责任,便放下电话盘问,只是不放人进。詹玉芳只道是庄婷玩的花招,便在门岗处又吵又闹。警卫人员只好又打电话来问,这回是庄婷接的了,就答说请她进来。庄婷在门口接,谁知道詹玉芳是受了损害的女人,又窝着火,一见到“仇人”,便发作起来,又撕又抓又打又骂。庄婷冷不防,被吓蒙了,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遇到过这种事情?于是,惊慌失措地跑上了楼,锁了门躲在里边不敢出来,挂起免战牌,困守待援。詹玉芳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于是就在楼梯下骂着叫阵,要庄婷出来。这声响便惊动了院子里的人,然而又不知怎么回事,谁也不好意思闯进去问。幸而庄家仁回来,不然,还不知该怎么收场。

这场风波不要说庄家从来没有遇到过,就是整个干休所又何曾出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庄家仁又羞又怒,等把詹玉芳劝解好,终于离去的时候,他自已突然觉得好象被人当胸捣了一棍,居然在院子里扶着一棵树,缓缓颓倒了……

庄家仁这边家中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A县庄亚麟那边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上海化纤四厂向公安机关报案,有人“诈骗”了三万余元的化纤产品。公安机关很快便查出了,此系A县一个叫庄亚麟的年轻人所为。此案因涉及到与当地一些企业的经济纠纷,上海方面难以掌握全面情况,便请A县的公安部门调查处理。

这时候,正是打击经济领域里的严重犯罪活动、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分子的“大浪头”涌起的节骨眼儿上。县公安局刚刚“拉大网”,逮捕了一批犯罪份子。庄亚麟的材料一来,立刻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不错,他是全县乃至全专区的有名的“企业家”,可是,县委书记不是早就指示过,“这个人,要注意一下”嘛。英明呵,真是英明的预见,这一下,终于抓住一只大老虎的尾巴了!这些发了“横财”的“农民企业家”,有几个没有搞过行贿收买、倒买倒卖、、偷税漏税一活动的?只是你摸不住、查不到罢了。这次可要狠狠地打击一下!

县里办事还是极负责、极慎重的,尤其是对庄亚麟这样一个“知名人士”。县里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凑在一起,讨论研究了他的问题。根据考察评价一个人不应该只看一时一事,必须结合他的过去历史进行全面评价的原则,专门派人调查了他的历史。这一调查之后,原本还有些不同看法的情况立刻变成了意见完全统一。原来这家伙在上大学的时候就……他做这一切不是偶然的,有政治原因!好得很,他还是一个干部子弟!干部子弟经商,而又胡作非为——真是难得的典型。更难得的是他的父亲既无职又无权,似乎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抓。抓他一个典型,抓他一个有声有色的“大案要案”!

庄亚麟也听说上海方面告了他,县公安部门找他调查时,他直言不讳地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的经过和自己这祥做的原因。刚传出要逮捕他的风声时,庄亚麟只是毫不经意地一笑了之。自己兴办乡镇企业,发展生产,是响应党中央经济改革的号召,利国利民的行动。这样做正该褒奖呢,又何罪之有?至于从上海弄回了一车化纤布,这是经济上的扯皮纠纷,怎么扯得上“刑事犯罪”?

然而细细想去,又觉不妙。自己在大学里时,做了些什么?无非是顺应“思想解放”的大潮,发表了一些呼吁改革的文章和言论,当然,其中或许难免有偏激、幼稚、谬误之处,但“广开言路”不正是中央所倡导的么?再就是,跳了跳舞、骑车旅行考察……这一切,似乎并无“大出格”的表现,然而“风头”一来,自己不是照样戴了手铐,蹲了大狱吗?

何况这一次,庄亚鳞也不认为自己是白璧无瑕的。因为经济纠纷而采取了“骗”的手段,单从这个方面来看,“作案”的动机、行为、结果不是都确凿无疑了吗?……

亚麟越想越心寒,他决定马上行动起来,想尽一切办法拯救自己。他是学生出身,不免仍有些书生气,一连儿天,他都躲在屋子里炮制文章,向中央、省委、地委各级领导写申诉信,抗议A县“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压制、打击、迫害改革者。

那一天早上一起床,亚麟的自我感觉就非常不好,心神忽忽不定。刷牙时,忘了挤牙膏,吃饭时,竟端着吃空了的碗,用筷子往嘴里扒拉。吃完饭,就又想睡,却又睡不着,躺在**翻来复去胡思乱想。窗帘又厚又重,房间里黑洞洞的,睁开眼,只觉得身子在往下沉,仿佛陷到了无底的烂泥沼里,鼻孔、眼睛、耳朵、嘴全都被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塞住了,听不到什么,也喊不出什么。那种被称做“绝望”的东西正骑在他的身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而那一“绝望”却得意地颠着身子,嘴里还“得儿驾,得儿驾”地喊着,仿佛它正骑着一匹马……

他是曾经“倒下来”过的人,深深懂得站起来的不易。他是在这穷乡僻壤里站稳了脚跟的,这破烂的厂房、简陋的机器,操纵着这些机器的没有多少文化却又聪明机智,时而徽散时而又极吃苦耐劳的农民们……此时都显得那般让人依恋。他在这片田野上不顾一切地奔波过、“拚杀”过,为了重新开创局面,为了向世人也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他不知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这一切倾刻间拍又要如海市屋楼,倏然消失了。

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自己不过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三十个年头,为什么居然有些万念俱灰、感叹人生的心态?莫非气数已尽,就要命归黄泉了吗?自己如果死了,不知有谁会哭。紫莞会哭,会偷偷地哭,为儿子,更为她自己。梦聋会哭的,不顾一切地哭,哭得挺勇敢。父亲会哭的,小婷也会哭,父亲毕竟养育了自己一场,而小婷会觉得失去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亲人。哦,自己的生母会不会晓得她的儿子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倘若知晓,她应该哭得最痛。但是,她不会知道,就象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如今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一样,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什么地方离开了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亚麟心里感到十分苍凉。他竟淌着泪,用哑嗓子唱起了一首歌。

踏着沉重的脚步,

走向我人生的旅途。

何处有我的幸福?

何处有我的归宿?

望着那茫茫的天涯路,

滴下了几颖泪珠……

当夜色又降临的时候,他的心忽然变得格外平静。他觉得应该给父亲写封信,他有些可怜这位老人,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是他费尽了心血要把自己养育成人。而自己,却一次次地“闯祸”,使他难过伤心。在部队时,自己因“五·一六”问题被审查;“小天安门广场事件”,自己因一首悼念周总理的诗而被捕,上大学期间,又因不知是什么问题的问题而被拘留……这一次自己的事,不知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打击?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对自己又怀着深切的爱子之心。倘若没有这份爱,他大概倒能对自己的事处之泰然的——那么,就索性使他失了这份爱吧,或许,这能使他减轻些痛苦。

于是,他坐下给父亲写信了。

爸爸:

你好!

这大概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这儿天,我的心情很不好。我回顾了自己短短的一生,发现应该忏悔之处颇多,我愿意向这个世界忏悔。可是,这个世界应该向我忏悔之处似乎也不少,但它是不会向我仟悔的。

此刻,我闭目静忍,竟产生了一种灵魂上升的惑觉。升在空中,俯瞰水世,只见红尘里纷纷乱乱,追名逐利者有之,鼠窃狗偷者有之,馅媚逢迎者有之,愚顽混沌者有之……大家匆匆忙忙,在吃、在睡,在**、在做官、在下野、在乱吃补药乞求长寿、在苦心装扮自己以底得死后所谓的声名……而我自己的肉体也在其间,七情六欲,孽根未断完全是一副凡夫俗于的夹皮囊。

酒也空空,色也空空,海也空空,地也空空。我来到这个空空的世界上,做了许多蠢事,而我的本意又何偿不是想做些好事?可如令一切都已经晚了,我感到了那要扼住我的手在向我遥近。我走了,将昔日的希望、爱情、事业……留在这个世界土,也给你留下了难以忍受的精神痛苦。其实,你这样是完全不必要的,因为我不是你的儿予,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这些年来,你一直把这件事当做一桩秘密瞒着我,但世问是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瞒过人的。我感谢你的养育之恩,但是你也应该感谢我,是我最终解脱了那种你必须爱我的精神枷锁。今后,你不必再为这个不应该存在的“逆于”而痛苦了。

祝你晚年安乐!

一个新的隋生人

庄亚麟

写完这信,亚麟觉得气力仿佛一下子从体内消尽了。他仰在椅背上,微合着双眼。又弱又暗的台灯光昏昏地照着小屋,他那瘫在座椅上的顽长的身子仿佛成了一具穿着服装的骸镂,尖削的下巴、绷紧的嘴唇、笔直的鼻梁……都显得有几分虚假,仿佛是整容师用一种什么材料做成的。

夜,有如墓地一般沉寂,只有寒风吹着一首凄厉的安魂曲。蓦地,象“炸尸”一般,亚麟从那座椅上一跃而起,他听到了什么,他嗅到了什么,他感觉到了什么!他以异乎寻常的敏捷,飞快地将装着钱款的小包塞进早已准备好的手提包内。那提包装着衣物和日用品之类的东西,他拎起包,轻轻带上暗锁,便摄手摄脚地潜进了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他不顾一切地跌跌爬爬地跑着,他觉得暗夜犹如无数身着黑衣的人,渐渐地、无声无息地、迅疾地从四面八方向自己逼拢过来。他恐惧到了极点,又由恐惧而生出了异乎寻常的气力。他就这么没命地狂奔了许久,直到爬上了一个树木茂密的山坡,才栽倒下来,仰望着夭二喘个不停。

远远的,传来狗吠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在这山坡上向那**的地方望去,只见晃来晃去的手电筒的光柱象流萤一般,那片房屋里的灯光也都亮了起来,象是正月十五的灯会。

那就是亚麟方才跑出来的地方。

他暗自庆幸着长吁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消失在夜色里了。

县公安局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你是县公安局吗?”

“是嗬;你聂哪里?”

“我是,庄亚麟呀。”

“………!”

“听说,你们找我有事呀?”

“是呵,是呵。有一件急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哎呀,我现在没有时间了,马上要到广州去,谈一笔生意。请转告你们局长,等我回来再去拜访他。”

“哎,哎——”

“啪。”那边将电话挂断了。

通缉令发出了。十一月二十三日,渔民们在西涧河里张网时,捞出了一件泡鼓了的棉衣,经鉴定,是庄亚麟身上穿的,于是在西涧河里及上下游两岸进行了大范围的搜索,终于发现了新的线索。在距离渔民们打捞到棉衣的地方上溯八里的左岸,有一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从树林到松软的河滩之间,有一处杂乱的脚印。脚印是脚尖向着河滩,脚后跟向着树林的。沿着河岸,那脚印反反复复地叠印着。经鉴定,这脚印也是庄亚麟的。于是,有人分析,庄亚麟显然是自知罪行严重,天网恢恢,难以逃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跳河自杀了。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首先分析庄亚麟的心理素质,象他这种人,是不会轻易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逃跑前写了那么多申诉信,显然还期待着重新出头的一天。那些脚印,固然可以分析为他隐藏在树林里,然后走到河滩上,徘徊良久,终于投水自杀,但他是大学生,知识丰富,想必知道些破案手段,怎能排除他将鞋倒穿在脚上,制造假现场的可能呢?甚至他很可能是跳入河中,逆水而上,从这里倒穿着鞋登岸,然后从这里逃走的呢!他打给公安部门的电话,肯定是声东击西的伎俩,他不一定南下,如果跑到西北荒凉的地区隐姓埋名藏匿起来,不也是可以的吗?……

尸体未打捞到,人未抓住,线索也断了。这件事,成了一桩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