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吴老师仍没露面,课自然又没上。满村乱跑的娃和女子们终于引起村长注意。才说去找找吴老师,一个后生慌慌张张跑来报告,吴老师在塬下边的沟里躺着呢。人看上去是不行了。
村长带人把吴老师弄上来,发现人早已僵硬,脑后有个洞,血和脑浆也已干涸。村长皱紧眉想了想说,这得报案,谁知这里有什么故事?
公安局的来勘查了现场,又验了伤,便骂村长一顿说你们忙着抬人把现场都破坏了,痕迹都乱了,现场有好几十种足迹知道哪个是凶手的?听说吴老师死了全村的人几乎都去现场看过,所以村长也自知理亏说不出什么。公安局的研究一阵后初步认定是意外事故,就是说吴启林失足掉下沟去摔死了。有一个验尸的法医坚持说是他杀,证据是他认定头上的伤是打击造成的而不是摔的。村长听见一个带队的警察喝斥那法医说你认为他杀可现场痕迹被破坏了怎么办?没足够的证据咱们只能说是意外事故。村长便在心里有几分为吴老师感到委屈可又不敢说,眼看着警车出了村在黄尘弥漫的路上消失了。
葬了吴老师回村的路上,一个婆姨拉住村长说,三天前的晚上,她亲眼看见吴老师和另外一个外乡男人上塬上去了,那时天已黑下来,但她保证没看错。村长愣了说:这可很重要,刚当着公家人你咋不说哩?婆姨说不敢呢嘛。村长便决定给派出所打电话。
公安局再次返回小村调查,他杀的结论便渐渐占了上风。因为不止是那一个婆姨见到过那神秘的外乡人,还有一个娃和一个老爷子见到了。他们说那人中等个,从衣着上看象城市的,可因天色昏暗看不清眉眼。那个娃在形容此人时用了“风尘仆仆”这么句成语,他是吴老师的得意门生,提起吴老师便抽泣不止。
刑警们还在吴启林的窑洞里发现两个香烟头,其中一个较长的,可以看出是北京人爱抽的金健牌,由此他们推断神秘客人来自北京。
在塬上的谷子地里找到的那块带血的石头,把他杀的结论做定了。
可一个香烟头根本无法证明来客的身份。刑警们反反复复地和婆姨、娃、老汉交谈,启发他们回忆那人的外貌。可最后他们得到的仍少得可怜,他们只知道那人和吴老师年龄相仿,体态较适中。
村长向刑警们介绍说吴启林并不是在这个村插队的北京知青,他来这个村时村里的北京知青已全部返城了。他说他北京已无亲人,所以不愿冋去,原来插队的地方也不想呆,图这小村清静,自愿来此教书。从此他便呆下来了,结过一次婚,可婆姨难产死了。他也真可算个苦命人了。
至于他以前在哪儿插队,老乡们还真忘了问了,也没人记得他是否说过。
刑警把那一眼窑洞挖地三尺,居然没找出一点儿关于这个教书匠以前生活的线索。没有日记,没有照片,没有信件。刑警队长挠着脑袋说:他妈的,这人怎么象是刚生下来的?还是外星人?那个一直坚持他杀论的法医说:这很可能说明这小子过去有点儿什么问题。刑警队长点点头,站在土场上眺望远近黄澄澄呆头呆脑的塬和沟,心想:他躲到这么闭塞的地方,居然还没躲过魔爪,这杀人者也够狠的。
回到县公安局后刑警队长向局长汇报了案情,最后说破案的希望几乎是零,要不然去北京碰碰运气,万一査出点什么呢?局长说算了吧,咱们经费紧张你不是不知道,出省办案是不可能的。下月的工资我还发愁呢。
这案子便挂起来了。
抟,是“**”那会儿的词儿了,可挺准确。
金翌回到北京耳垂胡同135号,顾不上干别的,径直到小西屋来看潇潇。
摸摸索索地在糊纸盒儿的潇潇,听见金翌的脚步立刻扬起一张微笑的小脸儿:金翌哥,你回来了?
回来了,你怎么样,还好吗?其实不用回答金翌也看出这个盲姑娘瘦了不少,脸也焦黄焦黄的,显然她为她那音讯不明的父亲曾日夜焦灼不安。金翌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感觉,那是来自内心的似乎和潇潇相通的痛楚,他被这种痛楚的感觉包围了。但他表面却只能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哟,屋子挺干净的嘛,自己收拾的?
沛沛姐帮我的,还有徐大妈。
沛沛?金翌心说这个娇小姐似的西餐厅服务员怎么这么有爱心了?她平常老躲着这个可怜的盲姑娘甚至有些轻视她。潇潇仿佛猜到广他的思想活动,笑道:沛沛姐说,她不愿让你认为她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女孩儿。
金翌脸一红,哭笑不得地嘀咕一句:她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潇潇说:沛沛姐喜欢你,这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挺好吗,你们俩真应该是一对儿。话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酸楚和失落,但金翌却强烈地感觉到了,心想潇潇你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是个善解人意心地坦**的好女孩儿,可上天为什么让你失去了双眼呢?这太不公道了,我会补偿你的。想到这儿,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他对潇潇说,我们俩是不是一对儿不重要。你不想知道我们这囲出去有什么收获么?
怎么不想?潇潇顿时急起来,我天天盼着你们回来呀!我每天要掰着手指头箅好几遍日子呢,怎么样,有什么线索可以找到我爸爸吗?
金翌马上又后悔自己的话了,自己的那种语气太容易让潇潇以为有什么重大发现了。可是,事实上有什么可让潇潇高兴的?梅有光承认他和卜行兆也就是赵光是同学,却一口否认和他有来往。尽管他们凭第六感觉认定梅副市长在撒谎,可第六感觉能当证据用么?
潇潇,你别急,听我慢慢说。金翌尽力缓和口气,从头娓娓道来。说到他们和梅副市长的正式接触,那天的情景又仿佛在他眼前了。
那天梅副市长是在他办公室里接见三个年轻人的,气氛自然与饭桌边大不相同。副市长尽管仍是和颜悦色,半仰在皮座椅上的姿式却表明着他的居高临下。
确实没来往。也没听说过和我弟弟有来往。我说过,我和我弟弟关系一般。
有来往的同学二…没有,真的没有。北京已经七八年没回去了。
能回忆起来的同学嘛……有赵光,还有个女生叫柳燕的,不怕你们笑,我暗恋过她一段儿的。别的想不起来了。
卜行健?卜行健……不,不记得班上有这么个同学。赵光当年是个挺不起眼儿的人,在学校造反,成立红旗造反团时他是随大流儿。后来插队也是随大流儿,连返城时也一样。也难怪,城市平民,没关系没门路,也只好如此。
他们家……记不清了,好象是工人吧。他爸好象还有点文化,可后来犯了点事儿,印象中好象是打成右派了,五七年那会儿的时候。从此才当的工人。
别的,对不起我就说不出什么了。
梅副市长当时很客气地把他们送出政府的大门,很客气地问他们用不用车,还建议他们到郊外的三游洞风景区去玩玩,说那是李白、杜甫、苏东坡都玩过的山洞,故名三游洞,有点意思的。他们也很客气地感谢梅副市长。总之,和和气气地分手了。潇潇听了,半晌没说话。
金翌看着潇潇,慢吞吞地说:离开那个城市,我们仍然认为梅有光在撒谎。他说他只记得两个同学的名字,这按道理说不可能。而且这两个人中你爸爸是我们提出来的,他不承认也不行;另一个柳燕是个女的,与本案明显无关。我们有意提出卜行健,他说不认。
那怎么办?潇潇喃喃地说,眼睛又湿润了,露出了一脸的愁容。我觉得线索还在咱们北京,在咱们家里。那本书,那个小铜疙瘩,还有小风筝和风筝图样儿。有什么来历有什么故事?咱们都还不知道呢。还有小孩儿的棉衣,假如潇是代表了你那么湘是谁?那本书又是谁撕去了几页?撕的内容是什么?都是谜呀。
我想先到图书馆去一金翌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嘴,两眼变得迷茫起来,仿佛突然间脑子里闪过一道电光,照亮了一些藏在记忆之中的零星文字。潇潇听了一会儿,见他不吭声便问:金翌哥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了?
金翌的脑子里砰地爆出一片火花,零零碎碎的记忆突然间完整了。他一把抓住潇潇的手,兴奋地叫道:潇潇,你知道我突然想到什么吗?我想起卜行健手里也有一本《老北京的生活》!是客房服务员告诉我的!我说我为什么见到你爸那本书时觉得很熟悉这个书名呢,原来……
那么说这本书确实与他们两个人有关?潇潇问。是呀,也许他们的恩恩怨怨就在这两本书上呢!我要到图书馆去,我一定要找到一本完整的《老北京的生活》,我一定要揭穿这个秘密。
那么金翌哥,我爸那本书为什么要撕去几页呢?那是秘密呀,你爸也许不愿比人知道。可不让人知道把书藏好就可以了,事实上他也藏了呀,可为什么还撕呢?再说,书是公开出版的,藏起一本又有什么用?
金翌愣住了。他肴看潇潇,明白这个聪明的盲姑娘一定早把这些事反皮复复想过多遍了。对,这里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书是公开读物,卜行兆收藏它的目的不可能是保密,而应该是一种对往事的眷恋。那么,他就不应该撕去几页。他应该从撕书的嫌疑人中被排除。那么,撕书人是谁?
金翌突然想起在雍和宫照片问题上出现过的那个神秘的C。撕书的目的是什么?应该说只有一个,就是阻止或延缓追查案情的人们发现书上的线索。
阻止是不可能的。那么延缓一段时间意味着什么呢?而旦,C是谁?
据潇潇讲,这书只借给这同院的张老师,难道这个老学究是……
金翌觉得脑子乱极了。
民警小王的脑子也乱极了。
在北京火车站的出口站和肖重分手的时候,看着她那生气勃勃的背影在人海中泊夬,他就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感觉,这个挺有个性的姑娘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望着姑娘消失的方向他自嘲地说:我这他妈是怎么了?
那感觉真是很怪,他的内心充满了缠绵的东西,一时间想抬腿追上去,又幻想着姑娘能回过头来再跟他交待点什么,哪怕她回头看他一眼,他也会觉得那是一种暗示。他觉得自己此刻很好笑,象一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似的。显得那么幼稚、可笑。他一路体会着自己那种新感觉回到派出所。
所长老高正等着他呢,没让他喘气就交代了三项任务:第一,核对一下管界内的外来人口数字,分局等着要呢;第二,耳垂胡同8号发生一起邻里纠纷,双方都伤了人,等他去调解;第三,那个偷乳罩的小**贼被杀案要抓紧找线索,刑警队派个姓哈的侦查员来电话让他联系一下。
干嘛找我联系?那小子又不住我管界?小王说。上次那个贼偷东西不是在你的管界吗?打捞尸首的时候你不也在现场吗?配合一下吧,反正这事甭管在谁的管界摊上咱们就得管。老高说完就走了。
又是一件麻烦事。小王绝望地照自己的脑门上给了一巴掌,仰面倒在宿舍的木板**。天花板上叭叽掉下一块白墙皮,正砸在他脸上,气得他大骂:妈的!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派出所的房年久失修,天又返潮,大伙整天都在管界忙的团团转,谁也没功夫管这些事,从墙上掉下点什么是常事。
恋爱的感觉怎么和生病一样,这么令人烦躁不安?小王一边问自己一边去呼那个姓哈的BP机,呼完之后却忘了在派出所等电话,而是骑上自行车下了管界。23岁的小伙子一向对工作负责,这是头一回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耳垂胡同8号那起纠纷起因其实特简单:老王家在院里晒的被单,被老李家的孩子给按了个泥手印儿。老王大妈便去向老李大、嫂告状。老李大嫂脾气爆,便给了孩子两嘴巴。偏赶上这孩子也是个淘气到了顶点的主儿,挨了嘴巴哭哭啼啼地便往老王家的蜂窝煤堆上撒了泡尿。老王大妈发现之后骂出了好听的,其中最一针见血的一句话是指责李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正经之类的话,揭了李家的短处。李家大嫂是和李家大哥先好了之后才离婚再嫁的,本来在街坊邻居面前就很敏感,怕说三道四的,何况王家大妈的话里夹三夹四的再明白不过了。两个妇道便动了手,后来两家的男人也参了战。结果是王家大妈当场犯了心脏病,她老伴脑袋也被打破了。
那挑起事端的淘气鬼趁乱把王家的蜂窝煤砸了几十块。
小王到了8号先进了赵家的小屋。赵老太太是洽保积极分子,民警的依靠力量。老太太又绘声绘色地把8号院那场战争叙述了一遍,讲的惊险曲折劲儿跟多国部队大战海湾差不多。小王耐着性子听着。他早学会了耐着性子听老太太们的车轱辘话了,他也知道这些车轱辘话转着转着也许就会转出点儿什么线索来。今天就是这样,赵老太太刚把那纠纷说到蜂窝煤上撒尿一段儿,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哎小王,大妈得跟你说个事儿,昨儿夜里,隔壁10号可闹贼了。那贼真不是个东西,尽偷点子女人的玩意儿。
小王听了一愣:大妈您说什么?偷女人的……可是,那个贼我们已经找到了呀。
那怎么回事儿?从里面跑出来了?你们局里边也有工作这么不负责任的?愣让他又……
小王想说那小子想跑也跑不了了,可没说。他知道跟老太太们讲这个没半个小时说不清楚。他嘱咐赵老太太先劝王李两家和好,别让他们再闹出事儿来,然后自己匆匆告辞进了隔壁10号院。
10号院是个极清静的小院,只有两户人家,都是有知识有身份的人。听说小王是来了解昨晚上的事儿的,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的徐医生便告诉他说,丢的一被偷的是肖家女主人的乳罩和**,晒在院里铁丝上的。肖家两口子都是电脑工程师,自己办了个电脑软件公司,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所以只是红着脸唠叨了几句,也没心思多想这些就罢了。
你们见到那个贼了么?小王问。
半夜我听见院里有动静,以为是猫。早晨起床,见院门开了。徐医生文质彬彬地说。
小王心说这事还真蹊跷了。莫非有两个变态狂贼?那也太巧了吧?都让我赶上了,这种人扎堆儿是怎么着?要不就是那个中学生钱琛不是这种人,难道他是替罪的……可他床褥下面确有一大堆妇女内衣呀。也许那中学生是活动于另一区域而这里的**贼一直逍遥法外?大概只有这么解释了。
这世界真是千奇百怪,居然就有这样的人存在着,还不是一个。
小王摇头慨叹着往派出所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北护城河边。成群的蜻蜓正在闷热中狂舞,招得一群汗流浃背的孩子兴高采烈地乱蹦乱跳。一丝风没有,柳丝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小王推着自行车下了河堤,在岸边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走着走着便站住往河面上看。粘稠的河水呈黑绿色,河面上再也着不见游泳的人了。小王的脑子在这时突然一动:会不会杀死中学生的人才是真正的变态**贼?他杀人的目的在于灭口或者……
这个思路似乎更合理!小王兴奋起来,他推车回到马路上,骗腿上车直奔派出所而去。他想得马上找到姓哈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金翌在首都图书馆阅览室的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把两本《老北京的生活》摊在桌上。一本是从卜行兆的木箱里找出来的,被人撕了几处的;另一本是他刚刚借的。
他开始从从容容地对照撕去儿处的文字,希望找出点什么。第一处,目录被撕去了。
第二处,撕去15页至17页,内容是关于北京人夏季的饮料,重点介绍的是信远斋的酸梅汤。
第三处,撕去53和54页,实际是一篇儿纸,53页说的是**种植的方法,翻过来54页说的是重九登高赏秋的习俗。
下一处撕去的较多,从63页撕到70页。金翌翻到63页,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眼睛也一下子瞪得好大一风筝!这一页说的是风筝!
作者写道:纸鸢的上市,至寻要在阴历年底,这时正值三九,寒冷异常,谁也不肯冒冷玩纸鸢。在入春以后,大地更生,千尺长丝,引起各种物形的纸鸢,或背上风琴(亦名风筝,乃以竹做了,缚以丝弦,风吹发声,但普通北京人称纸鸢为风筝,实是错误的)……
金翌全神贯注地往下看,于是在64页到66页上,他读到了许多关于纸鸢一一风筝的知识。首先是分类,按形式分别种类,以尺码分别大小。……从形式上说,有人形,即沙雁,有肥沙雁和瘦沙雁之分。基本形状是有头有尾,中间是横的椭圆形翅膀。它还有衍变的种类,如哪吒、钟馗、老虎、蝴蝶、金鱼等等。尺寸由三尺到丈四不等。这一类风筝是所谓正宗。另外还有拍子形和蜈蚣形。前者看上去很简单,只是一个无头无尾的大方块儿,常被画作八卦或双喜字,可是据说很难放,因为平衡难以掌握。而后者,金翌一下子就想到常在夭安门广场见到的长龙风筝了。
其次是有名的风筝工匠。什么“猴儿常”、“四龙”、李三爷、风筝哈……但没有姓赵的或姓卜的。
但卜行兆收藏的那只小风筝和那本风筝图样,绝对有文章。金翌按捺着兴奋的心情,继续往下看。他真的没有想到,在67页和68页上,又登载着一段极为少见的可是极为珍贵的文字!就是这段文字,几乎使历史之谜昭然若揭了。原来,在老北京的历史上,在清朝至民国初年的时候,和纸鸢―风筝共存于这四九城的,还有一种近乎于无赖的玩意儿一一搭镖陀子。
作者写道:搭镖陀子是和纸鸢有密切的关系的,没有放纸鸢的,就没有搭镖陀子的。搭镖陀子的目的,就是要取得纸鸢和线。放纸鸢的为要得到镖陀子和防御镖陀子,所以也在线上安下种种埋伏,准备勾心斗角。这也是北京社会上一种有趣的争斗啊。
据作者介绍说,镖陀子和秤砣相同,也有特制的;从质地上说有铁的和铜的、镶铜的。金翌看到这儿,立刻想到了从木箱里发现的那个小铜疙瘩,它就是一个镖陀子。书上还说,镖陀子都系有长绳,绳长十几丈,都是很坚韧的。在距离镖陀子三分之一绳的地方,拴有钩镰刀,刀上有倒钩,刀刃在钩的背上。搭镖陀子的人左手持绳,右手把镖陀子抡起来,越抡越欢之后瞄准纸鸢突然撒手,镖陀子腾空而去,能飞到比城门楼子还高的高度。一旦搭到纸鸢线上,钩镰刀便将线割断,这只纸鸢就一去不复返了。有时候,搭镖陀子者还可以把纸鸢线牵到自己手里,把纸鸢据为己有。
放纸鸢的和搭镖陀子的自然势不两立,除了隔着大墙谩骂对方,也想尽法子与之争斗。比如在纸鸢线上也装上钩镰刀,反而把镖陀子的绳子割断,等等。据作者介绍,当时搭镖陀子的人嚣张之极,曾经有过把慈禧太后放的金鱼风筝给搭断的业绩。而皇城内的太监也搭镖陀子,他们找不着铜铁,“乃用二百挂镫钱为坠”,这便又引得城外人千方百计地搭他们的镖陀子线了。太监们大怒,用长绳系了装满尿的夜壶,从城里抡出来……金翌读得津津有味又口瞪目呆。
这真是一幅奇妙的只有老北京才有的风俗画啊。满清五朝以铁马金戈进了关称了帝,又以八旗制度养就了一代又一代的纨绔子弟无聊闲人,自己便把自己的江山给断送了。也许当这些闲人在皇城根儿下搭镖陀子的时候,八国联军的炮弹已经送进了炮膛。当中国人正忙于为只纸鸢而自己跟自己干架的时候,世界正大步向着新的一页历史跨进。金翌是个大学生,忧国忧民几乎是他和他的同学的习惯。面对着这样的文字他脸上一阵一阵发热,他忘了自己是来查找线索的而只顾沉湎于一种沉重的感觉之中了……
这书后面还撕了几处,可他已不想再看了。其实也没必要看了。如果撕书的目的在于掩盖这段历史奇闻,那么撕去另几处无非是个掩护而已。
风筝和搭镖陀子,很古远的东西就这样突然走进今天的故象一付七巧板,一块一块的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便拚出了一幅完整的图案。《老北京的生活》,小风筝,风筝图样和镖陀子,互相印证互相说明,渐渐地在金翌的大脑皮层上织出一个完整的设想。
……可这个设想与实际是否相符?是不是仅仅是一个草率而大胆的猜测?金翌自己问自己,却也难以做出肯定的回答。
仅仅以赵、卜二人都有一本《老北京的生活》就认定他们有一段共同的家族历史,未免太武断。也许他们都仅仅是对旧北京生活有一种眷恋呢?当然小风筝和镖陀子可以勉强说是一种物证,可它们能证明赵、卜两家有什么恩怨吗?似乎也不能。万一它们就是赵光的一种爱好一种收藏呢?如果进一步说那天夜里神秘客人见到镖陀子时的激动可以说明什么,那谁又能证明那人一定是卜行健呢?就象一排多米诺骨牌,推倒一张就带倒了一串,所有的蛛丝蚂迹在一瞬间仿佛都消灭了,剩下的只有空想。真的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那种大胆设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它们在金翌的脑子里蹦来跳去,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细节,组成一个又一个场面,最后构成一个极合理极顺理成章的故事。
我这不是在写小说吧?金翌对自己说,很有几分自嘲。于是回家去,自觉不自觉地按这个思路开展调查,问母亲卜行兆家到底是不是老北京人。徐主任刚从街上巡逻回来,正认认真真地叠那红袖标,看儿子一眼说:大概其吧,反正老北京人儿身上有股子劲儿,不是外地人学得了的。这股劲儿你卜叔一对,他姓赵,他身上有那股劲。金翌想想又问:您听说过当年一一我说这当年可是您小时候,或者更早的时候,咱北京玩风筝出名的有姓赵的么?
老太太眨眨眼:这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金大叔正在门外择菜,探进头来挺神秘的说:翌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当然早年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咱们家上几辈儿就穷了,风筝,棒子面窝头还没地儿奔去呢。所以也就不知道人家上八旗的人是怎么玩。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有一天我见到赵光在立交桥下看人家放风筝来着。那脸上的表情啊,怎么说来着?抻往?
金翌很高兴,冲老爸感激地笑笑,又问找谁可以了解早年间的事儿。徐主任马上把正兴致勃勃要往下说的丈夫给拦了回去:这你得问我,咱街面儿上熟啊。胡同东口,3号,李家那老爷子,早年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儿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过,现在倒成了宝了,跟区文化馆那儿整什么老北京的回忆呢。金翌一听抬腿要走,老太太又追出来:嘿我说,我可提醒你,问事儿是问事儿,可别问不着调的,什么八大胡同吾的你可少打听。现在正扫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呢,咱得自觉抵制腐朽思想侵蚀。金翌忙下保证说咱是共青团员有这个自觉性,再说我还正争取入党呢。这才过了老妈的关。
这接下去的半天金翌是在一种很怀旧的气氛中度过的。这种气氛把3号那小院弄得象个旧货铺似的充满了陈腐潮湿的味道。他观赏了澄浆泥的蛐蛐罐,把玩了象牙嘴儿的蝈蝈葫芦,试着抖了两个空竹,还把三寸长的金莲小鞋放在自己的大脚边比划了一下。李家老爷子的诉说可以用狂轰滥炸来比喻,每一件事儿都新鲜可每一件事儿都说得有头无尾。老爷子善于从一件事儿飞速地跳到另一件事儿上去,刚说了后门桥的炒疙瘩香就马上转到东晓市的旧货市场了。天黑下来时老爷子终于说到了八大胡同,两只烂眼圈儿包围的小眼珠放了光彩,金翌便只好截断话头打道回府了。
路上昏头胀脑地把这半天捋一捋,发现有价值的收获有两点:一是“玉赏斋”这个名儿老爷子说耳熟,仿佛听更老的老人念叨过,是买卖古董的铺子,二是搭镖陀子的事儿是真的,至民国初期渐渐绝迹。闹得欢时确也有过把宫里的风筝搭下来的事儿,据说被搭下来的风筝是个著名工匠进贡的,那个工匠,姓赵,大概姓赵。是赵光的前辈吗?赵家以前真是做风筝的吗?在副食店门前的冷饮摊上买了瓶冰凉汽水,大学生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问题。那个设想越来越让他自己相信了。他以一个老北京人的后代的心去理解去分析了这个设想的方方面面。老北京是有自己的独特文化的,这种独特难道不县促成赵、卜两家恩怨的一个潜在的重要因素吗?这种独特难道不是今天分析这一切的一个重要证据吗?
北京人爱面子爱虚荣,极其看重自己的尊严。这种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的性格,一辈一辈地造就了多少北京人呢?
金翌的心彻底地被自己征服了,他不再怀疑自己的设想,他决定把设想告诉他公安战线的战友们。也许肖重会撇嘴,可我一定要郑重告诉她:你尽管是个好刑警,可你不是北京人,你不会了解老北京人身上那种地域性的深入到骨子里的自尊和执拗。赵、卜两家肓定有某种年代久远的恩仇,这种恩怨一点一滴地渗透在两家后代的血液之中,到一定的时机就会引出一场爆发……
当天晚上在小王的宿舍里开了一个非正式的案情分析会。参加者是金翌、潇潇和民警小王、女刑警肖重。后来又临时参加了个刑筲哈一峰。肖重是小王建议参加的,而哈一峰是到派出所和小王研究那个变态贼的案子,临时加进来的。他那棕熊似的身材乍一出现在宿舍门口把大家吓了一跳。正和潇潇聊天的肖重问:大哈,你干嘛来了?大哈只笑,小王从他身后挤进来,怯生生地向肖重解释:我说了这事儿,大哈他感兴趣,便来了。肖重就哼一声。
金翌把后来者的身份告诉潇潇。潇潇柔声说:我真想看见你们,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是好人,都是为我爸爸的事来帮我……她的话让大家的心都一酸。肖重抓住潇潇的手,轻轻地摇孓摇。小王在一旁把肖重的这个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心想敢情她也是个重情的姑娘。
金翌把那张雍和宫的照片、那本《老北京的生活》、那个精致可爱的微型风筝和风筝图样,还有那个小镖陀子,都摆在大家面前。大哈笑着说:今儿咱就箅瞀民联谊吧?小玉说:应该是警民合作吧?咱这是破案,又不是玩……肖重说:废话少说吧,听大学生说。
金翌便把今天在图书馆和李家老爷子那儿的收获绘声绘色地和大家讲了,于是大家面前那几样东西便渐渐有了光彩有了生命。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一幅画,所有的人都仿佛听到一首歌,所有的人都仿佛喝下一碗大碗茶。
怛是,这段久远的只有北京城才会有的故事,会是今天事件的起因吗?人难道真的会把某种仇恨,特别是其实并不那么深切的仇恨,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吗?他们还不能象金翌那样坚信不移。
五个人默默坐在闷热的夏夜之中,历史的陶醉渐渐消退,现实的沉重悄悄袭来。1993年这个夏季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了:
―卜行兆突然外出,起因可能是一张拍摄于雍和宫的照片;……梅有明神秘被杀,他身上穿着卜行兆的衣服,揣着卜行兆的身份证,这一切把那个南方小城和北京联在了一起;
……潇潇家出现了不速之客,几乎可以认定,此人是照片上出现的、从海外归来的卜行健;
一一正当人们把卜行兆和卜行健联系起来考虑的时候,卜行兆再次失踪;
……再次南下与梅有光接触,梅承认与卜行兆即赵光是同学,却否认相互之间有来往,明显是在撒谎;
一一发现卜行兆木箱内的收藏,一本《老北京的生活》又把人们注意力引向昨天……
据以上种种,金翌提出自己大胆的设想:赵家与卜家祖辈在风筝与镖陀子的争斗中结怨,这段恩怨在“文革”中演变为某种更残酷的形式,导致卜行健的出走海外。而今天,海外人的归来使心中一直存有内疚的卜行兆产生了恐慌,他急于找知情的同学,甚至可能是当年的战友兼同伙商量对策,可是……
金翌讲到这里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潇潇眼角的泪光。刑警大哈先说:不大可能吧?这几辈子的事儿了,还记仇?我们就箅当年因为搭镖陀子两家结了怨,最迟也该民国初年的事儿吧?民国哪年建立的?你们谁知道?肖重说:1912年。
大哈一拍腿:对呀,八十一年啦!潇潇她爸43岁,就是1950年生人;她爸的爸就按当时25岁算,该是1925年生人,她爸的爷如果也按当时25岁算,是1900年生人。不可能十二三岁的孩子就因为风筝和镖陀子结下死疙瘩。那么结仇的只能是再上一辈。到潇潇这儿都五辈啦!
金翌说:可也难说,我们旗人,听说过去为只鸟儿也能打破脑袋。
大哈说:不瞒您说,我也是老北京。我们老家儿可一直教育我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从不敢和人干仗。
他那瓮声瓮气的话和他那大熊似的身躯搭配起来显得十分滑稽,大休儿都乐了,连潇潇都听得破涕而笑。
小王点头:大哈说的也有道理。肖重打断他的话:可我觉得金翌说的对。“文革”那可是个疯狂的年代,过去的一点点儿矛盾,到这个年代也会膨胀的。也许就会变成流血事件。
潇潇打个寒战。大伙儿也都不作声,都回忆起些不愉快的事情。金翌想到老妈被剃了光头的那次,小王想到了父母那多病的身体,而肖重自然想到父亲的死和母亲的改嫁。大哈比他们几个年龄要大,他想到的也许更多,其中肯定包含着自己的经由。
果然,半晌,大哈低声说:“文革”那会儿我上三年级,我们那女老师就会一句话:什么出身?只要谁一犯错误她就这句话,比刀子还厉害;我还真从心里怕这句话,因为老爸那会儿正在牛棚扫地呢。所以我别说玩闹了,就连大声说话、多看别人一眼都不敢,整天战战兢兢的过日子,生怕给自己找麻烦……唉!那会儿也真是,人呀都变态。
肖重仿佛在牙缝里说:那时的人心灵都扭曲,都是疯子。潇潇仰面朝着屋顶,泪水慢慢溢满了瘪瘪的眼睑,缓缓地说道:我爸说过,那个年代的人谁都想杀人。她的声调让大家都一震。
大哈说:我们这一代……我们大概齐箅一代吧?“文革”那会儿还是小屁孩儿呢,可心理阴影却这么重。人整人啊,是一种铭心刻骨的伤心事,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特不愿意想这些事儿,就让人整人狗咬狗的日子在我们这代人这儿打住吧。
金翌点点头,思忖一下说:可有那么容易么?照咱们的分析,赵家和卜家可该有几辈子的恩怨呢。打清朝那会儿就人整人。
小王闷闷地插一句:清朝,不就是你们满族么?金翌冲他一翻白眼没说话。屋里沉默起来。
潇潇作了一个梦。
又似乎不是梦。从小就瞎了双眼的潇潇,对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有概念,她的梦里只有一团团模糊的扭曲的人脸晃来晃去。一切都没有秩序也没有层次,乱糟糟的影象仿佛是在浓雾中出没的幽灵。潇潇感到一阵阵惊悸,一股寒意在她心头时隐时现。她想睁眼,可睁不开,心里焦急不安。汗水已把身下的凉席湿透,却凉津津地不舒服。远远地仿佛是电视里的音乐在飘浮,随着飘然而来一张男人的脸,潇潇认准这是父亲的脸,刚要叫,那脸又消失在黑暗之中了。爸!爸!潇潇急切地在心里呼唤,嘴却张不开。那张脸又浮现出来了,身子也随之出现,可潇潇又认不清这是不是父亲了。仿佛陌生又仿佛熟悉,仿佛亲切又仿佛狰狞。你是谁?我是我,你不认识我吗?不认识,你别靠近我!哈,怕我么?我可怕么?可怕!可怕!潇潇觉得极度的恐惧,觉得气愤,恐惧和气愤使她感到绝望,潇潇觉得她自己喘不过气来,马上就要憋死了。那个人却突然消失,梦境由此变成一片黑暗。
潇潇惊醒了,突然地就醒了。
屋里有人!她立刻就意识到这一点。刚从恶梦中醒来的潇潇此时神经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她此时高度灵敏的感觉,就象雷达兵迅速捉到屏幕上出现的那一个小亮点儿,几乎不是凭视力,而是靠头脑里的第六感觉。潇潇的神经感到了屋里的异味,那是一个男人的体味,是成熟男人,不象金翌哥那么青春和热情。用这词形容味道很古怪,可盲姑娘此刻就想到了这个最貼切的词儿。这味道有些象父亲,有一种亲切感,可爻多了一种极淡的香水味儿。
潇潇几乎缩成一团,紧张恐怖的一团。她的神经高度敏感地搜索着,判断出那人的位置在外屋的房门处。院子里隐约有自行车的链条响,潇潇判定那是西餐厅服务员马沛沛下夜班回家。她想那人大概见她醒了急忙逃走,可被外边的动静吓住了,所以停在门口。潇潇想到这儿突然从心底浦起一股勇气,干嘛不趁这个机会和这个神秘来客谈谈呢?他不敢跑的,外边有人;大概也不敢不搭茬儿,因为我会去摸他呀。呀,他要害我怎么办?潇潇哆嗦了一下,不,不能和他讲话,要装睡,不然会……可他会伤害我么?我为什么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潇潇想着,听见了细微的声音。那个人在转身,向里屋看,在观察潇潇……又走向门口了,想离开了。潇潇听见那人在推门的一刹那间沉重的一声呼吸。潇潇冷不防从**翻身坐起,脱口而出:你别走!
那人激灵一下僵住了。
我听见你在屋里了,你别走。潇潇又说。害怕的一觉反而消失了,她此刻镇静得连自己都奇怪。那人仍无动静,连气都不喘。
你每次来我都知道。你不趙坏人,我也知道。因为你要是坏人早就……所以我今天敢叫你,我有事问你。
那人仿佛也不想吓着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里外屋之间。
你是谁?潇潇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终于开口了,声育果然如潇潇想象的那么浑厚,只是微微有些发颤,说明了内心的激动:可你说我是好人,我很感谢,因为你说的不错。所以你可以放心。
话很客气,象外交辞令,可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压抑着什么。
那你为什么偷偷来看我?
我?是一种感情吧。那人淡淡地说。
感情?那你是我什么人吗?
潇潇这么问是有原因的。不知为什么从事件发生以来她越来越对自己的身世有猜疑。妈妈是谁?她到底是死了还是走了?父亲为什么总回避提到她?小木匣里的两件小孩儿棉衣是怎么回事儿?莫非我真有个叫湘的姐妹?
我?那人反问了一句,便不吭声了。潇潇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沉默,就象很亲近的什么人聊了半天之后的那种短暂休息,喝两口水或吸一支烟。潇潇换个舒服点儿的姿式,双手抱住膝盖,茫然地倾听着对方的声音。那人却不说话,只偶尔动一下身体。隐隐约约地,远处有小孩儿的哭声,不知谁家的孩子闹奶吃呢。
潇潇,那人说话了,声音很低:啊,你是叫潇潇吧?如果我没记错。你,你过得好么?好,当然好。潇潇说。你爸爸疼你吗?疼。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可他让你瞎了眼睛!那人突然提高了声音,听得出是压抑了很久的怨气爆发了。他原来是个暴躁的脾气。潇潇被他吓了一跳,受惊的鸟似的往墙角里缩。
但她哺喃地说道:爸爸这些年为我吃了不少苦,我小时候他花了很多钱、找了许多大夫给我看眼睛,平时不管吃的、穿的他总是尽着我,对自己就是能凑合就凑合。
你别怕……那人降低了声音:对不起,我不该发什么火。你认识我爸爸么?潇潇怯怯地问。
认识?何止是认识。他冷笑了几声:我该走了,这回真的走了。哎,潇潇忙叫,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另外,你为什么来看我?
我?那人淡淡地说:我是个没有家的人,这不重要,你不用多问了。
潇潇听见门在响,急急忙忙摸索着找鞋:你别走呀,你一定知道我爸爸到底是怎么了,你一定得告诉我!
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那人已经在门外了:你转告警方和你那小伙伴,那个大学生,不要在什么神秘来客身上下功夫了,他才是受害人,真正的受害人。
潇潇急急追出几步,情急之中被板発绊了腿,险些摔倒。她听见那个人仿佛停了一下,可随即便匆匆走了。就象他的神秘出现一样,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北京市耳垂胡同135号院已沉入梦乡,所有人都酣睡着不知道盲姑娘潇潇房里发生的故事。潇潇追到院里只闻到刘大爷窗前夜来香浓郁的香味,一切就跟没发生过一样,夜还是宁静的夜。潇潇觉得在这浩翰的夜空下自己是这么孤独和渺小,爸爸你在哪里,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多无奈和谜团?她腿一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泪水无声的流下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呀?我到底是谁?我妈妈呢,又是谁?她哭得很伤心。
就在潇潇开始作梦的时候,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一个人缓,缓地从**爬起来,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轻轻地掀开**的一席和褥子,拿出他珍藏的宝贝,开始了他那习惯的不可见人的肮脏的行动。
为了这一行动他早已在酷热之中躺着忍耐了许久许久。那大概是院里人还在乘凉下棋聊天的时候,他便已经关紧门窗脱掉衣服躺下了。他的思想色处在一种兴奋的幻觉之中,仿佛自己正逐步进入一个极乐世界。这是一个男人。一双凸出的鱼眼在黑暗中微微地半眯着,一对薄薄的耳朵捕捉着窗外的声音。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躺着,这种闷热中的静卧对他是一种良性的剌激,他半闭着眼睛任凭那种幻觉扩散、膨胀,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渴望,原始的冲动开始在心底蠕动。
窗外有人在唱京剧,是谁呢?嗓子还真有点儿马连良的唪儿。可我更喜欢梅兰芳,喜欢那种男人似的女人,女人似的男人,似男似女非男非女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梅大师演出来的,是我自己内心的感触和异化,是我的需求和我的生活。
他就这样任自己幻想着,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真的一动不动,象一具死尸或一座塑像。屋子一丝风不透,电风扇也没有开,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沉重地压抑着这个男人,榨出他的汗水,逼迫他的神经,蓬勃他的欲望,消耗他的体力。
身下的凉席已经湿透,发出久不晾晒的腐臭气味。桌上的剩饭剩菜已经馊酸,床下的便盆也飘散着尿騷。这混合的味道真的令人作呕,可这个人却若无其事。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恶劣的环境,就象苍蝇熟悉垃圾,就象鳄鱼熟悉泥潭。
他的眼前此时又浮现出他小时的情景:那天晚上一惯粗暴蛮横的父亲一反常态地给了他一元钱让他出去找同学看电影,他的母亲早已忍受不了丈夫的打骂而离家出走。他当时心里有些奇怪,在走出家门不远时看见父亲在门口张望,他出于好奇,躲在一边偷偷地看着,他看到一个妖冶的女人随父亲进了家门。他跑到家里的窗户下边,低垂的窗帘下面有一隙空间,正好看到**。他看到父亲和那个女人!那忘情的接吻;那沉迷的拥抱;那不分你我的溶合、缠绕;那呻吟声、那亢奋的喘息声……一幅丑陋扭曲的画面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感到迷惑、痛苦、悲伤、羞辱。但也给他那幼小的心灵上播下了一颗变态、畸型的种子。每当他一想起那情景,总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刺激,使他沉迷,使他亢奋。
这时,那些从小印在感观中令人刺激、兴奋的画面又清楚的浮现出来,他随着那情景开始动作。
他馒慢地从床搏下拿出一只乳罩。
他把玩着它,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绣花,感觉着那光滑的质地和浑圆的弧度。他闻它,贪婪地闻,象一只饥饿的狼。他的眼睛醉了,湿润了。他的嘴张开了,喘着粗气,流出了口水。他把那只乳罩戴到了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等待接受男人爱抚的女人,此时男人的强壮和女性的柔软奇怪地结合起来,溶为一体,坚硬的棱角和圆润的隆起构成一种美妙的感受。酷热仿佛羞怯地退走了,小屋里充盈着棺材般的气息,他又拿起一条**,女人的**。他的呼吸紧迫了,他的眸子仿佛在黑暗里放着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好快活呀!好快活呀!
这个人在内心呼喊着呻吟着,快而急促地扭动着他的身体……漫长的夜深邃而幽远,却不知道掩盖着如此的肮脏!许久,男人安静下来。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赤条条一丝不挂。被**过的女性内衣胡乱地扔在一边。小屋的气味更难闻了,粘稠得象一锅搁臭了的粥。
难捱的寂静。
窗外有脚步声,是谁凉快够了回家睡觉去了。大葵扇啪啪地拍着腿,还哼着不伦不类的歌。
远远地,一个女人在喊孩子:三儿,三儿喂一男人突然翻身,抱住枕头哭起来!他像作着恶梦突然醒来,他哭得非常伤心,却拚命地用枕头压抑着哭声,使哭声变得象细微难听的猫叫。
他哭得浑身颤抖,他哭得呜呜咽咽。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象一个被奸污了的女人;一会儿觉得自己象一个强奸女人的恶棍。心底深处残存的一点羞耻感此刻象潮水一样漫上来,他猛地跳起来左右开弓抽了自己的耳光。啪!啪!啪!狠狠地抽,狠狠地抽,两腮很快红肿了,只是因为黑而看不出来。疼痛的感觉却是火辣辣的,刀子般直扎进心里!
我这是干什么?我过的这是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我为什么不能改变?我干嘛要象漩涡里的落水狗似的一个劲儿往下沉?就为了那一件事吗?就为了那一个目标吗?值吗?值吗?
他颓废地栽倒了,强壮的肌肉仿佛融化了,一滩泥似的软下来,堆在那张龌龊的**。他又抓起了那堆女内衣,哆哆嗦嗦地举着,在漆黑中观看着。他突然又笑了,笑得很怪,象猫头鹰的尖啸。收起珍藏的宝贝,他冷静了许多。打开电风扇,热风把臭气吹得在小屋里滚来滚去。男人挺立在风扇前,渐渐变得冷硬变得乖戻变得阴沉。
窗外已没有人声,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