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电视连续剧《平平常常的故事》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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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占元又把酒倒进肚里,咂咂嘴,吐口辣气……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小国有多少皮鞋吗?你来看看……”说着,站起身,推开儿子的房门,屋子里立时显出了另一种气息,影星的大剧照看上去很刺眼……白占元用手指了指床边说,世中,你看,你看看,周世中也站起身,跟师傅来到门前,看见床边的鞋架上一拉溜摆着二十几双各种样式的皮鞋……

周世中皱了皱眉头,说:“师傅,有鞋穿就是了,买这么多干什么?”

白占元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也是这么说。咱是工人,用着这么讲究吗?咱又不是……嗨,你说你的,可人家不听非要买。我又不能不让他买……”

周世中不解地望着师傅,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白占元说:“喝了两口酒,我也不瞒你。我要是不让他买尔猜他怎么说?”

周世中仍望着师傅他?”

白占元说人家说了,你还没丢过人。你想不想丢人?我随时都可以叫你丢丢人!还说,谁谁家的儿子判了几年,谁谁家的儿子被抓了……我要不给钱,他真敢去偷人家……”

周世中一听气得两眼冒火,两只手握得“机机”响,说:“这孩子,真不像话!”

白占元看了看墙上贴的那些奖状,伤心地说:“我这是花钱买脸呢!一辈子了人不就是活个脸吗?兴许哪一天,这脸就不是脸了。”

周世中说:“师傅,你别生气,我说说他。”白占元又回身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不该给你说这些。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说了,喝酒。就是没菜……”

这时,李素云端着一盘黄瓜一盘鸡蛋走进来。白占元忙说,说没菜,菜就来了。素云,净叫你……”

李素云把菜放在茶几上,说,也没弄啥。拍了个黄瓜,现成的。”

白占元说:“你也坐吧,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李素云忙拦住说,你们喝,别管我。我又不舍喝酒……”说着,随手拿起一个小方凳,在两人的对面坐下来。

白占元喝了口酒,说:“世中啊,听说,有那事儿?”

周世中也喝了一杯酒,默默地点了点头。

白占元说:“非离不可吗?孩子都那么大了。”

周世中望着门外,远处是高高矗立的烟囱……很久,他回过头来,说广人家不愿跟咱过了,她要走就让她走吧。咱不能老拖着人家不是?”

白占元说:“说起来,你这边负担就是重。可这人活着;不就是要担点什么的吗?要不,我跟素云再去找秋霞说说?我看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周世中说:“别,师傅,恁别去。”

李素云说我也是女人。我替女人说句话,也不能全怪秋霞。那天,她给我说了好多好多,说着说着哭起来了……”

周世中木然地说我不怪她,白占元劝道,世中啊,叫我说,能不离,还是不离吧。那车床车出来的标准件,还会差个一丝两丝呢,何况是人?该低头的,就低低头,夫妻之间。也没啥不能说的。还是再说说吧……”

李素云忙说,白师傅说得对。世中,你再去找找秋霞。跟她好好谈谈。兴许她就回心转意;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说:“师傅,厂长没找你吧?”

白占元说:“没有。有啥事儿?

周世中说:“没有就算了。他说他想找你谈谈。”接着,他又对李素云说:“这一段质量上没啥问题吧?”

李素云说,还有废品。”

周世中说:“质量上你再卡严点。废品少了,摊到大伙头上,也多拿几个奖金。”

李素云看了看周世中,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你就不能再找找秋霞?”

白占元自言自语地说钱这东西,跟酒一样,烧人哪!”

“多家灶”里,王大兰趴在梁全山家的门上悄悄地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这家没人哪。家里咋会有动静呢?”说着,又回到自家门前。朝屋里喊道,老班,刚才老转不是带着小芬出去了吗?”班永顺在屋里应道:“是呀!”

王大羊站在门前,愣愣地说:“这,玉娟上班了。屋里咋听着有动静呢?奇怪……”

老班探探头说,“人家的事,你别管。”

王大兰说不管就不管。反正,这家人的事也不能粘。神一会儿,鬼一会儿的。你还说他道歉了,道个屁哩歉!孩子去了,硬是不让进门!”

老班问:“真的?”

王大兰说:“可不真的。”

老班迷糊了说:“那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

王大兰说:“管他呢。他不让进门,她子来了,咱也不让她进门。你给我个初一,我给你个十五……”

夜里,玩了一天的小虎躺在**睡着了。

周世中默默地坐在床前,望着熟睡中的儿子……

片刻,他又站起身来,走到床头,身子俯下去,跳在儿子的脸前,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夜静了,他的呼吸粗,他尽量屏住气息,也不敢动,怕惊醒了儿子……

小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还说梦话干啥呢?你干啥呢?不理你!”说着把头转过去了。他也跟着把身子转过去,默默地望着儿子。

这时,周世慧轻轻推开门,轻声问哥,小虎睡着了?”

周世中说睡着了。你去睡吧。”

周世慧说:“你不是后夜(班)吗?”

周世中说:“没事。你睡吧。”

周世慧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周世中又给儿子掖了掖被子。而后轻轻地开了门,身子退出来后,又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走了出去。

周世中来到楼梯拐弯处,独自一人坐了下来。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烟。就两手捧头,默然地坐着。屁股下的水泥台阶很凉,可他心里很热……

片刻,他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妹妹周世慧。可他没有动,也不想动。

然而,出现在楼梯口的却是李素云。李素云披着外衣,在楼梯站着……

过了会儿,李素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上我那儿坐会儿吧?”

周世中抬起头,侧过脸来,望着李素云。他眼里分明有话。他的眼睛在说,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可我没地方哭。回家,有老人,不能哭;上班,更不能哭;路上,也不能哭;我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这是藏在心灵深处的话外音)……”

李素云慢慢走下来,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说:“地上太凉。上我那儿坐会儿吧……”可她心里也有话,她的心说:“你哭吧,上我那儿哭吧……”

可是,周世中站起身来,却摇摇头说:“后夜班,睡吧。”说着,又一步一步走上楼去了。

李素云站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上午,在挂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民事法庭上,前面分别坐着审判员、助理审判员和书记员。下边坐的是黄秋霞和周世中。周世中是下夜班后匆匆赶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十分疲倦。

黄秋霞正在陈述离婚的理由,……我们结婚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可以说,大部分时间过的是分居生活。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经济原因,一个是家庭原因。先是我母亲有病,需要人照顾;后来是他父亲,还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精神上有毛病)。两家都有瘫痪在床的病人。两家都需要人照顾。我们都是工人,经济上不宽余,也请不起帮着护理老人的保姆。所以,只能分开生活,各自照料各自的老人。说到感情,过去,也不能说没有。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特别是最近几年,可以说,我们很少见面。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母亲。我说过了,他母亲有间歇性的精神病,脾气很古怪。这两年,她对我有成见,我一去,她就含沙射影地骂我,所以……孩子基本上是跟我生活。一直是我带孩子,刮风;雨,都是我一个人?那时候,他父亲正躺在医院里……我太累了。也麻木了。我有男人,可跟没男人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些年,我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想这么过下去了……”说着,她掉泪了。

审判员扬起脸,望着周世中说:“周世中,你谈谈吧?”

周世中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同意,同意离婚。”

审判员说:“结婚十五年了。应该说,还是有一定感情基础的。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克服嘛。我劝你们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黄秋霞说:“结婚十五年不错。可分居的时间太长了,是铁也生镑了……”

审判员问:“孩子呢?孩子多大了?”

黄秋霞说:“孩子十二岁了。”

审判员问叫什么名字?上学了没有?”

黄秋霞说:“叫周小虎,上小学六年级。”

审判员说,孩子这么大了,你们考虑过没有?孩子将来跟谁?孩子心理上会不会受到伤害?”

黄秋霞说:“孩子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你叫他自己说说!”

审判员说:“孩子十二岁了,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离,恐怕还要听听孩子的意见……”

黄秋霞立即从兜里掏出一盘录音带,说孩子上学去了。不能耽误孩子的功课。我这儿有一盘录音带,上边有孩子的录音……”这时,周世中一下子怔住了,他惊地望着黄秋霞,他没有想到女人还会有这一手!他心里说:“女人变了,确实变了,变得真快。

审判员看了看黄秋霞,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听听吧!”说着,看了一眼做记录的书记员。书记员从台上走下来,接过了那盘录音带。而后,她走回来,打开桌上放的录音机,把录音带放进去,按下按键,立时,录音机里传出了小虎和黄秋霞的声音:

(黄秋霞说:“小虎,我问你,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跟谁?”)

(小虎说:“妈妈,报纸上说,现在离婚率特高……”)

(黄秋霞说,别打岔!你说,你愿意跟谁?”)

(小虎说,我能姓周不能?姥姥说,不让我姓周了。我不姓周了吧?我们班有个张晓也爸和他妈离婚了。他就改成李晓了。

(黄秋霞说,你能。你还是周小虎。”)

(小虎说:“那我就跟妈妈吧。反正……”)

(黄秋霞说:“你再说一遍,大声点。”)

(小虎大声说:“我跟妈妈!”)

录音放完了,法庭上一片沉寂。审判员跟助理审判员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审判员问,周世中,你的意见呢?”

周世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老人年纪大了,我希望每星期能让老人见孩子一面。其余的,都随她。”

审判员说:“可以,我看可以。这要求不过分。双方都有抚养孩子的权利和义务。双方都要管。”

在厂区大道的街角上,王大兰正在卖胡辣汤。她站在汤锅前,手里拿着勺子一边给人盛汤,一边收钱……

在汤锅周围摆着一圈简易的小桌小凳有几个工人在桌矣喝汤。一个喝过汤的工人站起来,一边交钱一边说,这汤味不赖”

王大兰笑着说:“下回还来班永顺蹲在一旁的水桶前涮碗……

王大兰说:“你听说了没有?”

老班抬起头问听说啥?”

王大兰说:“世中那口子闹离婚哩,都上法院了。”

老班说:“别瞎说。世中在班上一声都没吭,会去离婚?昨晚还正上后夜班呢,女人家听说风就是雨……”

王大兰说:“你别不信。这事,人家会给你说?”

区法院门口,已办完离婚手续的黄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后从门里走出来。两人各自推着自行车,怅怅的,谁也不说话。

到了门外,走着走着,黄秋霞站住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周世中,说:“十五年了,去吃顿饭吧?”

周世中没有说话,也没马上骑车走……

号职工宿舍楼上,卖完胡辣汤的王大兰担着两只空桶走上楼来。她跨进“多家灶”,像是又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急急地凑到梁家门前,嘴里念着说:“别是贼吧?”她在门上拍了两下,喊道,有人吗?谁在家呢?”

再听听,屋里又没声了。王大兰说:“这一家,真是出鬼了。”

大街上,车来人往,到处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闹。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商店,到处都是眩目颜色,颜色把日子染出了叫人焦心的躁气。玻璃窗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漂亮时装那些时装似乎不是让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黄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车在马路上走着。他们走过了一个个高档的餐馆,最后在一个较为干净的小饭馆门前停住了。黄秋霞说:“就在这儿吧,这儿静。”

两人放好车子,走进饭馆,在屋角处的一个圆桌旁坐了下来。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菜端上来了,可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窗外是热闹非凡的大街……

这时,周世中慢慢从兜里掏出那盒“永芳”,说:“还是给你吧!”

此刻,黄秋霞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望着那盒“永芳”,苦笑了一下,说你还知道我喜欢用永芳说着,她拿起那个被汗手浸湿了的盒子。看了看说:“结婚的时候,你给我买过一盒永芳’。_那时候,永芳”才五块多钱,我舍不得买,觉得太贵了!只用两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时,我多想有盒‘永芳阿!现在永芳’涨到十七块五一盒了……不过,我现在不用(永芳了,我用玉兰油\可我还是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喜欢永芳’……”

黄秋霞先拿着筷子兑:“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周世中把酒给两人都倒上……

黄秋霞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过去最喜欢逛商场,现在我最怕逛商场,特别是大场。你知道我是怕什么?我怕那些东西。那些摆在商场里的东西。东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给映花了,可价钱真贵!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好的东西,摆在那儿,简直能把人吃了!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东西,那些衣服,那些标着的价钱!那些……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你!我实在是受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哪?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有一,我上街,无意间看见了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对自己说,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想再看一眼,可看这一眼看出事来了,那卖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让走了。她说,大姐,这衣服就适合你穿,你的肤色白,太适合你了!哎呀,你试一下,你试一下嘛,不要紧的,我一看,那标价块!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我说不不不,我不要。说着,我赶忙就走。她拉住我说:这衣服真是适合你,我价钱给你减一半,块,怎么样那时,我就像小偷一样,我还是说不不不,我赶快走,我得走。可这姑娘就是不让我走。她硬拉住我,说:大姐,我不骗你,这衣服确实适合你穿,我今天破个例,赔钱卖给你我是真心想让你穿,你穿着漂亮,块,怎么样?’那时候,我哭了,不知怎的,我就流出了眼泪,我心里说,老天爷呀,你让我走吧!”

周世中说这些年,亏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黄秋霞说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么用呢?你,难道就没想过别的吗?”

周世中不吭。

黄秋霞说:“世中,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该说的话你也不说……我知道你身上背着两个老人,也够难为你了。可是……”

过了片刻,黄秋霞突然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周世中看着她,说你也抽烟了?”

黄秋霞说,我妈在**躺着,成天陪着一个半死的人……闷了,也抽一支。”

周世中默默地把烟递过去,说:“还是不吸好。”

黄秋霞接过烟,点上,吸了几口,说原先,我以为你会揍我;你会狠狠地打我一顿。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些……记得结婚前,在马道街,有几个小流氓拦住我,你上去把他们揍得唏哩哗啦的!那时候……”

傍晚,“多家灶”里,一群人闹嚷嚷地围在梁全山家门前……

这些人全是王大兰叫来的。王大兰对众人说:“……他家没人。可我确实听见里边有动静,怕是小偷!我叫大伙来,是叫大伙做个证。省得老转回来起疑心!”

白占元,李素云,白小国,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家灶”门里站着。一时屋子里乱嚷嚷的!

李素云说:“老梁接小芬去了,这……”

白小国说砸,把门砸开!”

王大兰说众人是证人!要进大伙一块……”

白小国上前,李素云想拉没拉住他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众人涌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了:只见崔玉娟在屋里端坐着,双手背在后边,整个身子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她面前是一张圆桌,桌上还摊着一片麻将牌……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儿,一个个张口结舌这,这,这?”

崔玉娟看见众人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愣过神来,众人都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这,这也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气得脸都白了,说:“这个老转,亏还当过兵,咋这么狠?把人捆成这样?自己打麻将,还捆人。

王大兰高声说:“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么不喊呢?你喊哪!”说着李素云冲进屋去,急急地给崔玉娟解绳子……

众人也跟着围进来,乱嚷嚷地问:“咋事?到底是咋回事?”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说话……

王大兰故意扇风说:“看看,看看把人吓的,连说都不敢说了!你说,你只管说,有¥么多人给你作主,你还怕什么!”

这时,梁全山领着小芬走上楼来。他听见门里闹嚷嚷的,紧走几步一看,却又站住了。小芬哭着跑进屋,一下子抱住了崔玉娟。

众人一见梁全山回来了,又乱纷纷地把他围起来:

王大兰跳起来,指头点到梁全山的脸上,说:“你这个老转,不是我说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么这样折磨人?打了还捆,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也说:“梁师傅,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说,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白占元狠狠地瞪着梁全山,说,你是咋搞的?”

梁全山觉得实在太丟人了!他一跺脚,“嗨”了一声,像是有口难言……好半天才说:“师傅,你,你叫她自己说吧……”

王大兰说说就说!玉娟,你说。别怕!有这么多人,看他能吃了你!”

众人也说:“说,你说……”

崔玉娟哭着说不怪他。是我,是我让他捆的……”

王大兰说看看,把人折磨成啥了?当着这么多人还不敢说白占元说全山,你说,到底因为啥?亏你还是个党员!”梁全山急了,一跺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