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婚

6.败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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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他的记忆是从一株草开始的。

那时候,他还没有正经名字。

只知道:爷叫捆,爹叫绳,他叫辫儿。都是喉咙喊出来的。

记得,娘上地时常把他捆在一根绳子上,一头拴在娘身上,一头拴在他身上。娘在前边割豆子,他在后边的豆地里爬,活活一个土孩子。娘割得太远时也会把绳子解开,让他带着一根绳子爬,绳长,也落不太远,不会出事的,他就这么爬着爬着站起来了,他走路并不是人教的,而是在田埂上摔出来的。他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爬着爬着就走起来,尔后他栽倒在高粱地里,就摔在一株小草的跟前。他趴在那里,像气肚儿蛤蟆似的,很久很久站不起来。眼前晃着那么一株小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一直趴在那里望那株草。那草曾给他打下了强烈的记忆,以至于成人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株小革的状态。那是一株很瘦很弱、细线一样的小草,秆是青色的,微微泛一点灰,泛一点点白,草节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寒。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害怕,可他就是怕,那么弱的一株小草,他怕。

后来,也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抓了那草。当他把草抓在手里时,他发现那草已经散了,草是自动散的,草散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些碎了的小节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散呢?这个疑问也许只是一个讯号,一个存留在小小脑海里的讯号,完整在一刹那间分解了,脑海里却存活了一个疑问。一直到很久,大磐了,当他成为一个割草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叫“败节草”。这时候“败节草”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信号,他就这样记住了“败节草”。

然而,记忆是延伸的,与“败节草”有关的是一段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也不会记得如此深刻。

那其实是一个字。

就在那片高粱地里,他还拾到了一个字,他听见有人说:“脱!”

那个字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很突兀。

那个字很干,很硬,是哑声进出来的,就像是夹板一样,一下子夹住了什么,夹出了一片橘红色的恐怖。那个字还甩出了一股簌簌的声响,一股甜腻腻臭腥腥的气味……“脱”很生动,就这么“咚”一下打在了他的耳膜上!

尔后他的记忆曾不断地对这个字进行修饰,一次一次地增补删改。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个“脱”字,他曾经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麦秸垛里默念“脱、脱脱脱……脱!”那个字太生动了,他念了就笑,念出了很多愉悦,也念出了五光十色的润味,于是就有了“白亮亮”的感觉。

这个字跟“白亮亮”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出了更多的内涵。在时间中,“白亮亮”有了无限的扩展,直至定位。于是在一片青色的高粱地里,他看到了麻子五爷和幺婶。这是记忆的重复,还是那么一个“脱”字……这个“脱”字终于跟“白亮亮”勾在了一起。

就这样,“脱”字成了他儿时的第一个玩具。他是在心里玩的。

“二脱”和“一脱”是有差别的。一脱仅仅是一个字,是嘎巴脆;二脱却是一组字,是阴阳声。在那片青色的高粱地里,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着,那些字就像是炸豆一样一个个迸落在他的头上:

“脱。”

“桂生……”

“草。”

“红叶他爹……”

“草。”

“红叶他爹……”

“草。”

“……”

这些字是需要时光来翻译的。他看到的是情景,在情景中麻子五爷肩上搭着一件土色的汗褂,光脊梁站在那里,歪着一张汗浸浸的麻脸;幺婶身上背着一捆草,头上蒙着蓝花格格头巾,头深深勾下去,尔后是草捆慢慢地坠落在了地上。接着,幺婶蓦地摘下蒙在头上的蓝花格格头巾,只见她半弯着腰,一双手“唰、唰、唰、唰……”眨跟之间,在四周的高粱棵上刷出一抱叶子来,随手铺在了地上,接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了高粱叶子上,夕阳照着一片白亮亮的沉默……

后来,在时光中,经过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语气上感觉到了“脱”字的深刻。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什么说脱就脱呢?为什么别的人就不能让幺婶脱呢?在村街上,他亲眼看见幺婶把一碗饭泼在了石磙身上,因为石磙趁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石磙那样壮,可石磙还是吓跑了……当然,等他认了一些字之后,他首先懂得的就是这个“脱”字,他认为“脱”的真实含意就是脱了衣服用肉体说话。很生动啊!

接下来,他又逐渐明白了那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环境里,他在那组字里品出了对抗的意味,“脱”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

他在第一个“草”字里品出了低贱,在第二个“草”字里品出了不屑,在第三个“草”字里品出了带有威胁成分的鄙夷。他曾经有很长一段不明白“红叶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红叶他爹……”跟这件事的关系。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对抗的剧烈,在那片高粱地里,这是幺婶最为强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婶的男人,而对应却是“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幺婶抬出了“红叶他爹”,红叶肯定是一个女娃,却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官名:红叶。红叶是谁?而红叶她爹又是谁呢?这是一个语码,是一个暗号,分解后他得出结论,这不是大李庄人……可是,他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五爷,他的对应还是一个“草”字,看上去虽简简单单,可幺婶无奈了,她再次强调了“红叶他爹”……而麻子五爷最后喊出的那个“草!”字的含意极为丰富,那里边包含着在平原上可以傲视一切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呢?

在一个时期里,他看见幺婶的三个儿子在茁壮成长。幺婶的三个儿子大国二国三国全都长得虎头虎脑的,一个比一个壮实;而那时候他却像麻秆儿一样瘦小,他的碗也小,他只有一个小术瓯,他饿。

在村街里,幺婶的三国曾气势势地对他说:“辫儿,你过来。”可是,待他一走过去,小小的三国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个满脸花!

他反抗过,他曾经把幺婶家的三国引到一块埋了草蒺棘的地里,尔后把他一下子推倒,让三国滚了一身草蒺棘……可是,大国、二国、三国一齐来了,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把他卡死了……大国说:“让他喊爷!”他不喊,他实在是不想喊。二国说:“不喊让他吃屁!”于是,三个国一个个褪下裤子来,坐在他的脸上一人放了一个响屁!屁很臭,一股子红薯味。他哭了。

后来,他把这次反抗的失败归结于红薯。这是关于屁的总结,从三个国放出的屁里,他闻到了足量的红薯味,那就是说,幺婶家的红薯多!三个国有足够的红薯可以吃,而他,却从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红薯。

时间仅仅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看到幺婶一次次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婶却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里,像败节草一样分解开来,让麻子五爷用肉体说话……麻子五爷嘴里喊出的那个“脱”字已经失去了那旧有的霸气,而变成了一种温和的絮语。那字后边也常加上一个“吧”,那“吧”肉肉的,带一股黏黏糊糊的气味。每到最后,麻子五爷总要捏着一个地方,说:

凉粉豆。

什么是凉粉豆呢?

当麻子五爷又一次说过“凉粉豆”之后,就再不见幺婶上地割草了……

突然有一天,他看见麻子像死灰一样蹲在村街的一个墙角处,他像是眨眼之间老了。他蹲在那里,手里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只老碗,正在“嗞嗞喽喽”地喝面条,这时候幺婶走了过来。幺婶挺身从麻子五爷身边走过,就在她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勾下头,“呸!”一下,朝麻子五爷碗里吐了一口唾沫,而五爷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缓慢地动着筷子,本然地望着那口吐在碗里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终也舍不了那碗面条,竟然把那带有唾沫的面条吃下去了……

在那一刻,他简直是目瞪口果!

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凭着那一株草和一个字的启示,在无意间接近了平原的精髓。

辫儿到了八岁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小学老师起的,先是唤做李金斗,后又改成了李金魁。

关于这个官名,他们全家曾有过一次认真的讨论。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门坎上眯细着眼儿,一边捉虱一边摇着头说:“怕是太贵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压不住。”

绳是站着的,绳说:“人家没收钱。”

捆说:“驴性!我说钱了么?我是说这名儿贵气了。”

绳说:“那,弄个石磙压压?”

捆气了,说:“……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着,他看了儿媳妇一眼,说:“我看,还是叫狗蛋吧,名贱人不贱。”

女人正在纳鞋底子,女人说:“娃大了,狗蛋不好听,别叫狗蛋。”

捆说:“还是叫狗蛋吧。”

女人很坚决地说:“不叫狗蛋。”

这家一向是女人说了算的。捆就说:“去吧,绳,再跑一趟,去领领教。”

于是,绳颠颠地又去找了老师,尔后拎着一张纸回来了,说:“老师说,就加个鬼吧。”

捆有点疑惑地说:“加个鬼?”

绳瓮声瓮气地说:“老师说的,加了个鬼。”

捆说:“我看看。”说着,就把那张纸拎过来,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说:“那‘斗’还在呢。加个鬼就镇住了?”

绳说:“人家说能镇住。”

于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讨论就是大事了。捆说:“我看,就让金魁跟他舅去学木匠吧,好孬是门手艺。”

女人说:“太小了吧?”

捆说:“起根学是门里滚,大了就失灵气了。”

捆说:“成一个张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

捆又说:“成一个张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净吃好菜。”

女人也没再说什么。女人只说:“虽说是他舅,也得封刀扎吧?”

捆说:“那是。礼不能缺,至少得封刀肉。”

女人说:“一刀血脖也得五块钱,也别说后腿了……”

家里没钱,连五块钱也拿不出来。捆就说:“这事我办了,我去办。”说着,就把手里的旱烟一拧,半弓着腰很大气地走出去了。

那时候,刚有了官名的李金魁正在地里捉蚂蚱,提了蚂蚱可以用火烧着吃,很香。李金魁满地扑蚂蚱,捉一只,就用毛毛穗草串起来,已串了两串了……这时才听见有人叫他:“辫儿,辫儿。”他抬起头,看见爷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对他说:“娃子,你有了大号了,记住,你叫李金魁。”

李金魁说:“爷,我有名了?”

捆说:“有名了,俩鸡蛋换的。这名儿不赖吧?好好记者,你叫李金魁。”

听了这话,不知怎的,他的腰就有些直,一个小人硬硬地站着,说:“知道了,我叫李金魁。”

于是,捆说:“走,跟我进城去。”

李金魁从没进过城,眼一亮,说:“爷,你真带我去?”

捆说:“真带你去。”

李金魁说:“是去我表姑奶家吧?”

捆说:“城里人规矩大,去了也别动人家东西。”

李金魁说:“我不动。”

到了城边,李金魁突然伸手一指,万分惊奇地说:爷,爷,你看那是啥?

那是啥?!……只见“呜”的一声巨晌,两条亮亮的铁轨上,游动着一间间绿色的小房子,眨眼之间,小绿房子一扭一扭地游走了……

捆说:“火车,那是火车。”

李金魁呆呆地说:“还会叫呢……”

到了城里,路就宽了,很宽。爷说,那是油路。油路两旁还立着一根一根的高杆,杆子用线连着,每根杆子都伸出一个草帽样的东西,看上去很光滑。爷说,那叫电灯,不喝油,喝电,电在线里裹着……城里楼很多,也很高,多是两层,也有三层五层的,人上去是一坎台一坎台走的……商店里摆满了一管一管的东西,爷得意地说,那是牙膏,城里人刷牙用的,所以城里人牙白。还有糖果点心,好像卖啥的都有;商店里的人都戴着蓝袖子,女人一个个都白……爷说,别看,你可别看,那东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够用了,迟迟地走,人傻了一样,像是满地在找眼珠子……

后来爷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了表姑奶家。表姑奶家住的是红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奶家住在第三排。进门后,表姑奶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来了?坐吧。”爷嘿嘿地笑着,说:“娃子要进城看看,我就带他来了,让他看看他姑奶家阔不阔……”停了一会儿,表姑奶又说;“这是谁跟前的孩子?”爷说:“绳家的。也不会说个话,”表姑奶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再也不说什么了。尔后是一片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那沉默像锁一样,一下子把爷的嘴锁住了。爷就干干地笑着,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一个人也不能总笑呀?他在那儿坐着,手就像没地儿放似的,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把他的旱烟杆拿在手里,烟锅一直在烟布袋里挖着,挖着……城里的表姑奶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着,穿着很好的衣服,板着一张干干的柿饼脸,一句话也不说。有很长时间,李金魁望着爷,他发现爷就要哭了,爷的脸非常难看,爷脸上的血丝一条一条胀了出来,像是陡然间爬满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后,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奶家的情景,就深刻地体味到了两个字的含意,那就是“尴尬”。“尴尬”二字是他先有了体验,才有了认识的。那是一种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种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发木了,可那沉默却一直没有打破。这时,李金魁把小手伸进了裤腰,他是想抓痒的。可他的手剐一贴进裤腰处,立时就感觉到了什么,在那一刹那间,他脑海里轰了一下,那也许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顿悟,立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他慢慢、慢慢地从裤腰里掏出了小手,小手里高擎着那两串蚂蚱……他举着那两串蚂蚱,由于紧张用略显嗑巴的童音说:“姑、姑奶,也、没啥拿。”立时,表姑奶那高扬着的头垂下来了,她吃惊地望着这个乡下小人儿,望着那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接着,她又望了望那两串串在毛草上的蚂蚱,大张着嘴,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时,只见里屋跑出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脸欣喜地跳出来,顿着脚高声说:“我要!我要!……”顿时,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脸像松紧带一样弹回了一抹笑意,也弹出了一抹慈祥,她笑着说:

“这孩子,你看这孩子……好,好。拿着吧。”爷的脸也松下来子,他讪讪地笑着,说:“你看,也没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地说:“来就来了,还拿啥?”接着又说:“这孩子怪机灵的,叫啥名呀?”爷慌忙说:“小名叫辫儿,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说:“这名儿好哇。”爷说:“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个口哨。”表姑奶摆了摆手,说:“孩子,你过来。”爷赶忙推他一把,说:“去吧,见见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里老太太的跟前。表姑奶把手伸进兜里,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来,放在了他的小手里,说:“拿去吧。”李金魁勾着头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爷又赶忙说:“还不谢谢姑奶……”

出了门,李金魁默默地掉了两滴眼泪。

在回去的路上。爷默默的,他也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那仿佛不是人在走,是城市的街道在走,街面在跟前一闲一闪的,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两串蚂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着,而爷常挂在嘴上的“城里的表姑奶”却在他的眼前訇然倒下了,两串蚂蚱成了“城里表姑奶”的“祭品”。小小的两串蚂蚱成活了一个思想,那味道是许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才咂摸出来的。

当爷俩路过一个集市的时候,爷才开始活泛了。他停住步子,突然小心翼翼地说:“金魁,爷喝二两吧?”小人儿停下来。诧异地望着爷,他发现爷脸上竟有了一丝巴绪的意味。爷说:“要不,一两也行?”俗话说麦熟一响,人的成熟也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李金魁从兜里掏出钱来,默默地递给了爷。爷接过钱,拿在眼前看了,讪讪地说:“我只喝二两。”于是,爷俩在街边的小摊坐下来,爷要了二两散酒,一小碟花生,“嗞、嗞”地喝着,爷的脸红了一小块,那红像补丁一样。爷说:“酒是人的胆哪。”而后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要盘煎包吧,我的孙子还没吃过水煎包呢。”说着,他站起身,要了两盘水煎包,一盘放在了自己跟前,一盘放在了李盒魁的跟前。他先伸出三个指头捏了一个塞进嘴里,嚼了,又咂了咂指头上沾的油,待咽下去后才说:“吃吧,香着哩,”煎包太香,不顶吃,这么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爷看了看他,他看了看爷,爷又说:“罢了,一不傲二不休,既吃就吃好它,我孙子还没喝过肉胡辣汤呢。”说完,他站起身,又一人盛了一碗胡辣汤……仍是爷先嘬了一口,问:“尝尝,辣不辣?”他赶忙也尝一口说:“辣。”尔后,爷小声吩咐说:“金魁,回去可别给你娘说。”

可是,一回到家,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进门就一蹿一蹿地嚷嚷道:“他姑奶亲着哪,这回可让咱金魁见世面了!……”娘问,吃饭了么?爷就说:“哪能不吃饭?不让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的,就是不让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爷进屋后就像个小磨似的,转着身子吹嘘道:“闻闻,都闻闻。叫咱娃说吧,叫娃自己说,他姑奶亲着呢!……”

爷仅喝了二两酒,却又一次生动地叙说着城里的见闻,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话”……这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保留节目了,爷百说不厌。可是,当爷说出一嘴白沫子的时候,却见孙子独自一人在院里站着。娘探头朝外看了说:“这娃咋啦?”爷说:“轻易不进回城,他姑奶亲,怕是受不住了……临走时还塞给他两块钱呢。快拿来让你娘看看。”

可是,李金魁就是不进去。他站在空空****的院子里,像个小木桩似的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爷出来了,爹出来了,娘也出来了,三个人转着圈问他,问他是怎么了?可李金魁仍然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样……爷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烧啊?”

最后,他慢慢地嘘了一口气,还是说话了。他说了一句让三个大人都奠明其妙的话。他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茅屋,说:“窗户太小了。”

只有两块钱。

也正是那两块钱改变了李金魁的命运。

两块钱不够封一刀礼,所以,李金魁最终也没有成为“李瓦刀”。然而,就是这两块钱加上六个鸡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学的一名学生。

那时上学便宜,学费才一块六毛钱,书费五毛,加起来一共两块一,还是不够,爷去代销点里卖了六个鸡蛋,三个鸡蛋一毛,算是交上了书费;剩下的三个鸡蛋,爷死缠活缠的,跟代销点的洪昌费了半天嘴,才换了五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橡皮是饶头。洪昌不愿了,洪昌骂道:“舅?俺舅,你又来了?把账清了吧。你欠的账还没清哩。”爷说:“鳖儿,不救你你死牛肚里了!……”“这是这,那是那,两码子事。”爷又说:“饶一块吧,饶一块。”

洪昌板着脸说:“你今儿赊一两,明儿赊一两,一两一两可都在账上记着呢……”说着,他又骂起来:“瞌瓜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啥仁?!也敢来一回回蹭?”爷脸上红了一小块,爷说:“饶一块吧。洪昌,将来你侄瓜子不定结个啥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说:“三岁看大,就这两筒鼻涕……”爷趁他说话的当儿,伸手抓了一块橡皮……洪昌赶忙去夺,见夺不过来,就在爷的头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爷仍然笑着说:“又跟你叔乱哩?……”说着扭头就跑,到底把橡皮赖下了。

就要开学了,他还没有书包。上学的书包是娘连夜用碎布头缝的,作业本是他自己用捡来的烟盒纸缉的。烟盒纸有的太皱,娘给他在石头下压了一夜,总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书包上学时,老师点到李金魁时,他愣了片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匆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我。”老师为此多看了他两眼,说:“你就是李金魁?”他小声说:“是。”老师“哦”了一声说:“李金魁同学,你坐下吧。”

上学了,知识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爷逃跑时的情景。为了二分钱一块的橡皮,爷拧着身子一蹿一蹿的,跑起来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那样子引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代销点的洪昌没有真去追赶,洪昌只是做出了一种要追赶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铭心。以后爷每次撞见洪昌,那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他什么一样。这种感觉是从物质渗到精神的,是一种时间中的升华,是从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来的。在时光中他发现了给予和索取的奥秘,那就是无论多么小的事物,给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张脸;而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你给了人家一点什么和拿了人家什么,那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这种关系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这个烙印伴着他读完了六年小学,在这六年里,他一边认字一边用那些字来体味和丰富感觉。他是蘸着感觉来认字的,所以他认字认得很快,学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这六年时间里,他一共用了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张烟盒纸,香烟的气味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在大李庄小学是独树一帜的,他的绰号在大李庄小学也几经变换,有一段时间,学生们都叫他“红锡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锡包”,还有人叫他“白河桥”。也有人叫他“哈德门”,还有人称他“飞马”,都是香烟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都知道本村有一个叫李金魁的学生。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因为不合尺寸常常摆在一摞作业本的上边,每个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先是翻过来看一看烟盒纸上的图案,然后才去批改写在烟盒纸上的作业,改的时候也格外的细致。如有错处,老师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课堂上讲一讲的,每到这时,老师就显得格外的兴奋,老师站在讲台上“哗、哗”地扬着那由烟盒纸缉的作业本,高声说:“同学们,看看这道题是怎么错的?为什么错呢?一个小数点啊?!……”同学们望着那些在讲台上空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纸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这样,烟盒纸使他在大李庄小学成了学生们的笑料,烟盒纸也使他在大李庄小学出了大名。毕业的时候,整个大李庄小学独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县一中。

这是烟盒纸的胜利。

那一年的夏天,发通知的时候,李金魁正在田里割草。捆一蹿一蹿地走来说:“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条条地在玉米地里蹲着,手里握着一把小铲,一身的汗水。他抬起头看了看站在田边上的爷,尔后才从玉米棵上取下那条烂裤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拧,欢欢地跳出来说:

“爷,是县中吧?”捆扬着手里的那张纸说:“是。光彩呀!就你一个。走,进城给表姑奶报喜去!”

李金魁愣了片刻,却又慢慢地把那裤子脱下了,依然挂在玉米棵上,往地里一蹲,说:“爷,我不去。”

捆手搭凉棚看了看孙子的下身,笑着说:“咋?鸭娃儿大了?”

李金魁脸一红,不由又嗑巴起来,说:“不、不去。”

捆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捆只说了两句,就再也不说了,孙子的眼正望着他呢。阳光下,地边上,一个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着看着就把爷看小了。捆挠了挠头,讪讪地说:“不去就不去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头前队上出了咱两棵树,作价八十,还没给呢……”

在那个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队长李大牙的后边,絮絮叨叨地说:

“队长,那树,那树可是好树,还不该给哩?”

李大牙最喜欢的事就是敲钟,他每天都站在村头那棵挂有一口旧钟的老槐树下,用力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让人们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钟只给了他一个字,李大牙说:“虫!”

捆说:“结了吧,那树,你给结了吧。”

李大牙还是一个字:“虫!”

捆巴结地笑着,磨着身子给队长说好话,再敬上一支烟,说:“明明说好的,说是麦罢给,那树……”

说急了,李大牙就龇着一日黄牙说:“虫!闹什么?队里没钱。”

捆急了,说:“不是有烟款么。说过要给钱哩,咋就不给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话:“你告我去吧!”说了,扭头就走。

捆仍笑着跟在队长的屁股后……

就在那个暑期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上草捆回家时总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爷爷碰面。他自从碰上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从村街里过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队长李大牙在捋爷的头,爷总是像孩子一样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队长一次一次地捋爷的头,一边捋一边说:“捆,你个老虫!你个酒眯瞪。我还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账结了么?”爷个儿小,爷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样在他身前转着,可爷仍然笑着,爷总笑着说:“别乱,别跟你叔乱……那树,还是结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爷的确欠着洪昌代销点里的酒账。他总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赊酒喝,是那种五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他一两一两地赊着喝,喝出了脸上的那一小块红,也欠下了一笔一笔的酒债。洪昌跟李大牙是儿女亲家,洪昌不说话,李大牙是不会给的。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跟前总是出现爷的那白苍苍的头,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草……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里……”

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小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水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圆,可月亮一点儿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摸到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

“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咋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

说着,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地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地说:“爷,我去要吧。”

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

李金魁说:“我去。”

捆怔了怔,说:“要不让你娘出面?娘们家好说话。”

李金魁重复说:“我去吧。”

捆说:“你想试试?试试也成,你已是县中的学生了,对不对?”

捆又说:“他要骂,就让他骂两句,骂骂也长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滚哭……”

李金魁不语,他垂下眼皮,像个小鬼魂似的飘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风凉凉的,当队长李大牙趿拉着鞋,大声地咳嗽着,匆匆赶到村口敲钟时,却见老槐树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人,人下是一双脚,脚尖下点着一摞碎砖头,那砖头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的孙子——李金魁!

李大牙吓坏了,忙说:“金魁,娃子,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呢,下来,快下来吧。”

李金魁苍白着一张小脸,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给我树钱。”

李大牙说:“娃子,有话好说,你先下来……队里确实没钱。”

吊着的李金魁喉咙里“咕勾”了一下,两手拽着绳套,再吐一口气,默默地说:“我知道你不想给……”说着,只见他脚尖一踢,脚下那摞碎砖头“忽啦”一下倒下去了,一个人整个吊在了树上……

这时,李大牙的脸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时候了,村人们马上就要涌出来了,到了那时候,一村人都会说,是他在逼一个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忙扑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两条腿,连声说:“我给我给……我立马给!”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托,又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你真给?”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来了,他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真给。我不给是孙子,你是爷,你下来吧!”

李金魁又说:“你别捋我爷的头……”

李大牙说:“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来……”

李金魁说:“你要再捋我爷的头,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说:“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决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根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爷跑了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把钱要回来,眼看着没有办法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天不能帮他,地也不能帮他,爹、娘、爷,谁也帮不了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其实,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经怕到了极限,他的心也已经抖到了极限。李大牙野得就像是红头牛一样,在村里没有人是他不敢骂的,没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属的十个队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队长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绳子就产生了一个办法。那只是一根草绳,是捆草用的绳,绳在这里好像是没有一点用处,绳是无势的,绳也仅仅是圈成了一个套,挂在了树上……于是,没有办法也就成了办法。这个梦幻一般的过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只是在事过之后,他才发现,一根绳子可以产生一种定力,一根绳子也可以产生一种办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认识,也是一种从死到生的体验。于是,十三年的时光,十三年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串了起来,串出了一种对人对自然的再认识,串出了一种生的顿悟。那时,他一口气跑到田野里,躺在草地上,眼望蓝天,满含热泪地高声喊道:草啊,那生生不灭的草啊!

夏天过后,当李金魁背着铺盖卷,兜里揣着他自己要来的八十块钱,兴冲冲地到县城中学上学去的时候,他也背走了一种无畏的豪气。

一路上,捆唠唠叨叨地对孙子说;“到城里要小心些,城里人悭哪。要是有难处,就去找你表姑奶,你表姑奶家阔着呢……”

李金魁一声不吭,只默默地走着。来到了城里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说:“爷,你坐下歇歇脚吧。”捆说;“算了,我闻不得香味,那味烧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说:“爷,你坐。”捆说:“歇歇也干歇歇。”说着,就在一个饭铺前坐下了。只见孙子堂堂地走过去,片刻时光,就端来了两盘水煎包,两碗肉胡辣汤,四两烧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着孙子,正要说什么,只见孙子重新背上铺盖卷,说:“爷,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呆呆望着孙子,眼里泪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金魁回过头来,说:“爷,钱我给过了,你吃吧。”

李金魁略显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学时才开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为一个叫做李红叶的女同学。

在记忆里,红叶首先是一种声音,童年里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三国的娘幺婶嘴里吐出来的,带有一股高粱叶的气味,在夕阳的红烧里,高粱地像一蓬铺天盖地的火焰,火焰在风中“哗哗”响着,忽红忽绿,飞舞着一个橘红底镶金边的声音……尔后,在漫长的时光里,“红叶”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叠是在县城中学里完成的。开学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里的第五排第四个位置上,听到手拿花名册的老师高声喊道:“……李红叶。”只见坐在他前边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红短袖衫女同学应声站了起来:“到。”

“到”字像珠儿一样打在了他记忆的神经上,那声音脆生生地敲开了岁月的闸门,有一种东西像水一样漫出来了,于是记忆中童年里的“红叶”与坐在教室里的红叶重合了。重合产生了猜测,那么,那个“红叶”与这么一个红叶是不是一个人呢?

红叶就坐在他的前边。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脸,想看一看她长得什么样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乌黑的剪发和脖子上的一小块白,那一小块白上还长着一颗紫红的小痦子,那个小痞子在她的衣领处时隐时现,她每一次勾动脖颈,那小痞子就醒目地跳了出来,倏尔就又不见了。在一段时间里,这个诱人的小痞子弄得李金魁心烦意乱,它就像虱子一样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来!李金魁自然不敢。

后来,李金魁为此骂过自己,他说,你他妈的是来上学的,还是来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个啥东西?!看黑板!

此后,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内心里,仍然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他很想知道这个红叶与童年里听到的那个“红叶”是不是一同事。可是,开学很长时间了,他一次也没有跟她照过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长得什么样。这个叫李红叶的女同学并不住校(那么,她一定是城里人了),她一下课背上书包就走了。按说平日里也是有机会的,可他坚持着不去主动看她,这样一来,机会也就失去了。这似乎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也是一个深藏在内心里的向往。

有一段时间,李金魁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去。他偶然发现那家废品店里有许多收来的旧作业本,那些写过的作业本是论斤称着卖的。上中学了,作业太多,不能再用那种烟盒纸当作业本了,再说他也没时间去捡烟盒了。于是这些很便宜的旧书纸就成了他的作业本。那个管废品收购站的人是个歪脖子,人家都叫他歪叔,他也跟着叫歪叔。开始的时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废书纸,卖给他五分钱一斤,待买过两次后,有些熟识了,他知道这个歪脖也爱喝两口,就给他买了两散敬酒掂去了,说:“歪叔,你看,整天来麻烦你。”歪脖非常高兴,就说:“学生,你说哪儿去了,你叔是一个收废品的,哪值得你这样?这、这、太不像话了……”可此后,待李金魁再去废品店时,歪脖就说:“学生,你进来挑吧,随便挑,你叔一分钱都不收你的。”就这祥,一来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天,他刚从废品店里出来,迎面碰上了三国。于是,一个久远的谜语就此解开了。

那天,三国肩扛着一布袋红薯叶胳膊上还挎一篮子红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看,一下撞在李金魁的身上。看见李金魁时,他愣了,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李金魁说:“三国,你干啥呢?”三国见李金魁不记仇,就咧嘴笑了笑说:“我娘让我给我大伯送点红薯叶。我大伯爱吃红薯叶。”李金魁见他累出了一头汗,就说:“三国,我帮你拿点。”

说着,他走上前去,从三国手上取下了那篮红薯。这样一来,三国轻松了许多。三国甩着手说:“你知道我大伯是干啥的?”李金魁说:“不知道,你大伯干啥?”三国说:“我大伯是校长,我大伯是县一中的校长啊!”李金魁“噢”了一声,再没说什么。三国说:“我大伯戴的眼镜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国忙说:“真的,真的,骗你是孙子!”校长家就住在县一中的后边,是一个小院。来到小院门前时,李金魁站住了,他对三国说:“三国,到地方了,你去吧。”三国说:“走吧,你帮我拿了这么远,一块去吧,也认识认识我大伯!”李金魁本也想去,看三国那语气,就把红薯篮往地上一放,说:

“你自己去吧,我还有节课呢。”

过了大约有一个星期,有一天,轮到李金魁值日打扫卫生,他正在教室扫地时,突然发现门口一黑,有一个女同学匆匆走了进来。这位女同学在门口处站了一下,尔后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说:“李金魁,你为什么不理我?咱们是老乡啊!”李金魁一怔?慢慢直起身来,他先是闻到了一股香丝丝的气味,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秀气的椭圆脸姑娘,穿一身米黄的格格衫,脸儿白白的,两眼大大的,嘴角处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片刻之间,他脑袋里“轰”的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炸了个洞似的,积存了很久的东西重又漫了上来……他的心咚咚跳着,人却一下子被激住了!他干瞪着两只眼睛,就是说不出话来,那句话在喉咙里卡住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勉强地、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你、你、你……你就是、是红、红叶?”

李红叶有点吃惊地笑着说:“是啊,我就是李红叶。怎么了?你不知道?一个教室坐这么久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李金魁心里积存的东西太多了,那旧有的印象也太深刻了,他仍然没有转过弯来:“你、你你……就是、是……红叶?!”

李红叶当然不明白他心里曾经有过两个“红叶”,看他急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憋红了,就转了话题说:“那天你不是跟三国一块到我家去了么?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李金魁这时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说:“三国?……”

李红叶说:“三国是我二叔家的孩子。”

李金魁说:“噢,噢。也、也没什么事……”

李红叶说:“没事就不能坐一坐了?我早就听同学们说,有个人整天不说话,光啃干饼子,菜也不舍得吃,竟考了第一,原来是我的老乡啊!”

李金魁脸红了……

李红叶忙说:“好,好,你扫吧。我爸说,让你有工夫到家去玩。”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李红叶走后,李金魁仍然呆呆地立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把笤帚,一直愣了很久很久……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她就是红叶,原来她就是“红叶”呀!

“红叶”由声音还原成了一个鲜活的人,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童年里的印象在无限地扩大,织出了一个稠密的联系,在高粱地里飞出的两个字,竟然在现实中化成了校长的女儿,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呀!这对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从这天起,他居然变得口吃起来,他总也说不好第一句话,越是激动越是说不出话来,一到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由得紧张,一张嘴就卡壳,非得过上一会儿,才会逐渐地缓过劲来。他为此非常沮丧,说话时就更加地注意,谁知越是注意越坏事,嗑巴得就更厉害了。于是,从这天起,他又成了学生们的笑料。

红叶就在他的前边坐着。每当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时候,她总是不由得要转过脸来,朝他投来同情的一瞥。怎么说呢?人在人眼中是会变的。

红叶初看他时,他不过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家伙,穿得破破烂烂的,脖子脏得像车轴一样,也不知道洗,身上还有一种很难闻的气味。可是,看着看着,他在她的眼里就发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也许是可怜他的处境,也许是熟悉产生了一种亲情,她总是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光,那光是别的男孩身上所没有的。每当他的口吃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时,他总是默默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沉默又激起了她更多的同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陡然产生了要帮他一把的愿望。

一天,临上课时,有个绰号叫“大嘴”的同学突兀地把他拽住了。“大嘴”是县公安局长的儿子,平时就有些霸道,说话横横的。他一把拽住李金魁说:“结子,我那支蓝杆笔找不到了,是不是你拿了?!”

李金魁一怔,说:“啥、啥、啥……笔?”

“大嘴”学着他的结巴语气说:“你说啥……啥……啥笔?——钢笔!”

“哄”的一下,同学们笑了,立时都围了上来,他们都望着他,那眼光复杂。于是,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说:“是,是我拿了。”

“大嘴”得意洋洋地说:“哼,我想着就是你!操,下课给我拿回来!”

人们的目光像箭一样在李金魁的身上射来射去,可他却一声不吭,他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李金魁迟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匆匆走进教室,把一支蓝杆钢笔放在了“大嘴”的课桌上。“大嘴”拿起笔看了看,有点诧异地说:“我的笔好像……是这一支么?”

李金魁说:“是、是。”

不料,刚刚上了两节课,坐在前边座位上的李红叶“呀”了一声,说:

“我这儿多了一支笔,这支笔是谁的?”说着,她高高举起那支笔,那正是一支蓝杆钢笔!

同学们全都看着那支笔,尔后又齐唰唰地回过头去看“大嘴”……“大嘴”大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才说:“我的我的,是我丢的。操!”

此刻,李红叶拍案而起,厉声说:“冯相义,你怎么能这样?!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乱怀疑哪?!”

“大嘴”看了看李红叶,又望望李金魁,嬉皮笑脸地说:“这关你什么事?我又没逼他,是他自己承认的……”

这时,李金魁冷冷地看了“大嘴”一眼,看得“大嘴”身上一寒,竟乖乖地把那支笔给李金魁送过来了……

这天晚上,李红叶突然来到李金魁的寝室门前,有点激动地高声叫道:“李金魁,你出来一下。”

已是秋末了,风寡寡的,带着些微的寒意。可人的心却很热。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校园后边的操场上。天很高很远,星星碎碎的亮,月光撇下一地银白,周围汪着一片暖暖昧昧的黑,不远处校舍里的灯光亮着一盏一盏红,显得很温馨。李红叶默默地说:“你为什么要承认呢?你不该承认的。”

李金魁一张嘴就噎住了,话一直在喉咙里卡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人、人家、怀怀……疑咱咱咱……”

李红叶说:“他怀疑你,你就承认么?他要怀疑你杀了人,你也敢承认?”

李金魁不语……

李红叶说:“那支笔是你在商店里买的,对吧?”

李金魁说:“是。”

李红叶望着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要是那支笔找不到怎么办?你不就成……偷了么?”

李金魁说:“偷偷、偷就偷吧。人家已已,经怀疑了。我、我就是是不承认,他也照、照样怀怀疑……一、一个穷字在我脸上写着,他能……不怀疑么?”

李红叶很惊讶地望着他:“你这人真奇怪,人家一怀疑,你就认了,也不解释?”

李金魁说:“他怎么就不怀疑你……你哪?他怎么就不怀疑别、别人呢?他怀疑就说明他认定是我了,解释有什么用?”

李红叶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李金魁说;“这就是穷人的逻辑。”

李红叶嗔道:“你再这样说我不理你了。”

李金魁说:“对。你别理我。理我沾你一身穷气,划不来。”

李红叶说:“你再说……”

李金魁说:“我不说了,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要走。

李红叶一顿脚说:“你站住!”

李金魁扭过脸来,说:“有话你说吧。别说你让我站住,是个人都能让我站住……”

李红叶气得直跺脚:说:“你你……怎么这么犟啊!”

夜里,李金魁睡不着觉了。他眼前总是晃动着红叶的影子,红叶的发辫,红叶的脖子,红叶的脸儿,红叶的眉儿,红叶的眼儿……那影像是一帧一帧的、一片一片的在他眼前出现,尔后又是一段一段地放大。一个姑娘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动,整体上看是模糊的,那仅是一个亭亭的白色剪影;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那颗痞子叫人多想摸一摸呀!往下就出现了“白亮亮”的感觉,不管他怎么想,最后总要落到“白亮亮”上,一片“白亮亮”!……接下去又叫他有点后怕。他对自己说,金魁呀,可不敢瞎想啊!你是谁呀?人家又是谁呀?人家可是校长的女儿,人家是金枝玉叶呀!再说,你不能让人家可怜你,她是看不起你才可怜你,你可不能让她可怜哪!收心吧你收心吧。还是好好退回来,读你的书吧,前程要紧哪!……这么思来想去的,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咬着牙一轱辘从**爬起来,独自一人在校园里的操场上跑了二十圈,跑出了一身的大汗!

紧接着,期中段考时,李金魁仅考了第七名,还是班里的。于是,他一下子懵了!他悄悄地跑到校外的一片杨树林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三个耳光!他说:金魁呀金魁,你完了!

此后,李金魁开始真正退却了。他不再看她了,也不再想她了,一门心思钻在了书本里。夜里,为了避开她,他常常到那个邻近的废品收购站里去,在那里一边为歪叔看门,一边读书。

然而,李金魁越冷,李红叶却越热,她越来越感到李金魁的与众不同。

那寒寒的目光总让她忍不住地牵挂。校长的女儿,长得又漂亮,学校里有多少小伙想跟她说话呀!可是,却有这么一个黑小子,连看都不看她一跟,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她总想骂他一顿,可一走到他跟前时,她身上的力量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猜测和柔情。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悄悄地给李金魁送吃的,有时候是两个白馍,有时是一个鸡蛋……偷偷地塞到李金魁的课桌抽屉里,不让任何人知道。而李金魁却总是不动声色地给她退回去。这在两人中间成了一种较量,一种意志的较量,你送,我就退,你越退,我越送。终于有一天,李金魁烦了,他找到李红叶说:“李、李红叶,你你你……别再送了。你你……也别可怜我。我一个乡下人,你可怜我耽误事。”李红叶也冷着脸说:“我为啥要可怜你?谁给你送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给你送的?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吧!”李金魁说:“那那、那好。我给你说,你要再送,我就吃了,我吃也白吃,吃了也不感谢你!”李红叶说:“你吃不吃关我什么事?谁让你感谢我了?!”说完,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后,她在心里忍不住笑了。

此后,李金魁对自己说,反正我也说过了,贱就贱到底!我就白吃你,谁让你送的?!于是,李红叶再送什么,李金魁就吃,吃了也不理她。他就是要让她知道,我这人说到做到,吃也白吃!他想,我就这样,“肉包子打狗!”她就不会再送了。谁知,这倒给了李红叶一个具有隐蔽性的喜悦,一个姑娘深藏在内心里的小秘密。人一有了秘密,那心气就不一样了,李红叶像是浑身都长了眼睛,时刻关注着他,这反而造成了无形的贴近。她送得更欢了,隔三差五的,她都要给李金魁送点什么,有时,她实在没什么送了,就上街去买上几块糖……她甚至动员当校长的父亲绘李金魁申请到了每月可以补贴六块钱的助学金!可是,在教室里,两个人谁都是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形同陌人。

寒假快到了,临放假前的一天,李红叶在收拾书包的时候,突然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包软绵绵的东西。她悄悄地打开一看,竟是整整一打手绢!

在那时候,她虽然是校长的女儿,也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手绢。十二条啊,整整十二条!她的脸“喷”的一下就红了,红得发烧发烫,她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那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她真想大喊一声……可是,她仅是匆匆地背上书包,快步走出了教室,她觉得要是再晚一会儿,她就疯了!

李红叶背着书包像游魂似的在街上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走,不停地走……也许是等待太久了,企盼太久了,她虽然并不期望有回报,可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怨气的,她也替自己不平。可是,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几乎是给她以摧毁性的打击!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了。走着,走着,她来到了县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在商店的柜台前,她忍不住问了手绢的价格,她平时买的是两毛五一条的,那已是较好的了,而这种有各种图案的手绢却是五毛钱一条的,是商店里最贵的一种……她喃喃地说:他真敢哪,他真敢!

傍晚,在县城边的小桥上,她截住了背着铺盖卷准备回家的李金魁。

她一见他,就激动地说:“李金魁,你呀你呀……你怎么能这样哪?谁让你给我送手绢了?!”李金魁站在那里,连头都没抬,说:“你、你……弄错了吧?我我……连饭都吃、吃不饱,我会给你送手绢?!”李红叶一怔,说:“不是你是谁?你还不承认?”李金魁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了,我、我是个吃白食的。我会干那种事,”说着,把铺盖卷往肩头上一撂,径直走了。李红叶没有办法了,喊道:“你真无赖呀,李金魁!”李金魁立时勾回头说:“城里人,你这话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十足的乡下无赖!”

整整一个寒假,李红叶都是在心焦火燎中度过的。她脑海里驱之不去的是那一双寒寒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一天到晚都心神不宁的,人像垮了一样。过年的时候,她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就以看二叔的名义骑车跑到乡下去了。可她仅在二婶家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让三国领他去了李金魁家。进了门,就见一个弓腰老头半仰着身子,扛着一把扫帚,嘴里淌着长长的口涎,痴痴地看她,一边看一边喃喃说;“这是谁家的闺女?跟画儿一样!”三国忙说:“这是老捆,金魁他爷,你别理他!”可李红叶却迎上去说:“爷爷,我是李志尧家的女儿。跟金魁是同学……”老捆一听,凑得更近些,看了又看,说:“噢,志尧家的。咋跟画儿一样?!听说你爹当大官了了?!”三国抢先大声说:“我大伯是校长!县中的校长!”于是,老捆喊道:“快,金魁,来客了!”李金魁从屋里走出来,倚在门旁站着,说:“来、来了?是、是串亲戚的吧?”李红叶看了他一眼,说:

“是,串亲戚的。顺便来看看……”此时,家人们都围上来了,老捆兴奋得一蹿一蹿地说:“看看,志尧家的,真是跟画儿一样啊!是咱金魁的同学。”

“他娘还不烧火打鸡蛋?快烧火!”李红叶忙拦住说:“不麻烦了,别麻烦了,我是顺便来看看,一会儿就走……”李金魁也说:“算了,咱家这样,人家也不会在这儿吃……”老捆转着圈说:“就是,也没啥好吃的……有红柿呀,咱有红柿呀!”坐了片刻,老捆那一喷一喷的唾沫星子让李红叶受不了了,她终于说:“我走了,我得走了。”李金魁说:“我送送你吧?”李红叶就等这句话呢,她站起就走,一家人送出门,老捆说:“让金魁送,让金魁送吧。”可是,李金魁刚出家门,却又被老捆叫住了,老捆一把把他拽到屋里,瞪着眼压低声音说:“金魁,娃子呀,长胆了没有?”李金魁怔怔地望着爷。只见老捆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说:“……你把她日了!你要敢把她日了,她就是你的媳妇了!”听了这话,李金魁身上的火苗“噌”一下蹿起来了!

那个字是从他心里长出来的。

那个字在开始时仅是一个小芽儿,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是一种颜色和声音,尔后经过了时光的浸染,它逐渐长成了一棵树。

当那个字脱唇而出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那个字竟然一直在他心里长着……

本来,李金魁送红叶出来,在村路上,两人默默地走着,谁也不不说话。

等出了村,李红叶说:“我知道你不想送我,嗯?”李金魁笑了笑,不语。李红叶说:“你要不想送我,你就回去吧。”说着,就独自一人推着车子往前走,李金魁也跟着走。李红叶回头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呀,你呀……”天很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当她看到路边的一个草庵时,就红着脸说:“坐一会儿吧?”说着,便朝着那个孤零零的草庵走去。草庵还是夏天里遗留下的,地上还铺有发黄了的麦草。李红叶大着胆进了草庵,她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绢铺在了麦草上,坐下来,尔后又掏出了一块手绢铺在了身边说:“坐吧。”李金魁站在那里,呆痴痴地望着她……李红叶脸“喷”的就红了,说:“你坐呀,老看着我干什么……”就在这时,李金魁心里陡然起了一股狼烟,那个字像子弹一样进然射出:

“脱!”

“脱”字来得太猛太快,也太突然了,它在李红叶的心上射出了一片红雾!她不由得颤了一下,一时浑身发软,愕然地惊叫道:“你,你……?!”

李金魁也愣住了。他的头“轰”的一下,像是炸了一样。话已出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片刻,还是李红叶先醒过神儿来,她红着脸,用蚊子样的声音呢喃说:

“李金魁,你真无赖呀……”

李金魁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李红叶脸红得像绽开的花一样,她望着他,柔声说:“怎么?你生气了?你呀你呀……”说着,她微微闭上眼腈,开始解扣子了,她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呢呢喃喃地说:“你真想看么?你要真想看你就看吧……”说着,她脱去了穿在身上的外衣,勇敢地把贴身衣服一层一层搂起来,顿时,两只白兔一样的**扑噜一下露了出来,那是多么白呀!在那一片团白的尖尖儿上,弹着两颗晶莹的紫葡萄!

李金魁眼前片“白亮亮”!他猛地扑了上去,先是用两只手提住了她的两只**,那滑软像热油一样一下子溅到他心里去了,他急切地埋下头去,下意识用嘴叼住了那弹弹软软的紫葡萄,叼了这只。又去叼那只……两人立时烧成了一团火焰!李红叶紧紧地搂着他,嘴里吐着一串断断续续的燕语:“你呀你呀你呀呀……”到了这时,李金魁已是昏头昏脑了,他又下意识地去解她的腰带,他从小到大从没束过腰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开,他只是用力去拽……久久,当他终于把皮带扣弄开的时候,却见李红叶满脸都是泪水……李金魁怔了一下,手慢慢松开了,片刻,李红叶睁开眼来,流着泪说:“你要是真想要,我就给你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说着,她伸手把下身的衣裤也褪去了,把整个身子都**在他的眼前……可她这样做的时候,身子却开始抖了,她整个身子都瑟瑟地抖着,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此时此刻,她的身上一片冰凉!

李金魁说:“你抖了。”

李红叶说:“我,没抖……”

李金魁定定地望着她,说:“你抖了。”

李红叶垂下头喃喃说:“我……有点害怕。”

李金魁站起身来,咬着牙说:“我穷,我野。可我不会坏你。你要不愿意,我决不坏你。”

李红叶望着他,小声说:“我只是有一点点怕……”

李金魁把衣服往她身上一扔,说:“穿上衣裳吧。”

李红叶坐在那里,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流着泪:“你坏,你太坏了……”

李金魁朝草庵外边看了一眼,说:“走吧。”

李红叶仍坐在那里,喃喃说:“我起不来,我起不来了……”

李金魁吓了一跳!忙回过头来,说:“你……病了?!”

李红叶软软地伸出一只手,说:“我软,我身上软。”

李金魁又问:“你是不是病了?”

李红叶说:“抱我吧,把我抱起来……”

在回城的路上,李红叶一直在默默地淌眼泪。李金魁说:“你哭什么?”

“我又没咋你?”可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掉泪。到了城边上,李金魁站住了,说:“我不送了,你回吧。”他这样一说,李红叶也站住了。李金魁又说:

“天不早了,回吧。”说着,扭头就走。不料,李红叶却返回来跟着他走……又走了一段,李金魁站下了,说:“好,我再送你一段。”两人重又折了回来。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你送我我送你,天很快就黑了。最后,在县城里的一盏路灯下,他说:“我就站在这儿,看着你走。”进了城,李红叶不再流泪了。

她站在那里,望着他说:“我看着你走。”李金魁说:“你走。你要不走,我就一直在这儿站着,我在这儿站一夜!”李红叶勾下头去,一声也不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么多手绢?”李金魁说:“我不知道该送什么。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李红叶说:“你已经欠我了,我让你欠我一辈子!”说完,她扭头骑上车急驶而去。

在那个寒假里,那个字在李金魁的跟里成了一颗金豆。那只是一个字哇,一个字的使用竟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征服力!那是校长的女儿呀,那是……多么的!有时候,他会兴奋得跳起来,对着一棵树说:“脱!”那个字真是余味无穷啊。他在那个字里读出一种新的东西,那是他还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他像重放电影一样回味着草庵里发生的故事,他一点一点地倒着读,在脑海里,那画面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动着,叫人激动万分!油灯下,在爷住的牲口棚里,当老捆提着裤子问他:“花儿掐了没有?”他觉得他一下子就成熟了,他读懂了爷的这句话。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很自信地笑了。

后怕是见了那个红×之后。开学不久,他在校门口看到了一张布告。

在那张布告上,他看到了一串醒目的红!那红像炸弹一样矗立在他的眼前。那上边写着“某某某”的名字,名字上打着一串红×,那是一个被枪毙了的强奸犯……他在那张布告前站了很久很久,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他心里说:

李金魁呀李金魁,你差一点就毁了你呀!

在一个时期里,李红叶和李金魁又成了陌路人。两人仍坐在一个教室里,还像往常那样,谁也不理谁。可在两人的内心里,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李红叶更多是一种羞涩,她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一看他就脸红,一看他就不由得咬一下嘴唇,可她的衣服却换得很勤,她身上开始透出一种成长中的女性姿态……而李金魁却是有意地躲避,那躲闪是由后怕而产生的恐惧。那目光仍是寒寒的,但寒意中多了一点“贼”色,多了一点防范。

话是更少了,但出入意外的是,他说话嗑巴的毛病却好了一些,他只是说第一句话时有点嗑巴,往下就自然了。后来,他开始更多地出现在操场上,出现在一群学生的中间,自从他击败了“冯大嘴”之后,他已成为乡下学生的主心骨了。

天说热就热了。这年夏天,天热得有些异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突然有一天,睡了一夜之后,早上起来,李金魁发现校园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整墙整墙的大字报……更让人吃惊的是,校长李志尧的名字是倒着写的,上面还打着三个刺目的红!一切都来得十分突兀,叫人都来不及想。这天上午,倒也照常上课了,铃声响过后,校园里出奇地静,老师一个个都绷着脸,很紧张的样子。在教室里,李金魁又发现李红叶是趴在桌子上的,她一直不抬头,就那么无声地趴着……到了第二节课的时候,只听校园里一片“哄”声,同学们纷纷探头往外看,有的甚至跑出了教室……这时,只见一群年轻教师高喊着什么把校长李志尧揪到了教室前边的空地上,校长挣着身子,仍是很严肃地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可陡然之间,他的眼镜被打掉了,紧接着是一桶糨糊兜头浇了下来!一向高高在上的校长,顿时一脸惨白,他就这么一下子像落汤鸡一样地勾下了头……就此,校园里的铃声再没有响过。

那是一些既让人激动又叫人不安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了,城里的学生一个个兴奋异常!乡下来的学生却一个个沮丧万分。李金魁心里说:完了完了,前程完了!在一片混乱中,有的乡下学生打起铺盖回家去了,留下的也仅是跟着城里的学生瞎起哄。“冯大嘴”在一夜之间竟然成了学生的司令……于是,李金魁毅然卷起铺盖,搬到废品店去住了。

这个决定对李金魁来说,是十分痛苦的。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选择。

这就是说,他要切断与家乡的联系了,在前程无望之后,他也决不回去了。

这是一次精神上的放逐,也是情感上的背叛,他的心与昔日的大李庄村越来越远,前程无望,回头也无望啊!从此以后,他要自我漂流了。他把两瓶好酒摆在了歪叔的面前,说:“歪叔,你说句话吧。”歪叔乜斜着眼,看了看他,说:“学生,你愿意当一个收破烂的,”李金魁说:“只要你要我。”歪叔把酒瓶盖用牙咬开,人倒了半碗酒,很爽快地说:“喝了这碗酒,我就收下你!”于是,李金魁端起那酒,一下子倒进喉咙里去了,喝了酒,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我亏呀,我太亏呀!我是第一名啊!”

在城里收破烂,在他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破罐破摔。心是痛的,那疼痛烧出了满眼的仇恨,可究竟恨什么,却又是说不清的。每当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不由得咬着牙,尽量躲着熟人走,一句话也不说。

他把仇恨憋得足足的,他几乎把自己憋成了一个沉默的火药罐!与白日相比,他的夜晚却日渐丰富。废品店收的书越来越多了,那大多是“四旧”,他就整夜整夜地在这些“四旧”里泡着……正是这些夜晚使他那倍受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宣泄。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那些个晚上。那些夜晚对他来说是颤栗中的享乐,是蜗牛一样的伸展;又像是生命中的一次小憩,没有目的,也不须特意地记住什么。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偷窃,是随意地采摘禁果,他就滚在那些收来的“四旧”堆里,蜷着身子,一本一本地翻,那偷来的喜悦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述的。直到有一天,那上着的门板突然被拍响了,那是个细雨濛濛的夜晚,门板“咚咚”响了两下,尔后又是两下,在这一刻,他的心已跳到了喉咙眼上,他惊惧地叫道:“谁?!”门外没有回答……在匆忙之中,他随手把那本正在看的书“嗖”的一下扔在了废纸堆里,然后跳起来,几步走到门板后,再次叫道:“谁呀?”仍是没人应声。于是,他疑疑惑惑地开了门,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飞快地挤了进来,那影儿嗦嗦的,带着一股嗖嗖的寒气。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李红叶!李红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头包着,一脸憔悴,哆嗦着嘴唇说:“李金魁,你救救我爸吧,他就快要被人打死了!”说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李金魁站在那里,身子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木然地说:“怎么……救?”李红叶呜咽着说:“他就关在学校的小楼里……”往下就无话了,谁也不说话,只有目光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尔后又缩回来。片刻,李金魁说:“你让我想一想,我得想想。”李红叶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怕受牵连……”没等她把话说完,李金魁生硬地打断说:

“你……得让我想想!”

李红叶走后,李金魁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捆废品用的麻绳。他把那根麻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绳子一扣一扣地从他的手上捋过,那感觉麻丝丝的。后来,他把麻绳绾成了一个活扣套在了脖子上,心里说,操,我欠她么?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第二天夜里,李红叶又来了。她默默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想好了么?”李金魁说:“想、想好了。我想了想,我确实欠你。”李红叶说:“你也别这样说。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李金魁笑了笑,说:“我、我可是个收破烂……”李红叶流着泪说:“你是想污辱我?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污辱我?”李金魁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也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李红叶说:“那你是啥意思,你到底是去不去?”他说:“你看,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她说:“我看错人了,我真是看错人了。”说着,她泪流满面,扭头就要走。李金魁上前一把拽住她,就往后边拉。李红叶用力地挣着身子:“你、又想干什么?!”他仍是紧拽着她不放,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个兔。你也知道,我是个兔……”

拐过了废纸堆,在一垛一垛的旧麻袋的缝隙里,李红叶蓦然发现,她爸爸就在一堆旧麻袋片里躺着!李红叶的嘴立时张大了,她悲喜交加地说:

“你呀!怎么……”紧接着,李红叶剐叫一声:“爸爸……”李金魁马上说:

“他已经睡着了。你就让他睡吧,他说他已经半个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了。”

李红叶默默地望了望父亲,尔后悄没声地退了出来,她望着他,激动地说:

“你是怎么……”李金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一半,露出了脊粱上勒出的那一道道带血丝的绳痕,说:“我把你爹背出来了。我不欠你了吧?”李红叶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细声说:“就在这儿么?”李金魁说:“啥、你说啥?”李红叶不语,她开始解扣子了,她把衣服上的扣子一个一个都解开……

这时,李金魁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定定地说:“现在是你欠我了。”李红叶说;“是。我欠你。”说着,就要往下脱……李金魁果决地说:“别。你可别。我就愿意让你欠着。”

李红叶说:“你……怎么这样?”

李金魁说:“我就这样。你欠着吧。”

欠着真好。

有人欠你,总欠着,这是什么滋味呢,——真好哇!

在废品店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是越来越自觉地播撤着人情的种子。

他最愿意干的事就是让人家“欠着”。在那条街上,甚至是在整个废品回收系统,只要是有人找到他头上,不管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一口答应。当然,一个收破烂的,人家也不会求他干什么大事,也就是帮着拉拉煤、修修房、搬搬家什么的。这虽都是些小事,可人情却不论大小,人情就是人情,欠着就是欠着,这是一笔笔记在心灵上的债务。时间一长,口碑就出来了。

李金魁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这也是他在心理上保持平衡的一种办法。人已经贱到了这个样子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那就是感觉了。

感觉就像是一个储蓄所,存了些什么,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那像乱草一样的头颅在人前是低着的,在感觉里却是昂着的,那里写着一个“操!”字。

三年后的一天早上,李红叶找他来了。李红叶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风农,默默地站在他面前,说,“我爸出来了。”他“噢”了一声。李红叶又说:

“我爸已经出来了。”他就说:“噢,你爸出来了。”李红叶说:“我爸想见见你。”说着她杷一沓钱递到李金魁的手里:“你去洗个澡,理个发,换件衣服……我爸要见你。”这句话李红叶说得很平静,可李金魁却受不了了。

他说:“校长出、出来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可这……”李红叶说:“我爸已经到市里了……”李金魁说:“那我就不用去了吧?”李红叶说:“你必须去。”李金魁想了想说:“还非去呀?去就去吧。你别给我钱,你给我钱干什么?”李红叶说:“你……怎么还这样?”李金魁重又把那沓钱塞回去,说:

“咋也是个收破烂的,还怕人笑话?我有钱。”

李金魁是穿着一身旧工作服去的。去的时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着手呀,于是就上街买了两瓶酒、两筒好茶叶,就那么提着去了。到了市委门前,警卫拦住他说:“找谁呢?”他说:“李志尧。”警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跟李主任是什么关系?”他说:“老乡。”那人很干脆地说;“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说:“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这时,李红叶快步从里边走了出来。她说:“小董,这是我表哥,让他进来吧。”李金魁仍是笑着对那警卫说:“啥表哥呀,也就是个老乡吧。”

进了大门,李红叶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小声说:“我让你换衣服你为什么不换呢,你那农民习气要改一改了。”他说:“要是改不了呢?”李红叶说:“还是改一改好。”看李红叶说得很严肃,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默默地跟着走。绕过一个小花园,李红叶领他来到了一座小楼前。那是一座两层的小红楼,墙上长满丁绿阴阴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优雅谧静。

再往里走,人的脚步就显得重了,心里却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说怕啥呢?不就是见个人么?进了楼,来到了客厅里,李红叶站在那里说:“爸,他来了。”只听沙发里“嗞咛”响了一声,说:“哦,来了,坐吧。”这时,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发里的李志尧。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头白发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齐,却一脸疲倦的神色,人显得很麻木,很冷淡。

李金魁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尔后他按村里七连八扯的辈分叫道:“七叔……”李志尧摆了摆手,只说:“噢噢。坐吧,坐坐。”对李金魁提来的东西,他连看都没看。待李金魁坐下来,李志尧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缓的语气说:“我刚到市里,一时还没顾上去看你,怎么样啊?”他说:“还那样吧,还行。”李志尧挠了一下头上的白发,淡淡地说:“哦。有什么困难么?”

他说:“没啥。”李志尧又说:“有啥想法可以提出来嘛。想不想到市里来呀,啊?……”到了这时候,李金魁的牙咬起来了。他沉默了很久,心里的火苗一蹿一蹿的。他心里说,机会来了,你的机会来了呀,你说呀!可是,他望着靠在沙发上的那张脸,那是很乏的一张脸,那张脸上似乎有一种让他感到惊恐不安的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在他发愣时,只听李志尧问:“听说,你读了很多书,”李金魁含含糊糊地说:“也……没读多少。”

接着,李志尧“哦”了一声,慢声慢气地说:“我这里嘛,也需要一个人。你来当秘书怎么样啊!”李金魁猛一下有点晕乎乎的,他觉得头有些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说:“怕,怕不行吧?”李志尧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着说:“……秘书嘛,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可靠畦。”说着,他的眼突然睁大了,目光一下子变得十分锐利!李金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泛上来了,那东西漂漂的,凉凉的,叫人不由得发怵。那是什么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头更重了。于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又结巴起来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说话嗑嗑巴巴的,李志尧皱了一下眉头,他有些失望地往沙发上一靠,眯着眼看了看他,连声说:“噢,噢,是这样。你是还有别的想法喽?”李金魁怔了怔,心里说,说吧,你得说了,说呀!于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地说:“也没啥想法。要说……想法……我还是……想上学。”李志尧“噢”了一声,那“噢”声很长,往下就再没有话了……

后来,当李金魁离开那栋小楼的时候,他的脸色黄蜡蜡的,人就像害了场大病一样满身都是虚脱的汗水。他知道他已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失去了也就永远失去了。

他突然想哭!

李红叶出来送他,竟也有意地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两人都默默的。

到了分手时,李红叶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又嗑巴起来了?!”

李红叶恨恨地说:“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

李金魁默默地说:“你已经不欠我了。”

李红叶说:“你是说我还欠着你呢,是不是?”

李金魁说:“清了。谁也不欠谁。”

李红叶说:“你会后悔的。”

李金魁轻轻吐一口气,硬撑着说:“我从不后悔。”

李红叶最后看了他一跟,扭头走去了。那一眼哪,叫人……

一个月后,李红叶送来了一张表。那是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尔后,李红叶说:“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李金魁望着那张表,很久没有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不料,李红叶说:“我顺便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说;“跟……谁?”李红叶说:“军人。是个军人。”李金魁木木地说:“好好、事,那是好事。”李红叶说:“你不是会送礼么,不送我什么?”李金魁刚要说什么,李红叶立时打断他,冷冷地说:“你欠着吧,我也让你欠着。”

拿到那张表后,李金魁一天都没说话。他心里说,李红叶要结婚了。

李红叶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李红叶说,一个军人……他在一张废报纸上一连写了九十九个李红叶,写到三十一个的时候,他心里像是塞了块砖;写到七十一个时,他加了一个“脱”字;写到最后时,他把那张旧报纸团了团,扔了。

第二天早上,他围着县城一连跑了三圈,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背道:碧梧栖老凤凰枝,香稻啄余鹦鹉粒……

一听说他要上大学,废品店的歪脖眼都瞪大了,说:“城里有好亲戚?”

他说:“没有。”

歪脖说:“有好连手?”

他说:“也……没有。”

歪脖说:“真没有?”

他说:“真没有。”

歪脖说:“那是烧高香了。金魁呀,你是烧高香了!”

李金魁默然,他眼里湿湿的……

歪脖说:“别说你高兴,我也高兴,老难,老难。”

按说,推荐上大学,办手续是很困难的,有一个个的公章要盖。可李金魁长期以来送出的“人情”也到了兑付的时候了。市里盖过章的表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顺水人情了,这是谁都愿意做的。所以,他几乎是没费什么劲,就把手续办了。在临行前,废品回收公司的主任又特意奉送了一份礼物,那就是在上大学期间,工资照发。其实他只是在主任搬家时给他刷过两次墙,主任一句话,工资就照发了。

走时,他本意是想去看看李红叶的。他心里说:金魁,不管怎么说,你欠了人家,是你欠了人家呀!可李红叶已经走了,到部队结婚去了。于是,他回了一趟家。老捆一听说孙子要上大学了,就一蹿一蹿地跑出去,到处跟人说:“冒烟了,冒烟了,俺家老坟里冒烟了!”

上大学的时候,他总是梦见那株草。

在梦中,那株草带着一股苦艾艾的气味。草是那样的小,青麻麻的,带着褐色的斑点,一节一节地散落在他的眼前……尔后他就醒了,每到这个时候,他一准醒,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这时候,他就会不由得想起李红叶,一想李红叶他的心就乱了。他心乱如麻!有时候,他会一骨碌从**爬起来,恨不能站起就走……可过一会儿,他就会说,罢了罢了。

然而,那件事情却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悬着。有时,他会说,你真蠢哪,事到了你头上,你都不敢做?

大学真是一个让人思考的地方。在省城上大学的那几年里,李金魁在省城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课又不多,于是,他大多时间就窝在寝室里看书,看着看着就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情。他说,你是怕么,你怕个鸟啊?你说在那种时候,你嗑巴什么,你早不嗑巴晚不嗑巴,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嗑巴起来了?你一嗑巴不当紧,把一个好前程嗑巴掉了,你不光嗑巴掉了一个好前程,你还丢掉了一个好女人呀!

那么?你是闻到什么了。你一定是闻到什么了。究竟是什么让你害怕了呢?是小红楼的那种静谧么?是红木地板发出的那种声音么?还是那语气、那声调让你感到不安了?想想,应该说都有一点,可又不全是。

人是要往高处走的,对不对?人家已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了,人家是想让你当秘书的,市里的秘书啊!那是多少人争都争不来的。这里边当然包涵着一种暗示,一种允诺,一种让你可以意会的……那是多么的多么!可你却短路了。学了电之后,你知道什么是短路,可后悔已经晚了。你真的不后悔么?

你说,不后悔。可为什么呢?

大学上到第三年的时候,他终于把答案找到了。应该说,这个答案并不是他自己找到的,是李红叶告诉他的。在暑假里,李红叶给了他一个字:“贼!”就这个字,一下子嵌进他的骨头缝里去了。

就在那年的暑假里,当他提着礼物去看李志尧时,却发现李志尧已经从那栋小红楼里搬出来了。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李志尧居然搬到一个破车库里去住了。当时的情境真是惨不忍睹啊!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间破车库里,书一堆一堆地扔在地上。白发苍苍的李志尧双手捧头,默默地瘫坐在一张破藤椅上……那个鲜艳无比的李红叶,此刻却丑陋无比地挺着一个大肚子在收拾东西……当李金魁走进去时,也曾经显赫一时的李主任却慌忙站了起来,佝着腰说:“金魁回来了?坐吧,快坐。”说着,四下看了看,发现实在是没地方可坐,就慌忙把那张破藤椅让出来,往前一拉:“你坐,你坐。”他没有坐,他只是惊愕地立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志尧说:“放假了吧?”他说:“放假了。”就在这时,李红叶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李金魁,我爸已经下台了,你还来干什么?!”李志尧赶忙说:“金魁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要这样说嘛。”李红叶“哼”了一声,把那张满是蝴蝶斑的脸扭过去了,然后说:“你走,你走吧。”接着,李志尧小声嘟哝着解释说:“……很多事都是集体决定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要上诉,我还是要上诉的。”李红叶满脸含泪地怒斥说:“爸,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李志尧赶忙说:“好,好,不说,不说了。”李金魁十分尴尬地在那里站了很久,那沉默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最后,当他离开那间车库的时候,李红叶站在车库的门口,用怨恨的语气说:“李金魁,你真‘贼’呀,想不到你这么‘贼’!”

李金魁还能说什么昵?他脑海里訇的一下,像是天窗开了……

这个字是很伤人的。可这个字用得太准确了,这个字让人顿开茅塞呀!是啊,你贼,你确实“贼”。这“贼”是与生俱来的。在那样的时候,在要你做出选择的关键时刻,你骨头里的“贼”起作用了。那时你就知道你是一株草,自生自灭的草啊。你一生下来就处于败势,你只是一点一点地生长着,你的身量很小,你的基点也很小,再小的脚印也是你自己的,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你是在小处求生,在败处求存的。当你攀缘而上时,你仅仅是为了借力。可失去自己,你就成了绑在人家身上的一件东西了,一旦绑上去,你就不再是你了,万一……没有了自己,你还怎么活呢?

从这个角度说,“贼”是从土里生出来的。那是一种长在骨头眼儿里的警觉,是先天的防范,是一种生存本能的敏锐。万幸,你嗑巴得真是时候啊!

可是,你同时也放弃了一个曾经滋润过你的女人。那时候她是多么美丽呀!那时她对你是一个多么大的**呀!你的心痛过,你甚至几乎要发疯,可你都忍下了,你是能忍的呀。是的,那时候,你已发现了她身上的某种细微的变化,当她的父亲出来之后,她的语气一下就变了。也许她自己并未觉察到,可你感觉到了。也仅仅是过了三年,三年之后,想不到哇,她就成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她”了,竟是那样丑的一个“她”!那么,旧日的她呢,鲜艳到哪里去了,那惊人的美丽又到哪里去了?时间真是可怕呀!

就这么一个“贼”字,使李金魁彻底领悟到了退却的艺术,完成了从感性到理性的一次升华。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坐了一次精神监狱呀,他煎熬的日子太久了!他记住了那次“嗑巴”,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次“嗑巴”在他人生的记忆上画上了一个深深的印痕。一天晚上,当他来到大学校园的操场上,一连跑了十圈之后,他又是独自一人大汗淋淋地站在那里,默默地仰望着省城的夜空,心里说:李红叶,对不住了。

第二天,他跑到邮局给李红叶寄了二百块钱。那时他虽说是带工资上学,可他一月也不过才三十六块钱。寄去这二百,等于他从牙缝里抠去了半年的生活费。然而,事隔不久,那钱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没有附一个字。

李金魁心想,她是想让我欠着她呢,一直欠着。

四年大学一晃就过去了。当毕业临近时,刚好也到了文凭吃香的时候。一时,同学们都开始四下奔波,期望着能在省城里找到一个好的单位。只有李金魁没有动。他知道,动也是白动,因为他在省城里根本就没有门路,不过,按他的成绩,也是有可能留校的。可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去。

临离校前,李金魁做了一件让全班同学都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天,当他们高高兴兴地去照毕业照时,路上,李金魁突然说,同窗一场,就要分手了,我请大伙吃顿饭,咱们最后再聚一次。听他这么一说,同学们都怔了。

平时,他们都知道李金魁是个吃干馍就咸菜的主儿,打菜从来都是一分二分,从未见他动过荤腥,有同学开玩笑叫他“素人”。由于他平时也很少说话,从不跟人开玩笑,于是在大学里,他就又有了一个绰号,叫“素人”。这次毕业分配,应该说,他是最差的,也是最让人同情的。就要分手了,人一走,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他怎么会请客呢?这话让人有些感动。于是,就有人说,吃也不能让你掏。这样吧,要吃就吃好些,咱们大家一块凑个份子吧。李金魁说,不用凑份子,说过了,我请。有人不相信地问:你真请?

他说,我真请。于是,一班三十六个学生,乱哄哄地进了一家饭馆。吃饭时,班长问,上酒么?他说,上。班长怔怔地望着他,说好家伙,四桌呀?!

再少一桌也得四五十呀!你……他说,放开。结果,酒一上,就有了很多的感叹,喝着喝着,有人就哭了,说李金魁,平时太不了解你了,真够哥们啊!于是又纷纷留下了地址……走时,李金魁又是最后一个离校的,他帮人扛着行李,把外地的同学一个个都送上车,尔后握手告别。把同学们弄得都掉泪了,一个个都分别对他说,金魁呀,同学四年,就你这一个真朋友啊!

然而,在同学们中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背着铺盖卷步行回去的……

李金魁从省城回来,当他把那一张纸交上去之后,就由不得他了。

他先是从市里放到了县里,县里又把他放到了坟台乡。乡里呢,也好像没地方搁似的,就把他放到了乡农机站。乡农机站紧挨着乡政府,都在一个灶上吃饭。李金魁是学文的,不懂农机,就每天在乡政府院里晃晃悠悠的,举目四望,很孤独啊。他心里想哭,面上却是笑着,见人敬支烟。一天,乡长把他叫住了,乡长说:“金那个啥,你过来。”李金魁就过去了。乡长挠了挠头说:“李金魁是吧?”他说:“是。”乡长说:“你那个吧。乡总机生孩子去了,你替她守守电话,如何?”李金魁说:“成、成啊。”乡长拍拍他说:

“行,小伙子诚恳。”就这样,他替乡话务员守了一个月的电话。

那时,在坟台乡,乡总机是惟一对外的通讯工具。乡里方方面面如果有什么事,都是瞒不过总机的,因此,总机室也就成了信息中心,乡里的干部们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这里凑。要是谁有了长途,李金魁就跑去叫一叫,这样一来二去的,乡里的情况他就基本摸清了。于是,不到一个月,在乡政府大院里,谁都知道新分来一个叫李金魁的大学生,说起来,都是一个评价:那人诚恳。

到了这时,李金魁霍然明白了,嗑巴是一种诚恳哪!刚守电话时,李金魁对电话还不太熟悉,说话不免有些紧张,他一紧张就打嗑,说头两个字时总是嗑嗑巴巴的。想不到,这反倒换来了为人诚恳的评价。说话稍稍打嗑的人,紧张是免不了的,但紧张造成了一种专注,说话时总不由得要盯着人家的脸,这就给人以认真的感觉,你只要认真听,面部肌肉就跟着生动起来,生动加上嗑巴,这就是诚恳了。李金魁得出这个结论后,还偷偷地对着镜子试了几次,就觉得很好。以后,他曾专门对着镜子练,只练头两个字,他说你只能嗑巴这头两个字,可不能再往下嗑了,再往下可就毁了。他对着镜子说:你、来、来了?……心里跟着说,很好哇!

月末,李金魁在总机室里接了一个县上的电话。电话里的口气很随意,也很大气,电话里说:胖妞么?李金魁马上说:胖妞生、生孩去了。电话里就说:你是谁?李金魁说,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叫李金魁,是替她的。电话里“噢”了一声,说:胖妞还干不干了,李金魁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说:你去把乡长给我叫来。李金魁顿了一下,说你是哪一位?电话里说:告诉他,王木贵。李金魁慌忙找乡长去了。见了乡长,李金魁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乡长,王木贵电话。”乡长忽地站了起来,急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认识王县长?”李金魁说:“不、不认识。”乡长不再问了,匆匆抓起电话,说:王县长……只听电话里熊道:好你个老吴,咋搞的?你真是有人没地方使了?让一个大学生给你守电话?!你要是真使不上,给伙退回来吧!……乡长一听就慌了,赶忙解释。李金魁一看这情形,悄悄地从总机室里退出去了。

第二个月,乡长就不让他再守电话了。这时刚好赶上乡里的计划生育宣传月,乡妇联主任又把他借到了计划生育小分队。乡妇联主任叫王翠花,是个很泼辣的女人,她本就有几分姿色,再加上她丈夫是县银行的行长,这就更增加了她说话的分量。她对乡长说:“那个大学生让我用用。”乡长笑着说:“用吧,别用坏了。”妇联主任说:“老吴,你这话可够粗了,小心我骟了你!”乡长哈哈大笑说:“粗不粗妇联主任知道!你要用我就让你用,你还咋的?”说着,他把李金魁叫过来说:“金那个,你归她使了!”

“可别让她把你用坏了。”妇联主任也笑着说:“当乡长的,没一点正经!金魁,你可别听他的……”李金魁说;“大、大姐,我听、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就于啥。”乡长说:“听听,你赌用了。童子鸡啊,咋用都行。”妇联主任“咯咯”地笑起来,竟然笑出了眼泪。李金魁这句话使王翠花心里燃起了一丝柔情。她说:“学生,你别听他胡咧咧,你跟着大姐,大姐不会亏你。”

就这样,李金魁又成了乡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一员,跟乡妇联主任到村里搞结扎流产去了,一搞又是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每每进村的时候,王翠花就交待众人说:“紧脸。都给我绷紧脸!”开始李金魁还有点不大适应,慢慢也就适应了。有一次,在半坡村,小分队在村里给妇女们检查的时候,王翠花的喉咙喊肿了。下来的时候,王翠花捂住半边脸,随口说:“谁那儿有小药?明儿给我捎来点。”立时,李金魁说:“我、我那、那儿有。”王翠花说:“冬凌草吧?”李金魁说:“冬凌草三黄片都有。”王翠花说:

“行,捎几片吧,我牙也疼。”于是,第二天早上,李金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