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风筝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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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地拉开窗帘,让清冷的月光投到他阴沉沉的脸上。但他马上又退后一步,又把脸沉到黑暗之中。他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个似乎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你们乐吧,你们愁吧,你们疑虑吧,你们害怕吧。我藏在暗处看着你们,等着你们。我从这个世界上得到的太少太少了,我要报复!我要补偿!我要你们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面,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我!

他静静地站着,把身影溶化在夜的黑暗中。他看着窗外的世界,脸上流露出残酷的狞笑。他咬住自己的嘴唇,解恨似的把它咬破。一条血线流下他的下巴,使他的脸变得恐怖,活象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北京第274中学是那种过去所谓“瓜菜代”学校。这还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留下的词儿呢,意思是“粮食不够瓜菜代替”。转而形容一所学校是说当年有一批各学校都不要的差生无学可上,可又不能让他们在社会上荒着,便临时成立个学校,把这些孩子都拢起来。这学校便是正经粮食匮乏之后的南瓜或白菜。老师们箅什么?大概是盐和酱油?几十年下来这学校按说也该打下些基础,可之间又有“**”,近来又随着市场经济兴旺好多老师跳槽,因此混乱之外又加上了些衰败,便仍然是教育局挂号的后进单位。金翌冒充毕业生回母校找人闯进274中学,找到教导处时没见到人。他在楼道里乱走,忽然听见有人问:哥们儿,找谁?扭脸一看却是个半大小子扒在玻璃窗上,一脸的不安分。看来这是学生在上假期补习课。金翌凑上去说:找个年龄大点儿的,问一一,话没说完那小子便坏笑着回头叫起来:这哥们儿要年龄大的,刘俊凤,你去吧嘿。屋里一阵哄笑。哄笑声里一个黑壮的丫头喝道:让你妈去你妈岁数大。金翌赶快溜走了。

他是为了解“**”时的赵光来的,所以要找个年龄老些的老师问问。想想当年二十挂零的老师,今天也该五十多岁了。找来找去却没合适的,教师们或上课或放假,都忙着。金翌站在楼梯口想了想,忽而想起进校门时见传达室坐着个老头儿,不如干脆和他聊聊吧。

金翌下楼回到传达室,那个老头儿正一手攥着大葱一手举着酒杯喝酒。金翌真没见过这么喝的,咬一口葱抿一口酒,不禁惊奇地瞪圆了眼睛。老头儿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这箅什么,“**”挖防空洞那会儿我怎么喝你知道么?墙上拔一根锈钉子,咂锈钉子就散装白酒。怎么样?金翌不知道老头儿说的是真是假,赔着笑,顺势进屋坐到老头儿**。老头儿上下看他几眼,也不阻止也不问,继续喝酒。

挖防空洞是哪年的事儿?大学生顺着老头儿的话题往下走:七几年吧?搞备战备荒为人民那阵儿?老头儿嚼着葱:啊,你没赶上吧?没赶上。金翌承认,又问:愈老人家那会儿就在这儿了?文革前我就在。今天也是元老了。老头儿一嘴的葱味儿酒味儿冲得金翌直想吐,可只好忍着。屏着气又问:那您认识梅有光么?66届初中毕业生。老头不抬头:认识,小梅子么。金翌心里一阵高兴:那,还有赵光,还有卜行健,您都认识?

赵光?那会儿是司令呢。你问他干什么?老头的眼光变锐利了。

司令。金翌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沉默寡言的钳工当年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是我邻居。他只好这么回答老头儿。心里想象着赵司令当年的模样儿。那会儿他16岁吧,穿一身费挺大劲儿换来的黄军装,戴红卫兵袖章,脚下登一双军用胶鞋。他那会儿也横眉立目吧?也四处去造反吧?也在天安门广场接受过伟大领袖的检阅么?

金翌在影片《周恩来》里见过红卫兵围攻“走资派”的场面,在彩片《簕王别姬》里见过京剧名伶在红卫兵面前的惨状。红卫兵在他们这代人眼里已毫无可爱之处了,于是大学生怎么也不能把赵光和红卫兵联系起来。

1967年吧,他们去插队了。那个年级连锅端,谁也没剩下。老头儿把最后一口酒裯进嘴里,眼睛变得混浊,茫茫然地望着窗外:见那防空洞了么?还在呢。从没人进去过,也没人想起来填了它。你问赵光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问。邻居嘛。金翌含混地应着,又问:赵光和梅有光、卜行健他们好吗?常在一起吗?记不清了……老头儿说。

您再想想?金翌不死心,再问。老头却不再理他,半闭上眼睛养神,那张皱纹密布的睑极安详,竟然隐隐地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态。金翌看着老头儿想:大概人经历的事多了,神经也就麻木了,不,应该说也就坚强了,不为所动了。这是一种成熟的境界吧?从陪潇潇到南方认尸以来的桩桩件件,使大学生开始想到过去许多不曾想过的问题,也见到了许多没见过的事。他在觉得自己老起来,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沉入那本《老北京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回到“**”的狂乱岁月。这当然是两段历史,可正因为是两段历史才把这今天的故事变得有历史纵深感了。

他走出274中学传达室,随意地瞥了一眼老头儿一再提到的防空洞。那不过是一个方方洞口,盖着木盖子,锁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锁。突然金翌就想起老头儿说的咂锈钉子的事儿,真不相信中国竟有那么可怜那么可怕的时代。大学生心里有一种啼笑皆非而又苍凉无奈的感觉。

金翌就带着这种感觉离开了这所中学。他并没了解到多少情况,却不知为什么仿佛得到了某种启迪和收获。他觉得自己在翻开一本书,但是在一页一页地从后往前读。

他还不知道潇潇昨夜里的故事,他是早晨匆匆离开家的。假期不多了,他真想在返回校园之前揭开谜底……他不知道潇潇在急切地等着他。

刑警大哈是个乐乐呵呵懒懒散散的人。人胖,衣着就总不那么大洁净,领子上总有一圈黑渍,身上也总有股子汗味儿。有人说他,他便笑着说:没办法,刑警,忙。他还有个毛病,吃完饭就得去厕所蹲一趟,一天就是三回。自己说,我他妈是直肠子。这回让小王配合他查那个变态小贼被杀的案子,小王实在对他这毛病哭笑不得。大哈却笑眯眯说,拉屎是人最舒服的事儿,我一蹲下脑子就倍儿清楚。小王无奈,说:那您就蹲厕所破案吧。大哈很正经道:这不奇怪啊,好多案子我都是在拉屎时候想到线索的。

他倒真不是吹。这天早晨他举着煎饼来派出所找小王,吃完就向小王要手纸上厕所。10分钟后,他急急回到小王宿舍。小王笑道:今儿您老人家不慢啊。大哈边洗手边说:那是因为我想起点儿事来。你说,咱们查这案子会不会跟那个卜行兆的事儿有点关联?怎么会?小王叫道,两码事儿嘛。你蹲茅坑倒真是脑子快。

大哈正色道:我告你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刚才想,这两件事儿先后脚发生在135号,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想着想着,就琢磨出个漏洞来。就足那偷乳罩的小子为什么让那下晚班的女孩子发现了?从他的心理和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他都是不愿也不该比人发现的。趴在房上不动就可以了嘛。可他偏偏让人发现了。这不奇怪吗?

小王听愣了。他沉了一下,慢慢说:你是不是联系起后来的事儿,特别是那小子背后可能有个幕后人的分析,觉得他是受人指使故意让135号的人发现?而那幕后人的打箅是转移大伙儿注意力,起码闹个人心惶惶,让大家都别注意卜行兆了?

对呀对呀!大哈叫起来:你们不早认定卜家的故事里还有个C吗?这个C是在雍和宫照相的人,难道不会是操纵了变态小子钱琛,最后又把他宰了的人?

这太玄了吧?小王说,是不是太凑巧?不!大哈熊似的身躯一摇晃,坐到办公桌上,把大巴掌伸到小王面前:刑瞀是该有点儿想象力的。想象只要合乎逻辑就极有可能是真的。你想想,好好想想。我敢说那小子让女孩儿发现是故意的,不然没那么笨的贼。

小王见大哈的衬衣前胸汗湿了大片,便起身把电扇打开。他思忖着,突然觉得照这么分析也有点意思:那,照你这么说,那个0应该就在这附近,甚至就在135号院里?应该是这样。大哈点头。那是谁呢?谁导演了这一出出的戏?这就得我们去查呀。我,你,肖重,还有那个挺不错的大学生。用我们刑警的话说这叫并案侦查。小王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肖重两个字就心跳,故作镇静地问:那怎么着,咱去找肖重?

呼她,那丫头带着机呢,还是汉显的。大哈啧啧地说:真敢花钱,我他妈还用个别人淘汰不用了的呢,她用上汉显了。情人儿给买的吧?小王也不知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一句。那丫头没对象,我们队里有好几个围着她转的主儿呢。大哈哈哈地笑起来,小王暗暗红了脸。

呼了肖重,肖重没回电话。但是三十分钟之后,打扮得象个中学生似的肖重突然出现在两个人面前。我去274中了。她说。不是大学生要去吗?大哈说。

咱是刑警他是刑警?肖重顶了一句,顺手抄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又推了一下大哈:你下去,我吹会儿,热着呢。

大哈只好从桌上下来,肖重大迈腿坐了下去。短裙下**的腿从小王眼前闪过,让小王心里乱了一下。

我找到了274中学的老教师。肖重说:赵光和梅有光、卜行健都是66届初中毕业生。卜行健当时是走背字的,因为他爸爸是右派,母亲离婚之后又到国外去了。赵光却是红卫兵司令,常和他在一起的战友有梅有光,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吴启林一个叫马平。这四个人从成立红旗造反团时就在一块儿,在学校里曾被人称为四大金刚。小王你注意,梅副市长在向咱们介绍情况时耍了花招,他否认和赵光熟悉,他说赵光是个不起眼的人,还说赵光的父亲是右派。

他这不是把卜行健的家史挪到赵光头上了吗?这反而证明他也认识卜行健。小王说。

肖重冷笑:他为了保自己当时是真慌了,不知不觉就漏洞百出。可他居然没想到274中还有一位当时的教师今天健在。哎,对了,我说了半天,你们呼我干什么还没说呢。

大哈于是把他在拉屎时的灵机一动讲了,只是没说当时所在的场所。

女刑瞀听了,抱着双肩想了一阵馒慢地说:如果真如你们推断的这样,那么这个C应该是吴启林或马平。

大哈笑起来:不可能,那赵光不早发现了?他们是造反战友啊!可谁又能那么摸这几个人的底呢?肖重一本正经地说:也许这个人面貌变化太大了,赵光就愣没认出来。

小王忍不住乐了:你比大哈还敢想,你们当刑警的都这样?肖重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就闭了嘴,脸上的笑也象冰冻了似的凝固了。半晌,才嚅嚅地嘟嚷一句:可我还是觉得……觉得有点牵强。

治保主任徐大妈不大高兴,因为儿子金翌老往潇潇家里跑。这不是个事儿。她对儿子说,人家姑娘爸爸不在家,你老大不小的小伙子不怕人说闲话?孤男寡女还是少在一块儿呆。这是从私说,是小事儿。从公说呢,你妈我是跑街道的,为国家干事儿,那丫头她爸可是杀人嫌疑犯。现而今不讲划清界限了可也该站稳立场吧?阶级斗争复杂着呢,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道长着呢,没警惕性可不行,悬崖勒马吧儿子。把金翌说的脑袋都大了,干张嘴无话可说。老太太便得意地宣布:看看,理屈词穷了吧?灯不点不明理不说不透嘛。吃饭去吧,炸酱面,你爱吃的。于是金翌只好去吃面。

他是从274中学回来被潇潇叫进屋的,潇潇正等着他呢。听了潇潇的述说他由衷地佩服:你可真胆大,万一他伤害你呢。潇潇说:我当时心里一急顾不上那么多,而且我本能地觉得不会。我觉得他好象是一个比较善的人,因为他每次来,并没有给我带来危险,而且象是特意来看我的,好象跟我有点什么关系。金翌说:他是卜行健这可以肯定了,他从国外来这咱也知道。他在过去和你爸一定有瓜葛,恩恩怨怨的事儿不会少。他们俩都爱上我妈了吧?潇潇猜測,所以他们俩是情敌。他们之间一定有很惊心动魄的故事,和《庭院深深》、《几度夕阳红》似的。金翌笑起来:潇潇你听电视剧听太多了。潇潇却很认真地说:爱情呀,力量大着呢。说得金翌心里一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是这时,徐主任推门进来叫儿子回家,顺便还给潇潇端了一碗面来。

金翌闷闷不乐地吃着面条。他对母亲的关怀很有点无可奈何。爱吃的炸酱面此刻味如嚼蜡,他在琢磨这件无头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真是件无头案,因为主人公卜行兆一赵光此时音信杳然,那个被砸烂脸的梅有明是不是他杀的也无确凿证据。他们几个年轻人查来查去,仍无进展。这世间的事也许真就有没结果的么?

卜行健还在北京。他迟迟不离去的原因是什么?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看潇潇?莫非他真与潇潇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那夜,他看见那个小铜镖陀子非常激动,那么,他是不是和那个“玉赏斋”有什么关系呢?

徐大妈心宽体胖,吃完两碗炸酱面就忍不住哈欠连天,无论如何得眯一会儿。老太太一上床,金翌就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偷偷地溜出门去。

正是中午,大太阳火辣辣的,葡萄叶也被晒得发蔫打卷儿,只有刘大爷的一只蝈蝈儿越晒越欢叫个不停。金翌瞥见张家的窗帘正被拉上,拉紧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张老师的脸。这个书呆子这么热天睡午觉也关门闭户拉窗帘,有意思。金翌忍不住笑笑,蹑手蹑脚进了潇潇的房门。

可他一进门便惊呆了。里屋门没挂布帘,潇潇正在屋里擦身子。那是何等美丽的一个颳体啊,洁白,娇嫩,柔和,象是磁石吸住了大学生的眼睛,象是烈酒沸腾了大学生的血液,象是电流激**了大学生的心。潇潇茫然不知,从容地擦着抹着洗着。她转过身来了,一双丰满浑圆的**呈现在小伙子面前……金翌面红耳赤,急忙闭上眼睛,心想我妈说得真对,这还真得注点意了。悄悄地转身,推门出来,心兀自狂跳不停。他象喝醉了似的向院门外走,一脚高一脚底,那柔软的双峰仿佛仍然在眼前颤动。

我真爱上她了吗?上帝为什么给我这么一个机会?难道这是天意?这可能吗?她是一个盲人,虽然她美丽善良,可她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上帝太不公平,可这也毫无办法。我有这个信心和毅力陪她走过漆黑的后半生吗?

如果说我不爱她,那我为什么这么为她跑前跑后?这么牵挂她的苦与乐?仅仅因为是邻居?

嘿,为什么偶然瞥见了不该看的反而让我想了这么多?大学生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下徘徊。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拉着潇潇的小手,在这槐树下捉“吊死鬼”。那肉乎乎的青虫子装在一个胃舒平药片的瓶子里蠕动着,扭曲着。他们捉了它去喂鸡,那会儿城里还允许养鸡的。一条虫子从树上掉进潇潇的脖子里,吓得她哇哇哭。是他帮她捉出来。他说她后脖子上有一层细细的汗毛,怪好玩的。他往她脖子里吹气,于是小女孩破涕而笑。他们在老槐树下捉迷藏,潇潇总是能凭直觉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有时他为了让这个双目失明的小姑娘能得到自信和快乐,总是故意弄出点响动来,让潇潇很快找到他,看到潇潇拍着小手高兴的样子,他也从中得到一份快乐……

童年永远是美好的,可人必须长大。

金翌又陷入那种两难的矛盾之中。帮潇潇去査找父亲,可查出来后又怎么办?万而这万一已十有八九是事实,查出赵光是个杀人犯,那又多么让潇潇失望。为了希望而让她失望,然而放弃也是失望,这世上还真有这么难办的事吗?

不,我不愿再往下追査了,再查下去会有多少龌龊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与人之间那种无谓的争斗写下了多少幕人间悲剧呢?金翌仰面望着大槐树。枝叶间有小鸟在蹦眺,安详地度着这正午时光。这是棵古树,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园林局都给挂了牌的。这棵树当年是否目睹了那只血红色的风筝在空中飞舞呢?

大学生在树根上坐下,觉得自己在成熟起来在冷静下去。啊,可潇潇是真美呀!他又想起刚才的一幕,禁不住脸又红了。

三个年轻的人民警察决定集中精力对钱琛周围的情况进行调查,争取挖出那时隐时现在中学生身边的幽灵。他们认为,这幽灵也是赵光身边的幽灵。当然,小王对此有保留意见,最坚定不移者自然是大哈。

可这中学生竟是个独往独来的小子,费了几个时日,仍然一无所获。

眉毛胡同那间小屋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这小子的课本之外就几本《大众电影》,什么带字的东西也没有。他偷的那堆乳罩裤衩之类分局早收走了,小屋倒显出干净。肖重说:一个中学生屋里没有书反而不正常,这案子真有鬼。

钱琛的父母离了婚。他们找到他父亲家时,这个计箅机工程师正爬在地毯上驮着小儿子当马。单元门没关,父子俩的笑声叫声从门里传出来,在楼道里回**。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这个当爹的蛮开心嘛。大哈小声说:认尸那天他就没哭。肖重轻蔑地撇撇嘴,推开门便往里走,一直走到工程师的脑袋前面。工程师抬头,认出是警察,一惊,忘了背上的孩子,一直腰把儿子给掀下去了。孩子一哭,里屋的妈忙跑出来,瞪丈夫一眼,抱孩子进去了。

坐,坐吧。工程师说,爬起来径自坐到皮转椅上。那椅子仿佛有魔力,他一坐上去便恢复了威严,皱起眉说:你们怎么找家来了?为我儿子的事?这不是破坏我现在的家庭幸福么?

大哈说:对不起。就想请你再回忆一下,你儿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那嗜好的?有可能谁对他有影响?工程师想也不想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归他那个妈管。谁对他有影响?他妈呗。早就有作风问题,我戴绿帽子早戴烦了。

屋里的孩子妈应声喊了一嗓子:那么丢人的事儿你还提哪,我听着都恶心!工程师脸一白,忙起身送客。三个人还不想走,那男人便急扯白脸地作起揖来,倒把三个人民警察弄得不好意思了。

于是再去找那个妈。找来找去在天坛公园祈年殿的后边找着她了,正冲一棵大柏树作揖呢。肖重拍她一下,说:喂,我们想找你谈谈。那女人一瞪眼,说道:别打扰我。知道吗,这棵树显灵了,上天派神来,就附在这棵树上。说完闭目不再答理他们。小王哆嗦一下:我怎么觉得这么瘆的慌?大哈在一边偷偷地笑。

三个人只好到一边耐着性子等。等了一会儿,那女人精神抖擞地向他们走来,仿佛真的有什么附了体似的。他们又提出问题,她声音沙哑地说:我把一切都交给神了,包括儿子。

你儿子有些小毛病。大哈很委婉地问:你知道吗?不知道。儿子从我这儿离开时是个非常正常的男孩儿,谁知道他那不要脸的挨千刀的王八爸爸是怎么**的?

这女人骂人和拜神一样利索。三个人同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肖重问:不是钱琛归你了吗?谁说的?那女人瞪了眼:那王八蛋吧?是归他的,他又结了婚便把琛琛扔出来了。

女人说到这儿哭了。女人到底是女人,眼泪是她们的武器。三个人见这样问不出什么,只好失望地走了。

走出天坛公园,肖重说:摊上这么个爹和这么个妈,钱琛还是死了好。她的声音很沉重。

又去找钱深的同学,钱琛的老师。正好是学校的返校日,找人倒很顺利。可大家反映,钱琛内向,喜欢独往独来,没见他和谁来往密切。问到那个曾指控钱琛扒女厕所的胖子,胖子说他也是听说而已。再问他听谁说的,他指出一个矮个学生。矮个子又指出个高个子,高个子则拉出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儿。三个警察让一群少男少女在校园里支得转来转去,三伏天的太阳则毫不留情地烤干他们的汗水。最后一个黑瘦的丫头兴致勃勃地把他们带到又一个学生面前,他们发现这又是开始的那个胖子。肖重气得真想给胖子的脸上印上五个指印。胖子的脸红了,嚅嚅地说其实他是听一个老师说的,可老师嘱咐不让他告诉别人。这老师是谁?肖重厉声问。胖子于是说出一个名字,竞是教历史的张老帅。

小王便去找这个学究。他正在教研室里备课,很热情地要为小王倒水。小王问他钱琛的事儿,他很爽快地承认他是亲眼目睹那个钱琛扒女厕所的,是一天晚上。很早的事儿了,大概还是春天吧,记得那会儿还飞着柳絮呢。

我是叮嘱小胖同学不要往外讲的,张老师很诚恳地说,影响不好嘛,他毕竟是个孩子嘛,偶然的错误会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可这小胖子……也怨我,顺嘴就说给他了。责任在我,为人师表嘛。您知道这钱琛和谁来往较多吗?小王问。不清楚。我不担任班主任,只教课,和学生来往都不多。小王很客气地向他致谢,然后告辞。张老师把他送出门,顺口问了一句:我们院那老赵,没消息吧?

没有。小王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中国这么大,哪儿找去?张老师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们公安机关又那么忙。这年头光拐卖妇女就不好找呢,何况这自个儿跑的。

三个膂察走出校门时小王把刚才张老师的话告诉二位刑警。肖重说:这个老师挺有特点,怎么人文诌诌的,可说话好象话里总有点儿什么意思?

小王想了想,说:还真是。我管那片儿那么久,也没琢磨透这人,他好象老和你隔一层。

这也难怪。大哈插上来说,知识分子嘛,和咱们这行本来就有距离……这家伙长什么样?我刚才应该去看他一眼。

他也不结婚。这么大岁数不结婚的男女都会有点怪癖。小王笑道。

肖重灵机一动:哎他别是也有钱琛似的怪癖吧?那,他就该纳入咱们的视线了。……

不会吧?小王还真挺认真地想了一下:不过他倒真对赵光的事儿挺关心的。

当晚大学生和三个警察在派出所的小后院里碰头。一棵大杨树在他们头上哗哗地摇着树叶。小王从街上抱来个大西瓜,四个人稀里呼噜地大吃一通,心里觉得很愜意。

收拾了瓜皮开始碰情况。金翌对肖重很表示钦佩:你怎么干的?我去转了一圏儿什么情况也没摸到,你却找到教他们的老师了。肖重很骄傲地说:我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熟悉了之后金翌也敢和女刑警开两句玩笑了,便笑着说:您要是不行我不就当刑肖重笑了一下,马上又正色道:两个案子至今无头绪。你们那个卜行兆第一次离家出走至今有半个多月了吧?这个钱琛被杀也十天左右了。凶手!凶手!我们找到什么了呢?卜行兆那儿好歹还有一堆陈芝麻烂谷子,可这钱琛,小子好象是在真空里长大的,跟谁都没来往!

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连杨树也停止喧哗仿佛羞愧难当。北京那被废气污染的天空没有星星,混沌的蓝色似乎是一顶遮天盖地的帐篷。前院传来一阵吵嚷声,在静寂中听得非常清楚。是一对儿夫妻来领他们的菜刀,昨天他们打架时丈夫用那玩意儿威胁妻子来着,妻子跑来派出所求援,民警便把菜刀没收了。人家夫妻睡了一宿觉恩爱如初了,现在便来领回他们的菜刀。可值班民警说刀让所长锁起来了,再说那屑凶器应予没收。两口子便急了,质问民警他们做不了饭饿坏了身体耽误了工作谁负责。大哈听着听着噗哧一笑。肖重瞪他一眼,他忙说:是啊是啊,咱现在就是原地徘徊嘛,咱该另找线索,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该找别的角度了。

你那个把两案合一的设想不就是新角度?小王闷闷地说。怎么个两案合一?金翌忙问。

于是小王把大哈在厕所里的灵机一动说了。金翌想了想说:我觉得有道理。我们院的房你们知道,虽不是什么磨砖对缝的大瓦房可也不是碎砖头房,还够高的。那小子就爬在房檐上往下看,马沛沛不抬头也看不见。可沛沛抬头了。她为什么抬头呢?她跟我说觉得有人往她头上吹气。这不是成心么?……哎对了,我本来还要告诉你们呢,那个卜行健文到潇潇家来了,这回还说了话。

三个民警都一震,忙催促金翌讲下去。金翌把事情复述一遍,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琢磨不透这时的故事。

半晌,肖重说:他说他是受害人?这么说在“文革”那会儿他真受了欺负了?

小王附和一句:这和咱们分析倒一致。大哈倒是比大家年长几岁,他抽着烟想了一会儿,说:看起来一切一切都是那个C挑动的。他大概还操纵了卜行健的回国,不然他怎么会跟踪拍了照片?他又把照片给了卜行兆,挑动他跑到外地去找人。梅有光大概是让他弟弟干掉卜行兆,可反送了弟弟的命。卜行兆便又去找别人……他妈的,这个C够孙子的。

这人准是当年一块造反的战友,不是吴启林就是马平,没跑。肖重说。

可这个〇把陈年旧帐翻出来是为什么呢?总得有个理由,或者叫犯罪动机吧?小王皱着眉说。这就得咱们査呀。肖重瞪他一眼。这个C准在附近。大哈说。那赵光能不认出他来?金翌问。

肖重说:白天我们就争过这个问题,我说也许赵光他就一一哎哟!她突然跳起来,把其他三人吓了一跳:咱们怎么这么傻?这个问题不是问题嘛。赵光当然认识C,认识又怎么样?有短在人手里他不敢张扬啊!咱们怎么会想他不认识C?

大哈也笑:真是真是,咱都傻了。把自己绕住了。大伙儿笑了一阵。杨树也仿佛松了口气,继续哗哗地抖动肥厚的叶子。前院的争吵停止了,大概那对夫妻也累了便悻悻离去。几只蚊子嚶嘤地哼着,从墙角飘飞而来又曼舞而去。北京的夏夜宁静,而热闹繁复而简洁,北京人在夏夜里做着不是梦的梦。

笑过之后,大哈说:我说换一个角度是有想法的,我想我们不如从钱琛死亡那天的行踪入手调査,把他和谁来往先放一放。也许,我们会从这条线索上找出点线索来。

金翌说:可这是钱琛这件事,那赵光这边呢?大哈回答:钱琛的案情查清了,那边不也有眉目了?小王反驳:可这必须以你那个“米田共”推想来做基础,可我持怀疑态度。大学生不明白:什么“米田共”?肖重却先反应过来了,哈哈一笑,起身走了。小王犹豫一下,追上去说:我送送你。金翌便在后面哧暁坏乐起来。

小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肖重拐到前院,走出大门,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小王只觉得一股艳香直钻鼻子,皱起眉头叫道:

谁啊,这么愣一他还没说完,对方已抓住他的胳賻:小王哥,出、出事了!

小王一惊:什么?又出什么事了?马沛沛你快点说啊!西餐厅服务员一如既往地咋咋乎乎说:我金翌哥呢?他在你这儿吧?我得告诉他,哎哟妈呀,真羞奇怪!

嘿!你可真急人一小王扭脸进院想去叫金翌,金翌已经从里边出来了:怎么了?什么事?

马沛沛象见了救星般地叫起来:金翌哥你猜我看见谁了?卜行兆!潇潇他爸!

金翌象触了电似的窜下台阶,边往胡同口跑边大声问马沛沛:在哪儿?在哪啊?

沛沛招手:你慢点儿跑!去了也找不着啦,我在东单碰上的他!话音未落,金翌已经跑远了。

三个民警简单地问了马沛沛一些情况,就让西餐厅服务员回家了。大哈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皱眉想了一阵,问道:你们说,这个姓赵的为什么不回家?可又这么象个要饭的似的在北京混?肖重不假思索地说:心里有鬼呗,怕咱们找他。小王却犹豫了一下才说:也许,是怕别人找他?别入?谁?肖重问。那个C?或者是卜行健?小王说。肖重点头:我觉得这个姓赵的活得太累,其实不如干脆投案自首。大哈又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说:自首?自首就不累了吗?只要是觉得活着累的人怎么他也会觉得累,这是个心理问题。

小王正正经经地说:不过我说句公道话,我管这片有一段了,卜行兆这个人绝不象会杀人犯罪的主儿。我承认有一类人是表面正经心理阴暗的,就是那类咱们常听说的,什么先进人物堕落呀,什么不言不语的蔫土匪杀人啦,等等,那种人绝对是心理压抑,心胸比较窄。可卜行兆,对,赵光,这个人不象。

你这么说是肯定他不会作案了?连防卫过当杀人也不会?肖重问。她这么一问小王便又犹豫了,支吾了一阵说:我说个小事儿吧,看见胡同里那一排一排的垃圾桶了吗?我好几次看见赵光路过时把桶盖一个一个盖上,免得脏土四处飞。这样的人,会犯罪吗?肖重一直瞪着眼睛听。听完一笑:小王,我刚发现,你工作还是挺细心的。小王觉得脸直发烧,忙岔开话:咳,什么细心不细心的……金翌也不知能不能找到赵光?

大哈摇头:不会找到的。北京这么大,那又是大活人,而且是有心想躲开咱们的大活人。

小王叹口气:他不定怎么急呢……

金翌确实很急。此刻他正站在那座挂着“银街”牌子的过街桥上,失望地瞧着脚下的车水马龙。

他从派出所的胡同出来就招手截了辆面的,可司机一听说东单便摇头说堵车太厉害,不去。金翌急了,拍着胸脯说自个儿是警察,执行任务呢,说要耽误了事儿你负责我负责?司机先不信,后来一眼瞥见胡同儿口那块派出所的路牌信了,又说那你不给钱我还是不去。说你抓人有奖金我耽误功夫算谁的。金翌气得把身上仅有的20元钱拍在方向盘上,司机才踩了油门。

心急火燎的大学生在东单三条口上便下了车,四下搜寻着他要找的目标。东单这条和“金街”王府井并列的“银街”真是挺热闹,特别是各种名牌产品的专卖店,鳞次栉比。路东面招牌上的鳄鱼大张着嘴,仿佛要啃路西橱窗里那包着牛仔裤的青苹果;旁边的特制大肚子模特撑着奇妮孕妇装,米奇老鼠却大瞪着眼睛看着这东方的世界。崇拜名牌儿却囊中羞涩的小姑娘眼中含着嫉妒,卖冰棍的老太太倒是面对花花世界无动于衷。金翌从人流之中匆匆穿过,无心欣赏一切而一切却从他面前掠过,把他弄得眼花缭乱。

他走着走着,突然明白这种寻找是徒劳的。赵光难道那么傻,会在这儿等人来找吗?

大学生一下子泄了气,才觉出身上大汗淋淋,便爬上过街桥吹风。

屈指箅算赵光第二次失踪至今已有十多天了,这些天他干什么去了呢?看来,会有三种可能:第一,他又去找梅有光了;第二,他去找另外一个我们还不知道的人,也许是马平或吴启林?第三,他就一直在这儿晃**着,就为了躲避公安机关或躲避别的什么人……哪种可能最大呢?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到底杀没杀梅有明?正逍着,耳边响起哗啦啦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个满脸褶子的脏老太太,摇晃着个装硬币的破茶缸子,严肃地向他要钱呢。他无可奈何地笑笑,一摸兜,才知道自己已经镚子皆无。

那老太太却不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大学生不放。大概瞅我面善吧?金翌想着,疾步下桥甩开老太太,他心里挺不是滋味,想那老太太一定在背后骂我呢。

灯光辉煌的“银街”依然热热闹闹。金翌顺着街走,心情很沉重。他想卜行兆一赵光这一段的行踪最大的可能是第二种分析,因为第一他不应该再去找梅有光,且不管梅有明是不是他杀的反正死了人对他总是一种忌讳,他应该不敢再去。第三种可能也不大可能,突如其来地从家里跑出来在街上露宿或是找个小旅馆住着,有什么意义呢?原因又何在呢?这不合情理。最大可能是他又去找了个别人,暂且称之为!)吧,这个又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或者结局,甚至给了他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所以……对,只有这么分析才合情合理。

那点儿过去的事就这么纠缠不清吗?就这么把一个平和普通的北京人折腾成这样吗?

金翌感慨万分。同时他也下了决心,为了早点儿结束这一切,金翌开始夜夜在街上乱逛。

马沛沛说赵光当时象个叫花子,头发乱而且长,一件衬衣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裤子有一条腿开了线,旗子般地在夜风里飘动。他当时在街上走,狼吞虎咽地嚼着包子。那包子应该是他要的或捡的,因为他不会有钱去买。

西餐厅服务员当时正骑车下班,几乎把横穿马路的他撞倒。马沛沛是不饶人的,当时尖着嗓子骂道:你瞎了?没看见车么?找死撞火车去呀。卜行兆站住,冷冷地转过身,两只眸子象两道冰刀刺中马沛沛,把骄横的姑娘盯死在当地。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眼睛?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沦落?而他就是卜行兆!就是赵光!马沛沛一动都不敢动,呆呆地看着对方转身走开。好半天,才如获大释地骑上车赶到派出所……

我得找到赵叔,哪怕是大海捞针,我也得去捞!

必须找到他,找到他一切将迎刃而解。金翌的心狂跳着,神经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象只红了眼的猎豹似的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搜寻。许多次,他突然推开行人,扑向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可每次他都失望了,有一次甚至让对方骂作疯子。他愤怒地回骂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不然你们没事在大街上穷逛什么还影响市容。惹得那个自称是河南灾区来的汉子要用砖头砸他。金翌没够把事情告诉潇潇,同时严厉警告马沛沛说只要她告诉任何人他就永远不再理她。为潇潇做点儿什么可又桕伤害潇潇的矛盾心理促使大学生四处奔波,他希望自己第一个找到赵光弄清谜底,好决定告诉潇潇什么或不告诉什么,他已打定主意只要让潇潇快乐他就千方百计地去编造或隐瞒。潇潇太可怜了,潇潇这姑娘太善良、太脆弱了,她不应该再承受任何的打击了。

又一个夜晚到来。天又很阴,仿佛把白天的暑热一股脑扣在一只锅盖下,把还没被蒸透的人们再蒸一遍。雨后春笋般安装起来的空调更是肆无忌惮地把小空间里的热气倾泻到大空间里来,轰隆隆的喧嚣中仿佛隐藏着挑衅的冷笑。人们咒骂着老天爷,捎带着咒骂那些可以挎着小情人儿进歌厅进宾馆进豪华商厦消暑的款爷们。金翌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拖着汗淋淋的身体和一脑袋的疲惫回到耳垂胡同。胡同里,捂着一身警服的小王正倚着自行车等他。

怎么样?有戏吗?见金翌走来,小王问道。可他眼神里分明在说不用回答了我一看你就知道没戏。他喷了一声,表示了惋惜和安慰。

金翌一屁股坐到路旁的石阶上,皱着眉头说:你也不换件衣服。一股馊味了都。

小王认真地闻闻自己的袖子:没办法。我们所长就爱弄点花妖娥子,这大热天偏强调瞀容风纪常抓不懈。今儿我又跑了一天,换衣服,连口水还没喝呢。

又跑什么?还是那个变态小贼?金翌问。小王摇头:那事儿让大哈他们跑去了。这热天儿,胡同里磕头碰脑的事儿太多。胡同口那西瓜摊儿,因为一个生瓜给不给换的问题打起来了,把人都扎了……你看,我这儿还溅得有血呢。

金翌瞥一眼那黑乎乎的一块儿,说:这人真是疯了。什么时候人才能不打架不结仇,彼此和和气气的?

那太难了。小王说,我看了本书,一个外国人说人之间应该是有一定距离的,就象是一群剌猬一起过冬,挤太紧了吧扎得慌,离太远了吧又冷。后来刺猬们便学聪明了,互相不远不近,保持一种又扎不着又保暖的距离。人其实也一样。中国一切麻烦都在于人口太多,特别是大城市。假如跟西藏似的一公里见不着一个人,打架?亲还亲不过来呢。

金翌听得笑起来:要不计划生育呢。小王也笑:真是,这事儿看来不抓还真不成,当务之急啊。我将来要结婚就不要孩子。且不说响应国家号召,就我们干民警的,一天忙到晚,真着不了那份急。金翌打趣道:那万一人家肖大刑赘想要呢?小王抬腿给他一脚:瞎扯什么淡?就箅我有那心也没那个缘分啊。

两个亲密的朋友侃了一阵,把话题渐渐拉回到正题上。金翌说自己这两天真累得够呛可一无所获。小王便提醒他说不能这么瞎猫碰死耗子,得先想想这个赵光可能会在哪儿藏身,还要推测一下他在北京游**的目的是什么。金翌说我是这样做的。我想他回北京的目的大致是两个:一是不放心潇潇,二是有可能找卜行健和解或是决斗。他知道公安局会找他,所以他不敢回家。怛他肯定不会离耳垂胡同太远,起码他会常常回这一带转悠。因为他要看潇潇,还因为他要想找卜行健的话也会认为在这一带转悠早晚会碰上他。所以,这几天我也在这一带转,晚上更要转。我现在想回家吃口东西就出来接着转呢。

小王点头,说:你说的不错。可我觉得还有两点你得注意,一是那个C,赵光会不会找他呢?找他当然也有两种可能,或是出于无奈或是豁出去了和C玩儿命。二是你白天转没多大意义,他肯定是晚上出来活动的。白天嘛,咱倒是该想想他会在哪儿藏身?

金翌点头同意。两个人便都开动脑筋,把附近的地形在脑子里过一遍筛子。护城河?不会吧?金翌摇头,那是街心花园,光扭秧歌的老太太就有好几十。哪座居民楼的地下室?也不大可能。小王说,大多数地下室都改了旅馆什么的赚钱去了。那他不会住旅馆吧?金翌问:你听马沛沛说的那模样儿,象住旅馆的么?

唉,金翌叹道,北京真太大了,这两年建设又快。那天我妈上崇文区花市我姨家去,愣迷路了。人家那儿搞危房改造小区,好多条胡同都没了。这么大地儿这么快的变化,别说藏个人藏什么藏不了?

现在老百姓还不大支持我们了。小王感叹说,不是过去那会儿主动找你反映情况了,而是你去找他他都躲着,不撅你两句已然不错。我跟我爸说现在看起来你当民警那会儿太省心了,整个一如鱼得水的感觉。可我现在?

金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也不错呀,你就算条大鲇鱼吧,我就是水啊,何况还有我妈她们那帮老头儿老太太呢。箅了算了,你跟我回家吃点儿饭吧,我可是饿透了。

不去不去。小王推起內行车:咱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没劲没劲,你这么说真没劲。金翌摇着头往胡同里走,倒也不强拉小王去自己家。小王在他身后摇摇车铃叫道:哎,我说,你也该琢磨琢磨,换个角度想一想。要是让你在北京躲起来你会躲到哪儿去?起码该是个你熟悉的地方吧?

金翌没回头,走着,心里却暗暗想道:真是的,要想进可以出退可以藏,非要找特熟悉的地形才行。赵光熟悉哪儿呢?工厂?不成,他是熟悉,可人还熟悉他呢,碰上谁都是熟人,太危险了。雍和宫?听说他常去烧香,可那是国家重点保护单位,能藏人么?这胡同里的什么地方?也不可能。如果按小王的说法人就是刺猬的话,那这儿就是个剌猬窝!他不会上这儿找扎来……啊,对了!他会不会藏到那儿去呢?金翌咔噔一下站住了。对呀!为什么没想到那儿?

大学生的心底涌起一阵兴奋,疲劳和饥饿一扫而光。对,太对了,他十有八九在那儿!在那儿!

在那儿!百分之九十在那儿!大学生金翌心里不住地这样念叨着,兴冲冲地跑回家去。他迅速地制定好了一个计划,现在要回家去做准备。当然他并不能十分肯定自己的推断正确,但即使有九分希望已经很让他兴奋不已了。

一踏过135号院的大门坎儿,他便和刘小丽走个照面儿。哎,金翌哥,你碰上巧出所小王了吗?碰上了,他回所了,有事儿吗?

他刚找你来着。他来的时候我有个事儿忘跟他说了,这会儿想起来啦。他走了就箅了。什么事儿啊小丽?

金翌本是随口一问,他的思维此刻全被赵光占领着,根本无心答理这个小野丫头。可刘小丽正憋着话想找人说呢,见金翌自然不肯放过,揪住大学生的胳膊说:什么事儿,反映情况呗。你也关心社会治安了?金翌觉得好笑。怎么啦?你妈老教导我们要人人关心治安关心精神文明建设要见义勇为什么的,我这也是——

金翌忙打岔道:好好好,你关心你关心。这样吧,你要不然找我妈要不然上派出所找小王,我忙着呢。

他说完甩下刘小丽就进院了。他要回家去,好好琢磨下一步,然后再去寻找他下决心要找到的人。可看到葡萄架下的潇潇,他站住了。

从那天偶然撞见不该见的,他还没跟潇潇说过话。他不敢,仿佛做了贼般的心虚,一见到姑娘的身影就脸发烧,忙不迭地躲开。此刻,潇潇正在朦胧的月色下坐着。她显然已经吃过饭了,也梳洗过了。一身合体的碎花裤褂,使她显出北京姑娘特有的一种娴静和端庄。她自自然然地坐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手里轻轻摇着扇子。她的脸庞在月光下象瓷一样闪着柔和亮洁的光泽,却依然看!得出忧郁和苦闷。而正是这种忧郁和苦闷,使姑娘更增添了一丝楚楚动人的可怜。长长睫毛遮掩下的盲目也似乎满含了晶莹的泪光。几乎是一瞬间,金翌突然对自己说:我真的爱上她了,没错。这是一个很清晰的念头,清晰得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爱情这东西也许真的就象一层窗户纸,一捅破,就完全真实地摆在你面前了。

金翌忘了一切了。忘了赵光的失踪和再现,忘了刚刚做出的推理和计划。他眼睛里只剩下潇潇。蹒跚学步的潇潇,虫子掉在脖子里哇哇哭的潇潇,被爸爸领着去上盲人学校的潇潇,糊纸盒儿的潇潇……无数个潇潇写下了无数个可爱,大学生的心浸泡在甜蜜的汁液里,甜得快要醉了。

他疾步向葡萄架下走,他突然想要和潇潇说许多想说的话。

可他又忽然站住了。

这个时候是该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不,不是。

年轻的北京人还是北京人。北京人办事儿喜欢瞻前顾后,讲礼儿。在潇潇的爸爸不在的情况下,而且这不在又是因为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去和潇潇说一些那样的话,合适吗?不给人一种趁人之危的感觉吗?

还是该先去找到赵光,还是该先把一切搞清,把那个险恶的0揪出来。否则,不该说,什么也不该说。

金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走向潇潇,竭力用和平时一样的亲切、平和和潇潇打招呼:潇潇,吃了吗?潇潇仰起脸,笑笑:吃了。你呢?还没呢,刚从外边回来。金翌哥,这两天你在忙什么?总听不见你。……我?金翌想了想,含糊地说:有点儿假期作业,找同学商量商量。哦……潇潇侧了一下脸,把表情淹没在黑暗之中了。金翌看着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沉默开始了。这种沉默在他们俩之间过去很少有,过去他们总是嘻嘻哈哈地聊个没够。而现在,是因为案子的烦恼,还是因为感情的瓜葛呢?葡萄又长大了,潇潇。

我看不见,可我知道,刚才我摸过了。水果这东西有大小年儿。今年是大年,瞧这果儿挂的,等着吃葡萄吧。

我不想吃,因为吃了,就没了。可明年还会长啊。

你说过,水果有大小年儿,明年该是小年了。潇潇……

金翌想说潇潇你真是的,你太悲观了,你太柔弱了,当然你受的磨难也太多。潇潇,今后我不会让你这样了,你就等着吧。可他没说,没法说。

潇潇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金翌哿,快七点半了吧?你快去吃饭吧。

我不饿。金翌说,陪你聊会儿吧。

你从小就爱陪我。潇潇的笑容绽开了,给我讲故事。你记得你讲福尔摩斯吗?巴斯特维尔猎犬,四签名……净吓唬我。不过挺好玩儿。

那都是小儿科。金翌也笑起来,心里说:潇潇,我正在扮一回福尔摩斯,我要演好它,我要侦破这起不明不白的案子,为了你,为了你的亲人和你的幸福。也许,今儿晚上就是一个关口。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葡萄香味儿的空气鼓胀了他的肺叶,迅速把力量输送到他的四肢。他甚至感觉得到血液在皮肤下流动的速度。

潇潇,你等着吧!他宣誓般地看了一眼盲姑娘,军人似的转身向自己家走去。赵光在哪儿,一定在那儿!他又开始念叨这两句话了。大学生此刻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对自己的推断已经坚信不移。

潇潇听见他走开的脚步声,目光一直在感觉着他的远去。

凌晨两点,被炎热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北京人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

城市终亍沉寂下来,住房困难户们在路灯下支开的各种卧具上,横躺着胖瘦各异姿态不同的躯体,一动不动地,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

第274中学的围墙上,探出一颗黑黝黝的头。是金翌……围墙并不高,他踩着电线杆的基石,头便可以探出墙头厂。校园里死一般的寂静,教学楼所有的窗户都黑着。他把头稍稍侧一侧,凑近竖满玻璃碴儿的墙头看去,果然,发现一处已拔掉玻璃碴儿的缺口。他笑了一下,为自己的设想得到证实而高兴。但这高兴只是一闪而逝,紧张马上又绷紧了他所有的神经。大学生从小循规蹈矩,什么时候翻过墙头呢?何况又是深夜。他一直在出汗。只不过汗是冷的。做了儿个深呼吸之后,他一用力,攀上了墙头。

太紧张了!尽管他小心选择了位置,可一块玻璃碴儿还是划破了他的手。

他忍痛坚持着,纵身跳进校园内。落地时的扑咚一声,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蹲了好半天,听听没有动静,才敢小心翼翼地迈腿。

冷汗已湿透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