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则拎着那只他最心爱的意大利公文包,从外贸公司的大楼里走出来,招手要了一辆出租,心神不宁地坐进去,颇不情愿地告诉司机,把车驶到同志街派出所。作为一个风度翩翩、西装革履的伟男子来说,提到这个去处未免羞愧。别人会不会联想到,他是一个杀人嫌疑犯或者帮凶呢?
春节过后,这座城市依然笼罩在暮冬的沉郁之中。雨夹雪的天气格外昏暗,两旁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瑟瑟的风声在车窗外吟唱着一首凄凉的曲子。陈维则独自坐后排,在狭窄的车厢里蜷着两条长腿,颇不自在又颇不舒适,思索着自己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命运,和一个个令他难以忘怀的女人们……他心中有片刻的迷茫,仿佛在尽力与周围的混乱场景斡旋,仿佛他的命运就如同一场拼图游戏,由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女人组成。这些女人来自社会各阶层,却给了他抱成一团、息息相关的印象。陈维则在心里对自己喟叹:“你呀!这一辈子就栽到女人身上了!”
尤其是现在身边的这个女人,一个温言软语却颇有心计的女人。整个春节期间,他尽力把死去的妻子从头脑里抹去.强装笑脸陪着楚天虹出入大商场,混迹于咖啡座和歌舞厅之中。他给她买了一颗价值不菲的金戒指,几条羊绒与真丝缎的高级围巾,和一件香港出品的白色山羊皮长袄。又买了几件漂亮昂贵,但是根本穿不出去,穿出去也不合适的内衣。所有这些东西足足花去他一万零三百五十九元整。外贸公司行政科科长的职位,算是个能挣不少外快的肥缺。尽管楚天虹经常表示自己很有钱,陈维则花钱的方式却更令她赞赏。但她并不知道,情人在暗地里把账记得分毫不差。大方而又精明的陈维则有种怪癖,好像自己的钱都是阴差阳错借来的,因此必须精打细算地去花。
唉!如果钱能赎买自己的罪过,那么大肆挥霍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陈维则数出一把零钱给出租司机,精确到几元几角,分明看见司机脸上挂着一层鄙夷。他跳下车,活动了一下手脚的关节,感觉到抬腿迈步时那种强健的体魄,又恢复了男人的自信。陈维则对派出所并不陌生。当年他从监狱里放出来,遇上的第一件事,就足以使他冲到派出所去,讽刺挖苦带打击地发泄一口乌气。事实恰好给他做了个局,使他能够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派出所的一千人员却作声不得。但他这次卷土重来,头上顶的罪名却是模糊不清。警官跟他谈话时,言词也是同样地含混:“对不起,尸检已经结束,但结论还没完全出来。在此之前,我们还不能给你任何答复。据推测,有可能是自杀。不过我们还要再做进一步的调查……”
陈维则使劲咽下一口唾沫。他感到厌恶,还有异乎寻常的愤怒。既然验尸报告没出来,干吗还打电话去公司通知他来?好像,有意在同事们面前出他的丑!一周的春节假期,他好不容易才从那种并非悲哀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心灵上的负担却一点都没减轻!另一个年轻的女警官掏出笔记本,用一道严厉、尖锐的嗓音开始发问:“陈维则,我想问你一些问题,这有助于了解你妻子的死因。你跟她的关系怎么样?你们相处得好吗?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发生?比如说,你们的婚姻幸福吗?你是否有外遇?这是否影响了你们的**?或者影响了她的精神状态?”
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在陈维则头顶炸开,又在他的耳际轰轰作响。他想避而不答,也想愤怒地反击……还好,他的理智并未崩溃,还不至于因为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而一败涂地。事实上,这些问题必须回答。
“是的,我有另外的心上人,我跟我妻子正准备离婚,我们已经分居了五个月……如果你们因此而得出她是自杀的结论,那么可以说,我就是致她于死地的凶手。至少,在你们眼里看来是凶手,对吧?”
女警官“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并不因为陈维则的语气而恼火,但她高亢的声调依然压倒了周围的一切:“嗯,你这么坦白很好,那会省去很多麻烦,对我们也很有帮助。如果真有凶手的话,我们需要你的配合来找到他。当然我个人宁愿相信,你妻子的死另有一层更加复杂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陈维则摸不着头脑,就只好装聋作哑。那女警官又换了一副腔调,缓缓地问:“既然你跟妻子早就分居了,那她,怎么会怀孕?”
“怀孕?”陈维则简直懵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明白……”“是呀,你妻子腹中怀有三个月的胎儿,这是很简单就能检查出来的事实,所以我们也最先知道。”女警官紧紧盯住他脸上的表情,“对此你怎么解释?”
陈维则顿了顿,才迟缓地摇摇头,“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桩新闻。”
“这么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女警官的语气仍是那么冒失却又武断。
“是的,这孩子不是我的,否则我就不会提出离婚!”陈维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坦然地面对她,“你们都该知道,我们关系破裂就为了孩子,为了我的儿子!他只有三岁,就得了内风湿,并发心脏病,死了……这种病十分罕见,医生说,绝对是遗传。我怀疑焦一萍就有这种病,可她没告诉我……所以,我们决不会再要孩子!”
女警官点点头,看上去语气和脸色都变得柔和。“好吧,今天就问这些,你回去等结果吧!等尸检报告正式出来,我们再通知你!”
陈维则走出派出所,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迎面有间新开张的花店,琳琅满目的布置吸引住他的目光:红色,绿色,黄色,紫色……各种缤纷的色彩在他眼前炸开,突然变得疯狂而又不可思议,
好像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怀孕三个月?这怎么可能?肯定不是他的孩子!那么,又是谁的吁难道焦一萍瞒着他,也在外面有了人?如果是那样,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她一定是自杀,陈维则对此毫不怀疑。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有着共同的认识和体验。陈维则就跟斯茵争论过这种观点:“自杀是勇敢的行为,还是懦弱的行为?”斯茵旗帜鲜明地倾向后者,她的职业是救死扶伤,她不能容忍任何轻生的行为,不允许人们放弃与命运和死神的竞争。而陈维则理直气壮地捍卫前者。他说:“只有不怕死的人才敢于自杀。我从骨子里是一个军人,我最明白这点。我对人生的看法是:如果不能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还,那么就宁肯死在情人的**--我就主张这么做:爱上一个女人,那么就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为了爱她,而不惜一死!”斯茵当然是奋力驳斥,进一步阐述自杀是软弱和无能的表现,至少是缺乏活下去的勇气……但她越说越没有自信心。对方那气壮山河的大男人气概,把她小女子一般蝼蚁偷生的念头彻底压下去了!
陈维则确实像一个标准的军人,他父亲就是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满门老小也无一例外地穿上了军装。他本人十六岁就进了部队,二十一岁已经当上了某部通讯连的副连长。他所崇尚的人生境界,更是非同凡响,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标准的男人,其表现只看两个方面:战场上和情人的**。”
按理这般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浪子,在那个时期应该受到严厉无情的批判,但陈维则的父亲是军区首长,在等级森严的部队里,自然为儿子撑起了一把保护伞。陈维则生得威武雄壮,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他穿着一身加大号的干部制服,四个口袋棱角毕现,裤缝笔挺,在女兵成堆的通讯连里,也是引人注意的对象。但他却对女人目不斜视,直到那个叫肖宁的北京姑娘出现,才是他命中的翘星,前程与仕途都出现了巨大的转折和危机。
肖宁的父母都是驻外武官,门弟与陈家堪称相配。但这独生女并未跟着双亲周游列国,而是寄读在爷爷奶奶家,于是从小养成了骄奢**逸的性情。红卫兵时代就常骑着一辆凤凰二六单车,在北京城里跑得飞快,背后跟了一群半大小子,嘴里打着呼哨,沿途“刮水獭子”,即抢掠行人头上戴的皮帽子。活像一个女匪首带着一群打家劫舍的小喽罗,在街头呼啸而过,行人见了纷纷躲闪避让不迭……后来在京城闹得不像话了,就凭着一张二指宽的纸条,被父亲的老战友送进部队去当兵,恰好分到陈维则的通讯连,两个人便闪电般地恋爱上了!轰轰烈烈,死去活来……
这也是命定的劫数。有肖宁这样性如烈火、变幻无常的女人,就有陈维则那样一往情深、赴汤蹈火的男人。他们的感情持续了不到一年,其中的反复跌宕却数不胜数。每当肖宁挥剑斩情丝,陈维则就会上演一出殉情自尽的大戏。决非装疯卖傻,更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正的壮怀激烈。
第一次是没经验,吞下整一瓶安眠药,却没伴吃镇静剂,半夜里便呕吐不止,连忙送到团部卫生所去急救,又是灌肠又是洗胃。第二次也很邪门,连部派了卫生员跟他住一起,居然被他偷了一瓶安定吃进去。幸亏卫生员发现得早,急忙又把他背进了师部医院。第三次就更加骇人听闻了,竟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肺部!这下住进了军医院,动手术取掉右半边肺。肖宁感动得跑到连部后山上,摘了一大抱野花送给他,两人相拥而泣,泪水沾襟,又发了一通山盟海誓,最后却依然故我,背道而驰。唉!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精!
但部队却得严明纪律,即使官官相护,也有个限度。军区专门为此发了一份通报,不仅给了陈维则严厉的处分,还牵连着陈父也被点了每。老将军一怒之下,与这逆子断绝了父子关系,把陈维则也遣送到地方上。那年头,这般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哪能再留在军队里毁我长城?
作为复员处理下来的陈维则,当然是万念俱灰。唉,军人本该战死沙场,不料反为情所累!他躲在老爸的一个战友家,整整不言不语六个星期,把那家的叔叔阿姨都吓坏了,只得找到终日以泪洗面的陈母,提醒她:儿子得了花痴,必须以毒攻毒,赶快给他说门亲事。
便有夏水琴应运而生,来救这燃眉之急。她父亲是陈副司令的老警卫员,资格确实老,三八年的兵,也算是个老八路了!因为没文化,退休时只是个副团级。人又老实郁闷,在军队里的关系几乎等于零。生了一个漂亮活泼、性情颇不安份的女儿,却找不到晋身的门路,只好求助于老首长。于是机缘凑巧。一拍即合成赫了这门婚事。夏水琴也就镀金一般地到部队当了两年兵,再复员去市计量局当了打字员。陈维则是早她两年,就分配到市委机关事务管理局当小车司机。
陈维则对夏水琴一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他压根儿对她没感觉。结婚时,至少他这一方没有白头到老的打算。但叔叔阿姨们说对了一点,他的生活中正缺少一个女人。只要不是肖宁,那么是谁都无所谓了!他跟夏水琴的婚事也是闪电一般。因为他听说,那个也被复员处理回家的北京姑娘,很快就要跟着她的如意郎君远赴重洋,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挽着准新娘的胳膊,出现在昔日恋人的婚礼上,并且带着报复般的快感,宣布了他们的旧情。
在这场闹剧中,只有一个悲剧角色,那就是带着纯真梦幻横空出世的夏水琴。一个本想跟自己爱慕的男人光芒万丈生活下去的女孩子,被京都的上流社会一陪衬,便黯然失色。夏水琴的沮丧和失落可想而知。从那时起,也就种下了另一段孽缘,导致他们分手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夏水琴却始终对此耿耿于怀。
陈维则也不比他的新婚妻子更轻松。大闹洞房那一幕过去,他比从前更感到生活的索然无趣,他的情绪也无可避免地低落下去。瞻望未来,幸福的日子似乎屈指可数,事实上,正是他轻率地破坏了自己婚姻的基础,固执地生活在往日的阴影中独饮苦酒。他过多地追求情感,似乎是当代硕果仅存的“情种”。但他的所做所为,却是对自己,对别人,哪怕是对他所爱的女人,都缺少一种起码的尊重。他失去了真爱,便把感情看作是一场游戏。这种矫枉过正的人生态度,又使他的生活变为一种苦役,一种自己折磨自己的炼狱……
在这个寒风萧瑟、雨雪交加的日子里,陈维则悼念往事,重又凭吊他所失去与无法弥补的一切,似乎只有初恋的情人在印象深处熠熠生辉。而回忆的喜悦和离世的悲哀,则在他脑海里反复争斗。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思绪重又转向那个早已撒手人间跟他也是恩断义绝的现任合法妻子。但他仍不敢相信自己所面对的世界--三个月的胎儿!真是沉重得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