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朗象一个癌症病人急于而又法于看自己的诊断书一样,买了一本新出的《妇女之声》杂志。作者署的分明是一个笔名,狙击手是不会愚蠢地将自己的身体暴露给对方的,那作者显然也深谙此术。待他把这篇长长的文章读完,他就知道,詹玉芳肯定参与了其事,起码也是她提供材料。因为文章中涉及到的许多问题,都是发生在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或者是枕席间的私房话。而更可怕的是,这些私房话并不只是夫妇之间的琐事,而是涉及到对人生,对社会,对当前的政治的看法以及他与“友人”交往时做下的许多手脚和对“友人”利用价值的分析研究……在这个炸弹的冲击波过后,那个奋发有为的青年作家的形象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卑劣、污浊、虚伪、奸诈、大胆钻营而又懦弱可耻的骼镂。
他走进编辑部的时候,再没有平素那种四顾无人,脾院万物的气势了,甚至那套新郎官一般的“行头”也换了下来,穿上了离婚时穿过的那身皱巴巴的旧衣服。他想尽量使自己不那么惹人注意,甚至恨不能使自己从人们眼前消失。但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可怕的窃窃私语在身后如影随形,怎么也无法摆脱。
他没有勇气到庄家仁那个小楼里去了,庄婷打电话约他见面,他失魂丧魄地拒绝了所有约会的地方,最后只答应在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自己占用的那间小屋里见面。
他坐电车到那里去的时候,心中想象出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她会打他一个耳光,骂他一声“卑鄙”,一她会大叫大嚷着“上当受编”,大哭大闹着撕毁结婚证,要他去办法律上的离婚手续,她棍软弱无力地饮泣,绝望地要他解释……那时,自己应该怎么办?悻悻地告诉她,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你才知道“上当受骗”,晚了!你打我耳光吗?对不起,我也会揍你,或者,根本就不理睬她,径直去跟她再办一个离婚手续,就此分道扬镶,当然,也可以流着泪跪下,请求她在今后的“共同生活,中考验自己,女人都是软心肠……”
——不,不能跪下!这和文章中写的在新房里下跪太相似了,不能不打自招地为那文章做旁证。否认一切,否认!
电车里的人很多,姜朗靠着一张椅背站着。坐椅上的两个人在翻看晚报,一边看一边议论。
“你看晚报上的连载文章了吗?《一只肮脏的找螂》,那小子真坏!”
“今天的看了,昨天的没看着。畴,文人无行嘛。”
旁边的人叽叽喳喳地也都插上了嘴。
“喂,听说这个人就在省报社工作。”
“不,在省电台文艺部,我妹妹跟他爱人在一个厂工作,住邻居,常见他哩。”
“……”
姜朗赶忙低下头,将脑袋上的鸭舌帽拉下来,悄悄地往电车中间挤。这一来,搅得周围的人趟越着,不满地盯着他看,弄得他更狼狈了。文章配有插图,画得与他酷似呢。
“破帽遮颜过闹市”,下了电轧他匆匆地穿过街道,循着僻巷往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那间小屋走去。
暮色里,工地上的那一排小屋仍旧是静悄悄地立在那里,仿佛是远离市俗红尘的深山中的寺庙,泊在港湾中的孤舟。那扇窗户里亮着桔红色的灯光,在寒夜里透着温暖。是女儿小芝在家?还是庄婷已经到了?姜朗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仿佛人生的旅途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再也无力举步了。
小芝和庄婷都在,坐在床沿上说话。见姜朗回来,小芝起身说到街口买盐,出去了。孩子大,已经懂事,见父亲和庄婷在一起时,总是躲开。
姜朗正呆立着,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猛然间觉得自己被紧紧地箍住了。他惊异一个女人从哪儿来得这般力气,勒得他的腰都疼了,而她却象倾倒的树干边的一根独立支撑的木桩,坚定地挺立着。
“抬起头,挺起腰啊!‘你怎么变得那么沮丧?他们在打击你,他们在报复你,咱价应该挺住,挺住!现在你更需要我,我也更需要你,咱幻马士就举行婚礼,马上……”
那喃喃的痴情的话语贴在他的耳边热乎乎地响着,姜朗的心渐渐变得热乎乎的发痒,他硬咽着说:“好的,结婚,马上——”
“那个女人疯了,疯狂的人报复起来是不择手段的。我看了那文章,她在造谣、诬蔑。那一切都是很的——”
“假的。”
“我自己也曾被舆论侮辱过,损害过。这个时候,尤其需要的是自尊自重,我们不理睬她!”
“不理睬……”
在这一瞬间,姜朗潜然泪下了,他的心灵震撼着。他从这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丑陋渺小。
门“咚咚”地被敲响了。是谁?自从姜朗搬到这里来,还从未有人在晚上敲门。那是厂长曹祥林特意关照过的,不许人们去打扰作家。
庄婷疑疑惑惑地去开门,进来的却正是厂长曹祥林。他不会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他却一句也没问。他是专门领了人来送蜂窝煤,铁炉子和烟囱的,虽然这类杂事本来用不着他这位厂长亲自出马。要过冬了,他担心这屋里冷,又关照说小心煤气中毒。他分外热情地领人把炉子装好,却又坐也没坐就走。临出门还说了一句,今后有什么事儿,仍旧只管说好了。
曹厂长走后,庄婷又认真地谈起即刻举行婚礼的事。姜朗看上去似乎是在专心地听,然而那心却又忐忑不安地转到了。妇女之声》的文章上。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最清楚,撇开“伦理道德”不说,仅只是“受贿”和“思想反动”这两方面的问题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詹玉芳能有多大能耐?眼下这个声势,分明是她取得了一些人的支持,而且是相当有势力的一些人物。事情既然发生了,不会那么简单的收场,那结果,怕不妙……
果然,第二天一上班,副刊部主任就对他说:“小姜,总编请你到他那儿去一下。”
总编辑完全不是那次亲热接待,与他一起修改报告文学时的那副面孔了。进了屋,连坐也没请他坐,他自己也站着,用一只红蓝铅笔神经质地敲着竹笔筒,象敲着单调的木鱼一样。
“那文章,你看到了吧?《妇女之声》杂志的。”
“看了。”
“你是怎么想的呀?”
“我——,总编,您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无意中是会得罪人的,也不知道怎么会。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行了,行了,你这个同志,不要老是强调客观原因嘛,应该从自己这方面找找问题。别人总不可能都是造谣吧,比如你和女作者的关系,造成离婚的原因。很明显,你当时欺骗了组织,蒙蔽了组织,这是很严重的错误!还不该认识检查一下自己吗?”
“当时,我们还不是这种——,这种关系是后来,因为……”
“够了!”总编辑一使劲儿,那红蓝铅笔竟在桌上被捺断成两截,“不要再解释了。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我们党报的声誉!你这件事,影响很坏,外界反映很大,宣传部的领导同志,也过问了。”
“……”
“嗯,今天没时间和你详谈了,”总编随手甩掉那断了的铅笔头,“最近这段时间,编辑部的工作你不必考虑了,认真地思考一下你的问题。副刊部先开会,你自己谈谈认识。”
离开总编辑办公室,姜朗就给省委董书记的秘书小齐挂电话。他的手把话筒抓得紧紧的,象溺水的人牢牢地接;着一块木片。
“喂,齐秘书吗?我是姜朗呀。”
“唔。”
“唉,最近,我这事儿闹得挺凶,你知道了吧?”
“知道。”
“事情很复杂,我想找你扯扯。你可得拉小弟一把呀……”
“哎呀,最近怕没有时间呐。董书记让我给他起草一个报告,要得很急。”
“你能不能给有关方面的负责人打个招呼?”
“……咱们实话实说吧,有些事情,你也做得实在太……你怎么什么都给你老婆胡说呀?你象咱们之间的关系,啧啧,还有你对我的那个分析——,也,也太不象话嘛!那都让人不点名地写到文章里去了,弄得我也很被动,让我怎么还好替你说话呀?”
“……唉,这——,这——,小弟这里先请罪吧。忙,您还是帮帮吧。”
“好,我尽力而为。”
“……”
姜朗还想说什么,那边儿却把电话放下了。
姜朗本来期望事情逐渐会凉下来,投想到风声却越来越紧。副刊部的“生活会”开了两次,人人都绷着脸,竟没有一个人给他开开玩笑,打打哈哈,让气氛松动一些。姜朗已经“认识”了两次,据说“认识”得还不深刻,还要继续“认识”下去。晚报连载的文章刚刚登完,却又开辟了“读者论坛”的专栏,那里边尖刻的小文章让姜朗心惊胆战,不敢卒读。
一位与广告科副科长相交甚厚的人事处干部悄悄告诉这位副科长,已经在酝酿抽调人员,专门调查落实姜朗的问题。这位副科长自然又把消息悄悄告诉了姜朗。
一位省作协的工作人员在路上见到姜朗,表情甚为惊奇,“咦,你回来了吗?”
“从哪儿回来?”姜朗摸不着头脑。
原来,文学界传说,他已受到处理,离开编辑部,下基层劳动锻炼了。
一位外省刊物的“关系户”一一铁哥儿们,到南方的经济特区珠海自创公司去了,不知道怎么也知道了他“蒙难”的消息,来信问候,并邀他弃文从商,共举大业……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姜朗萌生了远走高飞的念头。
庄婷没有想到从做小姑娘时就一直憧憬着的那个美妙的时刻——婚礼,会如此的惨淡。
当她把自己要与姜朗结婚的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一言不发地跌坐在椅子上,两行老泪无声地从钩壑纵横的面颊上滚下来,沿着鼻翼两侧的两条深深的纵纹,流进了那牙齿稀疏的瘪瘪的嘴里。他的嘴唇震颤般地嗡动着,似乎在皱着眉品尝那苦涩的泪。
他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又默默无言地拖着跳珊的脚步离去了。
而庄婷自己的意志是不可动摇,决定是不可更改的。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决定,自己对自己负责。既然周围的人全都冷淡地无视他们的感情的存在,那么自己也以无视他们的存在来表示自己的冷淡生。
她不愿意使姜朗因为女方家人的缺席而在婚礼宴上难堪。既然男女结合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那么就由他们两人自己来庆贺好了!
准备好了冷菜和酒,他们俩将婚礼的喜宴安排在了古老苍凉的黄河边上。
过了秋汛的黄河,河床是干枯的。那原本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河道一下子**出来,让人不由得惊异它的浅薄。漫天而来的浪涛消失了,只在河床的中央存着一道仿佛凝固的浊流。然而那浅浅的河床也是不容人们小觑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沙岸仿佛腾空而起的黄尘,在极目处与天相接,竟然将天边也晕染得一派昏黄。疾劲的风带着啸声掠过,使瑟瑟的苇草一齐发出金属般的尖厉的鸣叫。于是,那整个无边的黄色的河道也仿佛被风吹动了,中间的那道浊水是流沙,耸起的土梁是沙丘,干枯的黄河以它那大荒漠般的气势使人在它的面前摄服。于是,你不由得忆起它在汛期来临时的声威,‘它以莱替不驯的身姿下九天而落,挟着草、挟着泥、挟着沙,挟着断枝残叶、破板烂匣,使得自身变得浑浊不堪,搅得人们心神不宁。然而,正是这无拘无束狂放不羁的浊流,以千万年来的冲积,造出了肥沃的大平原,并且无休无止地向着大海挑战,从“无”中开拓出“有”来。这是不可遏止的浊中的前进。
庄婷想起了那次独自到黄河边来的情景,在这里她独自吟诵过泰戈尔的诗句。“我来到了永恒的边涯,在这里万物不灭——无论是希望,是幸福,或是从泪眼中望见的人面……”
庄婷庄重地端起了酒杯,“为了我们永恒不灭的感情——”
“为我们的命运的结合——”姜朗也举起杯。
“干!”
那酒杯“当”地碰撞在一起,**起的酒液互相洒落在对方的杯中。他们各自在唇边抿了一口,又交换过杯盏,将酒一饮而尽。
“婷,我有一个重要的决定现在要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到珠海经济特区去!”
“什么!”
庄婷吃惊地抱住了他,难道新婚便要远别,由他到海角天涯去么?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非常险恶,他们很可能下手迫害我——当然,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但是我可不愿象右派分子一样,十年二十年后再平反改正。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远走高飞扩再创新业。我己经基本联系好了,到那边去和一位朋友一起办公司去。当今的时代是发展经济的时代,今后的人们是要靠经济实力在社会上立脚的。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放弃文学事业的,等我们有了经济实力,就自己办刊物,与出版社联营,自己出书,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你,能支持我吗?”
“嗯!”庄婷仿佛也看到了那让人兴奋的前景,活跃地点了点头。
“等我站住了脚,就接你去。落水还有涨水时,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仿佛是要析祷河水快快涨起来似的,他把一瓶酒都浇到了黄河干枯的河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