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开到龙池县城,又找了一家小饭馆,已是晌午时分。这次打尖被名流们称之为”对红心“,因为僧多粥少,饭一出笼,满堂的食客们都去哄抢。石洪骏竟在众目睽睽之中,双手拎回整一屉泰国米蒸饭,大家吃得热气腾腾,痛快淋漓。
文炎最先吃饱喝足,不慌不忙地剔着牙,笑看仍在据案大嚼的酒肉朋友们,抑扬顿挫地说道:“嗨!慢慢吃,你们急什么?酒吗?水嘛!钱吗?纸嘛!人吗?灰嘛!死吗?睡嘛!看着你们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我还想补充一句:米吗?屎嘛!”
“呸呸呸!“众人大叫,”掌嘴!吃饭时来说这个!”
文炎又点起一支烟,仍是笑眯眯、美滋滋地接着打趣:“真的,你们这副吃相,简直是斯文扫地!或者用一句’文革‘语言来说,是干部子弟的威风扫地!这啊像锦城名流?像市场繁荣时期的大过年?活脱脱一群下山打劫的土匪,一群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饿鬼嘛!你们呀,也真给爹妈丢脸!昨天看见冉小姐的那副吃相,我就觉得悲哀,省会市长的儿媳妇呀!如果放在从前,说句不客气的话,就该把吆店子的人全都赶来唱堂会!哪儿至于为了一碗清汤挂面,毁了小女子的名节!”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文畅就指着兄弟骂道:“你这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是黄鼠狼嘴里吐不出象牙!“冉凝笑着纠正。
“早知道你们都是饕餮之徒,也别承包什么红帆大酒店了,正经我们再加上林涛,六家合办一个小饭馆吧!“文炎仍是煞有介事地说,”我在公司里就负责开发第三产业,我详细核算过,如果出资六千元,半年就能收回成本!”
石洪骏线条生硬的脸庞经过雪冻,又被小饭馆里的热气一熏,也显得神采焕发和蔼可亲了。他第一个表示响应:“好呀!我提议六家人合伙,不但总投资应该是六的倍数,而且与之配套的桌子椅子、瓢盆锅碗,也应该能被六整除。这样今后亏本破产时,大家还可以平分剩余资金,伙食尾子……”
大家又都笑得不可开交,江然轩提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那么这家小饭馆,应该起个什么大名呢?否则还没开张就想到关门,也太不吉利了!”
说到吉利二字,也不完全是迷信。于是文炎有板有眼、有根有据地阐述做生意确实要讲风水运气,包括电话号码、车牌号码,甚至开门走向、坐南朝北都与盈亏紧密相关……这番唠叨统一了认识,大家一致认定这个小实体必须拥有流光溢彩但又含蓄深刻、朴实平和同时暗藏机锋,威震四邻而且源远流长,淡泊雅致外加大吉大利的称谓。狮子楼?快活林?醉得轩?都来吃……这些字号被一一否决后,石洪骏建议就在”六“字上做文章。
满腹经伦的赵宁新当即提议:“就叫六合居,怎么样?”
“嗯,这名字的确不错。“文炎眯缝着眼睛品味了一番,”但所谓居,总是指可供盘桓的地方,咱们还没开张的小饭馆可能很简陋……我看还是谦虚一点,真诚一点,坦然一点,就叫六合居吧!只要请个中央首长来题词,照样可以吸引顾客。”
“这还不容易?“冉凝靠在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文畅身上,一指四周墙上斑驳破烂的旧字画,”咱们随便请个主儿来,都是比这更吓唬人的招牌!”
“把顾客拒之门外可就违反初衷了“文炎作凝目沉思状,似乎沉浸在遐想之中,”要让他们在望而却步之后,感受到更大的精神动力,欲进又止欲罢还休……可惜,我们认识的老前辈都去见马克思了!否则,他们一定会支持我们改开搞(指改革、开放、搞活)……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法子了,反正我们家里都有他们的大手笔。你,你,还有你,无论谁捧出一条中堂或者横幅,不都是他们的手迹?”
文炎气冲霄汉地指点了一番,郑川生闷声闷气地冒出一句:“要临摹就临摹毛泽东的手迹!六合居。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顶在头上,看谁敢不进来?”
“这可真是大刑侍候了!“江然轩笑得捧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直揉眼睛。
文炎却不笑,又摆出一副总结性的口吻:“诸位,先烈回眸应笑慰,我们终于成长为久经(酒精)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了在欢乐的气氛中,赵宁新适时地站起来提议,把这次出游的情况载入史册。满座高朋都一致赞成,于是妻儿老小轮流在那本装璜美观的“金兰册”上题名签字。狠狠心,回程的路上包了一辆中巴,比何二妞的座驾气派了几分。众人一打听,那山里妹子果真是龙池车队里响当当的“龙头”,据说那辆中巴只花了一万余元,没到半年就全部收回了。文炎便郑重其事地托这司机转告,说还有一盒高档点心落在何二妞的车上了,就算是锦城名流的一点心意。“不就一甜点嘛!”文炎说得意味深长,司机没听懂其他人却笑得很诡谲,知道这位仁兄又在发扬阿Q精神。
文炎的确有这类本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转危为安,自得其乐,而且善于化腐朽为神奇。他见满车的人都在昏昏欲睡,又提了一个令人捧腹的建议:“我们来唱支歌好不好?就唱那首’校长之歌
“要中速、深情、满怀敬意地来唱它……”
这支歌也有一个典故:某天清晨,文炎骑着自行车一出门,就看见赵宁新站在院外的人行道上,脚下并排放着公文包和茶杯,身上披了件棉大衣,正甩手蹬腿地做健身操。一问,原来是市教育局在灌县召开校长会议,他正在候车。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却被文炎引用”鲁冰花“的曲调,编排成流行歌曲传唱开来。歌词大意是这样: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柿搀环在劫嘧簖……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地上的校长甩呀甩(指甩手)……校长校长你坐后排,
为咱革命你操碎了心!”
车厢里的人一边跟着唱,一边笑得直跺脚,连夏水琴也无一例外地加入了这念经似的唱诗班。赵宁新大度地微笑着,不置一词,陈明明却扑闪着大眼睛,想笑又不敢笑,想唱又哇不出声。赵小刚没跟来,只有他敢于反叛,替父雪仇。他也给文炎编了一首歌,用的是广告歌词儿,唱起来也是地动山摇:“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
文畅一向讨厌这类庸俗的说笑打闹,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车窗旁,观看那依然覆盖着白雪显得肃穆庄严的大地。突然有人触摸她,回过头来,微微一惊。原来是冉凝和陈明明换了个位置,移坐到她身边,似乎已经鼓了很久的勇气,才把要说的话积聚到嘴边。”文畅,我想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文畅颇感兴趣地扬起眉毛,迎向好朋友那略显不安神。”刚才我看你跟.川生走在一起,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应该说的都说了,包括二十年前没说的那些话。“冉凝坦诚地望着她,”文畅,相信我,我不是有意隐瞒焦一萍对川生的感情,我一直认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有,如果我明确知道了他对我的感情,我也不会把他介绍给你!”
我当然相信你。”文畅把手放在她膝上,“冉凝,你别为此不安,你并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郑川生对你的感情,一直是他埋藏很深的单相思,除了我跟焦一萍,没有任何人知道。现在焦一萍死了,就只剩下三个人清楚这内情。我们会达成统一战线,对外封锁消息,对内团结一致的,不是吗?而且我相信,他对你那种无望的感情,其实早就死亡了!只是他自己还没认清这一点……”看来文畅也是深得其父真传,把这一段感情分析得丝丝入扣。
钦佩之余,内心的愧疚分毫未减。“谢谢你,文畅!谢谢你的宽容豁达!可惜焦一萍不像你那么大度,否则,她就不会把那封信封锁了二十年,临死前才拿出来示人……”
文畅听了这段故事,却是毫不动容。她也为此做了一番推理,却得出另外的结论。“相信我,冉凝,你也没做任何对不起焦一萍的事。那天你把她赶出家门,不过是泄一时之愤罢了!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知道自己的青春信使被扣押了二十年,都会有这种反应。我认为,你跟川生的表现已经很优秀了!你们都没有怨天尤人。当然,这也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们就已明白,你们不可能走到一起……无论如何,这事也轮不到你来愧疚。恰恰相反,如果是焦一萍心中有这愧疚,我倒毫不奇怪。但她的天性并不那么为人着想,因此,这份愧疚也不足以致她于死地!”
冉凝内心赌暗为她骄傲,恐怕要读上几大本厚厚的心理学,才能造就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女诸葛。她不像她的丈夫那么易受伤害。冉凝已经预见到,自己和郑川I生的感情也像一件不易修复的东西那么脆弱。他们双方都害怕再次受损,包括口头上也会谨言慎之了。
“那么,你认为,焦一萍仅仅是因为对陈维则失望,才走上那条死路吗?”
“这就太复杂了!”文畅睿智地眯缝起双眼,“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但表面上看来,一定如此。”
冉凝若有所悟,似乎还有什么深层次的思想,隐藏在老朋友的话语后面。她看了文畅一眼,“我真弄不懂,你怎么会如此理解,理解这复杂的人生?”
文畅点头微笑,随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假如你把自己一生的精力,都用来帮助别人、教育别人和照顾别人,那么,你当然就能读出他们身上的优点和缺点,知道哪些地方值得同情,哪些地方需要批判了!”
冉凝灵机一动,指了指靠在前排戴着“随身听”的陈明明。“对于这只迷途的羔羊,你是不是应该多加指点?”
文畅恰好是陈明明的班主任,她笑道:“女儿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怎么不去找夏水琴来解决这道心灵上的难题?”
冉凝正欲说什么,那边夏水琴已经大叫起来:“糟了!咱们的金兰册不见了!是不是拉在小饭馆里了?”
这下全车厢算是炸了营,大家纷纷起身,找得个底朝天,那本珍贵无比、又有名家题词的金兰册仍不见踪影。冉凝不由地想到《红楼梦》里贾宝玉丢了通灵宝石之后,那一首求来的签语:“来无影,去无踪,青梗峰下倚古松。欲找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难道这金兰册的丢失,也是一个不祥之兆,预示着这帮最后的贵族,也会分道扬镳,各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