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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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凝带着摄制小组赶到派出所,感觉是异样的陌生。她不熟悉这里的景和物,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对焦一萍事件的追踪报道,便有点儿无从下手。

在冉凝的记忆中,只有两件事跟派出所有关。其中一件还并非她的亲身经历,那是她的前任,锦城电视台首屈一指的节目主持人郭韵怀。他主持了一个聊天栏目“咏怀时间”,收视率颇高,令人不禁飘飘然。有一次,报道东城医公安局神速破案,起了个名字叫“东城的黎明静悄悄”,据说是惹恼了西城区公安局。恰好这小子某天坐了辆出租招摇过市,身边还带了个花枝招展的小妞,正碰上“严打”拉网,立即被眼线报上去,当街就给扣住了!虽然郭韵怀一再解释,他那天是有事公干,身边的小妞也没做皮肉生涯,而是某广告公司的公关部经理,但仍被当做“嫖妓嫌疑犯”拘留了二十四小时。就这一天一夜,毁掉了一个前程似锦的男主持人,而捧出另一个如日中天的女主持人。冉凝听了这段故事,真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

她受聘上任不久,又到了十月国庆,恰巧轮到她当班,采访节假日里坚持上岗值勤的祖国卫士。那天晚上跟干警们谈笑风生,好不热闹,转眼就到了凌晨三点钟。派出所的所长谈得兴起,一拍‘桌子招来部下,说想吃火锅,于是一拨人叩开了隔壁的小饭馆,让老板娘立马点火洗灶地准备吃喝,行话叫做“吃派’鬼饮食”。冉凝瞅着那位瘦精精的所长屁股上别一把手枪,大摇大摆走来走去地吆喝,心里好不别扭。觉得他跟国民党匪徒简直没两样!石洪骏得知了这件事,振振有辞地把妻子教育了一番:“你那是以点代面,抓住点儿枝节就否定全局!公安局的同志有多辛苦,他们的工资收入有多低,你知道吗?吃顿饭有什么了不起?过年过节的,本该居民老百姓主动犒劳嘛!革命就是要付出代价,付出牺牲。你呀,菔是缺少这种甘当铺路石的情怀!”

这有关铺路石的说法,被石洪骏一再发挥,冉凝怀疑丈夫的革看汽节下,隐藏着一种生不逢时的伤怀之感,只是不愿点破。但在她的天性中,也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忽略,这忽略往往以大智若愚的方式表现出来,并被文炎点评为“缺乏常识”。比如说,现在重又踏进这道壁垒森严的大门,冉凝就分不清楚,派出所和公安局究竟是什么关系?

名叫张颖的女警官听了这旬问话,差点儿笑歪了嘴。“派出所,就是公安局的派出所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冉凝敢于发出此问,是因为她的“女性话题”采访过这位剪了一头短发、英姿飒爽的女警官。那阵子,张颖以一个作风泼辣、手段凌厉的反窃能手、侦破英雄而频频在荧屏上曝光。这回猛地在派出所里碰见她,冉凝一时竟转不过弯来。“怎么?你改行了?公安局内部也重男轻女?”

张颖泄气地挥挥手,看那样子,确实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没办法!这一行也得靠体力吃饭!刑警大队只有那么几个女警察,一过三十岁,局领导就轮番找你谈话,最后非逼着你改行干民警不可!派出所的工作婆婆妈妈,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把我浑身的骨头都闲散架啦!”

“哪天你到我们女性话题栏日来一趟,聊聊你的感受,我们来替你打这个抱不平!”冉凝同情地想去拉她的手,最终却像个男人似地拍了拍她的肩。

接着,他们把话题转到焦一萍的案件上,张颖爽快地抖搂了真情:“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是自杀。死者是个医生,恐怕有意选择了这个死法--她吃的是降压灵,胃肠里的残药吸收得比较干净,短时期内查不出来原因,而且迅速死亡,没有痛苦。但大量服用,也会引起焦渴难耐,所以她抓破了自己的胸口……对了,这种死亡猛一看,不像是药物中毒,而尸检结果又比较缓慢,再加上春节,拖了很长时间。我怀疑,这是死者有意造成的。她知道,我们立刻就会怀疑到她丈夫身上。看来,只要能给这个男人苦头吃,她宁愿陪上自己的性命。但是陈维则已经没事了!我们才刚通知了他的单位……”

冉凝听了这个结论,莫名其妙地竟有了一种失落感,一种遗憾。好像事情朝着另一个错误的方向发展,倒能缓解她心中之气似的!张颖似乎也有可感,沉默了几秒之后,她问:“你跟这夫妻俩都认识,是吗?”

“哼!而且还是好朋友!”冉凝沉痛地表示,那种无可奈何的愤怒再次涨满胸臆。“这么说,陈维则倒没事儿了?他也不用为妻子的死负责了?”

张颖点点头,叹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姓焦的女人一死,反倒解脱了他!他不是正想离婚吗?这下可好,连手续都免了!还省了一笔分手钱!唉,女人就是想不开,只可惜了她肚里的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冉凝敏感地抬起头来。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冉凝越发愤懑,她对着墙根怒目而视,好像对面就站着那个喜新厌旧、心狠辣的男人。“好个陈维则!我饶不了你!竟然是一死两命!”

张颖在这方面显然比新闻界人士更成熟,连忙提醒她:“还没弄清这孩子是谁的呢!当然,这里面逃不脱一个男人界上的坏事儿,多半都与男人有关!”

冉凝不知道这颇具男性风范的女警官审问起犯人来,是否也采取这种带倾向性和煽动性的语言,她只知道自己报道这类新闻时,得尽量避免产生偏颇。但事情发生在她身边,总是无法令人相信。难道一个人的倏然消失,再加上一条无辜的生命,还不足以使人暴发这番痛苦与伤心、愤怒与责难吗?

“张颖,我再问你一句,是不是陈维则没亲自动杀死妻子,他就与这一切罪恶无关了?毕竟,是他抛弃了自己的家人,用一连串残酷的行为和突发性的裂变,把焦一萍逼上死路。虽然死者对此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其中的详情却不难猜度。难道陈维则就不该为此承担罪名?”

“很遗憾。”张颖像个男人似地耸耸肩,“我们对他无计可施,法律也帮不了你的朋友。除非有一个真正存在着的,而不是你们新闻界炒出来的道德法庭。”

“我对我们的新闻界很失望。”冉凝看着院子里快怏站着的无精打彩的摄制组成员。一听说是自杀事件,他们立刻对此失去了兴趣。

“我也对我们的司法部门失望。”张颖把这一行人送出大门,眼里带着森然的怒气。“我跟你一样,差不多肯定那个丈夫有罪!事实上,男人从骨子里都带有犯罪的因子,他们大多数都想为非作歹,伤天害理。小到偷奸取滑,大至杀人放火……只不过环境限制,没机会表现出来罢了!一旦条件成熟,他们就会迅速堕落成罪犯。所以我在多年的办案中,已经形成了这么一条经验,那就是切莫相信男人!”

嫉恶如仇的女警官当着摄制组一帮男人侃侃而谈,丝毫不顾及这群男子汉的尴尬神情。冉凝断定这个话题也引起了女警官多年的积怨。她突发奇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得采访采访这位雌性女强人,也侦破一下她一中的爱恨情仇。

离开了派出所,遣散了摄制组,冉凝一个人沿大街走去。虽然天气很冷,但她想独自随便走走,或者会调节一下情绪。她的沮丧失落是如此深重,竟然不愿正视这残酷的事实--焦一萍果真杀死了自己!这看上去多么不合乎逻辑,可又是唯一正确的推理!她好像早就有这种预感,一场旷日持久的多角恋爱,迟早会火山爆发引出大问题!

焦一萍的第一次婚姻,也只维持了六年。她生了个女儿,两岁就得了个怪病:像是小儿麻痹,却又全身瘫痪,而且心瓣发育不全。死时已经五周岁,萎缩得像个刚足月的婴儿,却又满口成人的语言:“妈妈,我不想死……但你别难受,你再生个小弟弟吧!”那情景好比撕肝裂肺,焦一萍当场昏倒在地。醒来后,也曾寻死觅活。丈夫忍受不下去了,家庭很快就解体。

那时冉凝跟焦一萍已经很生分,她是怎么遇上陈维则并且嫁给他的,冉凝始终没闹明白。只知道焦一萍再婚只有三个条件:对方必须是个干部子弟,必须当过兵,而且身高必须得在一米八十以上,陈维则恰好都具备。但是以条件取人岂不太荒唐?一向崇尚感情的焦一萍,又何至于斯?这第二次婚姻真好比雪上加霜,同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在三岁头上又夭折了!此时医学已经有所进步,很快就查明了病因:小儿内风湿,一百万个儿童中只有一例,锦城有案可查的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例,却偏偏被他们撞上!

冉凝为此采访过一个医学界的女权威,知道这事跟遗传因子有关。陈维则与那前夫好像都没什么责任,而焦一萍的生身父母均在台湾,她是被前统战部长焦宇领养的,这一页家族史又从何查起?中国男人最具有传宗接代的正统观念,陈维则也不例外。他已经有了女儿,却还想要个儿子。这便成了他跟妻子离婚的正当理由。焦一萍呢,应该是对此心灰意冷了吧?谁能料到,她肚里竟然怀了一个胎儿!这次又会是谁的种?

冉凝走在这冷风寒雨的小街上,想起女友的不幸遭遇,感到自己也像犯了罪似的一阵阵刺痛。她不能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长眠九泉的焦一萍,也正为这无罪的结论而难以瞑目,并且盼望着她留在世问的唯一好友,来帮助她扬善惩恶,取得一个最后的公正,哪怕是为此付出世界上最昂贵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