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一萍的葬礼并不草率,是在市内的殡仪馆进行。告别遗体那天,到场的人很多,几乎所有认识她的或者听说过她的人都来了。这使陈维则一阵恐慌,深怕又出现什么令他不安的群众场面。殡仪馆就设在群众路,听去跟同志街相得益彰。文炎便打趣说:“所有的群众都要走这条路。无论你是高官大亨,还是平民百姓;无论你是热爱生命,还是鄙视生命!”
冉凝注视着馆内拥挤的人流、阴沉的气氛和无数双忧郁的眼睛,叹道:“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也是一场盛宴,聚聚散散,分分合合,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文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她就在这儿,还没走!我能闻到她的气息……”
“谁?“杜小圆毛骨悚然地问。
“焦一萍呗!“文畅皱了皱眉,沉思地说,”不知道她信仰什么?
无论是东方的佛教,还是西方的天主教,自杀的人都不能进天堂,只能下地狱!所以她的灵魂就只好四处游**,直至得到超度的那一天……”
冉凝听了若有所思,杜小圆却往后退了一步,敬畏地看着她的大姑子:“说得这么可怕!你又信什么?佛教还是天主教?”
文畅笑了笑,”都在研究。”
冉凝深感疑惑,正想问下去,文畅又拉了她一把,指着忙于应酬的陈维则说:“他今天的表现真让人恶心!”
“可你让他怎么办?“一直没开口的斯茵低声说,”妻子死了,无论是悲痛还是高兴,他都得出面治丧哪!”
“听说遗产也全都归了他!“杜小圆整理着胸前的一朵白花,她怎么也戴不正它。”唉,真是便宜了这小子!我可不会为了他人的错误,而付出自己!”
这话倒有几分哲理性,冉凝不由得黯然神伤。抬眼望去,突然捕捉到柳萍的身影。她穿着一件黑呢短大衣,围着一条长长的白绸巾,戴着一顶浅灰色的羊绒无檐帽,压不住的花白头发在风中摇曳……
冉凝刚想走过去,柳萍似乎也看见了她,急急忙忙走出了殡仪馆。她的步态蹒跚,脊背也有几分微驼,白绸巾飘飘****,看去无限凄凉。
冉凝收回目光,只见殡仪馆内一阵**,原来是排在前面的一个告别仪式已经结束,工作人员动作神速,飞快地撤掉全部装饰、帐幔与花圈,挽联也换了一副全新的。市委大院媳妇儿们送的花蓝摆放在最前列,是眼下时兴的祭物。
冉凝跟着人群走到焦一萍的遗体旁,发现好友的仪容比生前更为安详。这个为了爱欲而折腾一辈子的女人,现在算是彻底安份下来了!冉凝注意到她脸上还有一处瘀青,但化妆师把它掩饰得很好,基本看不出来。冉凝缓步穿行,感觉自己是在一间宽阔的大厅里盲目地游走,她的精神与灵魂都已飘浮到屋顶上空。这正是现在她对生命的整个感觉:没有根基,飘浮不定,好像被带入一种全新的生活境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甚至焦一萍的死也是超现实的。似乎这个少女时期的伙伴一离开人世,便切断了冉凝的感觉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她由衷地感到一阵阵伤痛:哦,这种告别仪式只不过是一种时光倒转的方式,让你重新体验与旧友的悲欢离合,重新体验感情的瑰宝是如何被死亡和葬礼所分开。是的,这是一种悲哀的终极,一种无法挽回的真正的诀别……
陈维则的感觉也是同样空虚、木然、毫无意识。他沉浸在只属于他自己的情绪中,无论是哪个朋友或熟人从身旁经过,他都只偶尔听到一些零碎的谈话。他发现,自己只是在这里经受熬煎,待熬过这一段时光,一切就会结束。所有令他烦恼的人和事,都会离他远去……他想到这里,内心一阵轻松,不易觉察的笑容便掠过嘴角。这一切,又被冉凝留神看了去,并且引起她另一轮的愤懑。看来,这个男人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踏上新生活了!
她被一阵无名怒火所驱使,迅速走到他身边。”能跟你谈一谈吗?就是现在!”
陈维则翻了翻眼睛,无所谓地跟她走出大堂,来到花木齐整的院子里。他的神情很麻木,或者说是很轻松,就像是去看一场歌舞表演或者拳击比赛。但他的内心却翻腾着怒火,只是不能发泄出来。他也看出了冉凝心中的痛苦。这个女人自以为是焦一萍的好友,便有资格来教训他了?他刻毒地想:哼!别兴头得太早,谁都会面临这人到中年的混乱,我倒想看看,你到时候怎么对付?
冉凝唤他出来是想责骂一通,话出口,却带上了几分嘲讽。”你现在一定觉得很轻松,对吧?好像焦一萍一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陈维则凝视着她的眼睛,平淡地回答:“我觉得,你说这些都是废话!我妻子死了,我跟你们的关系也就全完结了!这点我最清楚。”
“不!这不是废话!“冉凝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声音里透出内心的愤慨、迷惑和紧张。”有些事儿是永远不会变的!我们之间的谈话,是有关生与死的谈话,你也别想改变我们谈话的焦点!“陈维则突然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沉郁地叹口气。”冉凝,你到底想干什么?”
冉凝挑衅地瞪着他:“我知道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我是说楚天虹!她不是个好女人,否则,她就不会搅和在你们的关系里!陈维则,你也不是个大男人,否则,你就不会面对灾难掉头而去,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抛到一边。我说的不仅是焦一萍,还有陈明明。我想,你早已把这个女儿忘了吧?”
陈维则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院子里一片浓重的沉默,两人都在一段时间内没有说话。来来去去经过他们身边的人,似乎只是这一幕的混乱的背景。沉寂过后,陈维则的思绪飘浮进了一种几乎是神经紧张的亢奋之中,好像自己的生命在最黑暗的时刻被当众曝了光,亮了相。他禁不住满腔愤慨,脸上也暴出了青筋。
“冉凝,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认为,你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去指责人,干预人们的私生活吗?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像看到聚光灯一样,莫名其妙地把目光移过来。冉凝捏住拳头镇定自己,尽量把话说得平淡温和。
“做死人的文章,总是为了给活人看。一个悲剧发生了,我们有权对自己也对别人提出这样苛刻的问题: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你究竟做过什么?如果有可能,你又会如何去弥补?陈维则,我知道,现在的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很自私的,他们只关心自己,但我不是这样。我也想对你提出一点希望:希望你别光顾了自己谈情说爱!希望你能分出一点时间,多去爱自己的女儿!希望你能把过去与她分离的那些岁月弥补回来。至于那个楚天虹,我希望你能断然离开她!这样焦一萍在九泉之下也会好受一些!”
陈维则深感诧异地瞪着她。与其说是惊骇,不如说是震撼;与其说是谴责,不如说是沮丧、绝望和无可奈何。”我看你是发疯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因为你是一个节目主持人,就可以充当正义之神,就可以主宰整个世界了吗?”
“你说对了!“冉凝的语气悲怆而激烈,”这世界是公正的,这世界上的一切罪恶都将受到惩罚。如果上帝没能打开这一扇窗户,那么就由我来扮演魔鬼吧!”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把陈维则一个人留在院子里,羞愧难当。圈子里除了文炎,其他男人都没来。夏水琴也缺席,说是有一个重要的约会无法脱身。杜小圆就对大姑子挤挤眼睛,说夏女士这段时间也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文畅却不悦地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弟媳身上的小家子气。装载遗体的车缓缓驶向火葬场,这一行人都没有前往,都说受不了那种阴风惨惨的气氛。文炎愁眉苦脸地告诉冉凝,他已经跟石洪骏通过电话,准备去她家轻松轻松,甩掉心中的郁闷。冉凝却说还有事要办,无法与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