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凝在街角处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市新华书店打了个电话。正好是郭乃纯接的,今天轮到她当班,她正等着她呢这个城市的建设真是日新月异!冉凝一边往书店赶去,一边观察着街头旧貌换新颜的景致。对一个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来说,捕捉地方新闻正是他们的基本功。五十年代修建起来的新华书店,本是市中心首屈一指的大景观,但在商品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却找不到一个立锥之地,竟被赶到二环路以外去另谋生路了!空出来的地皮,将用来修建一座高达三十四层的商品楼,而处在这“过渡”期间的书店门市部,只好勉勉强强在展览馆之外撑起了一座门面。这种文化被商品压抑韵现象主宰了大城市,击败了一切合情合理的感觉,让冉凝这样仅存有几分文化意识的新闻人士,也是一想起来就不舒服不自在。好像支撑这个社会的顶梁柱,也都一下子全垮了似的!
冉凝走进那一片书藉的世界,发现自己的老朋友、“忘年交”郭乃纯正好闲暇地坐在书架旁,冲着所有翻阅书本的人们微笑。她不禁有种欣慰:哦,这个跟柳萍几乎同年的老女人,并不像她的同龄人那么愚味和专横。她是聪慧的、睿智的、浑身充溢着书卷气和油墨香味儿,举手投足都完完全全地不落俗套。她身上最惹人注目的特征,就是那一双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清澈的眼睛,尽管她显然不注重自己的外表,但却具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风韵。在一个道德观念和商品意识水火不相容的社会中,她选择了一种世所罕见的生活方式,同时又是那么从容自如,不急不躁。
“嗨!你好!”冉凝微笑地走近她,顺手挑了一本散发着油墨书香的散文集看了看,“有什么新书吗?”
“我都给你留着呢!在后面的小书库里。是新版的罗素文集,你一定要好好看喔!”郭乃纯热情地招呼她,“喂,今天有没有可能跟我一道吃晚饭?”
“行啊!咱们去吃海鲜火锅好不好?”冉凝高兴地提议,放下书本,接过老太太递上的茶杯。
“不,火锅太燥,我们还是去吃广式夜宵吧?”郭乃纯那一双昏暗的眸子,突然焕发出孩童般天真的神采。“我喜欢那些精致的小点心!”“好,我来请客!”冉凝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仅凭一个售书员的工资,是奢侈不起这顿晚餐的,而郭乃纯又十分珍惜跟她在一起共度的时光。
她俩的相识也颇有情趣。某次,一个锦城有名的青年作家在书店签名售书,新闻界各路人马都去凑热闹,冉凝的摄制组也在其中。那位刚出茅庐的准文豪口吐狂言,当场发表了一番演说:“我这本书是写华东抗战史的,可是海派文坛缺少大手笔,只有让我来挑这副济世的重担了!”
沉寂的人群中,突然暴出一道苍凉而又清晰的声音:“唉!世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呵!”
冉凝循声望去,竟是那位正帮着售书找零的老妇!她身材矮小,外形简洁,穿着一件旧式的斜纹软呢外套,一头灰发罩在发网里,坦然地迎向众人惊愕的眼光,神色自如,旁若无人。戳穿一个世纪性的童话是需要勇气的!冉凝十分佩服她的胆略和眼光,问了问,才知道这老妇是书店的退休人员,今天人手不够临时来帮忙的。她又特地留下来,跟这位郭乃纯聊了聊,惊奇地发现,她们有很多共通的东西。比如说,她们都喜欢大仲马的情节和莎士比亚的语言,而不喜欢狄更斯的沉闷和雨果的罗嗦。中国作品中.,又都喜欢宋词的清新婉约,而不喜欢唐诗的娇柔造作和韵律束缚……郭乃纯谈起电影作品来更是如数家珍:嘉宝、英格丽’保曼、凯瑟琳.赫本……一个个美丽的名字像天女‘散花般地由她口中吐出,就像格林童话中那个善良纯洁的女孩子。年过六十的郭乃纯也确实有种少女般的天真,对这个世界仍然保持着一种单纯执着的看法,待人接物也像旧时的淑女那么知书识礼,同时又落落大方,标准的大家闺秀。
后来冉凝才知道,郭乃纯果真是个大家人户出身,父亲是中国第一代林业专家,兄弟姐妹除她之外,都是留洋的学士博士。“只有我最小,是父亲膝下的乖乖女,所以也就最不成材!”她如此自嘲。郭乃纯的爱情故事也是即动人又不落俗套的。她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一个是国民党的天之骄子,从美国刚培训回来的飞行员,儒雅潇洒,文武齐全。但父母偏偏看上了好友的儿子,另一个不成器的青年。于是孔雀东南飞,恋人们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台湾,剩下落难的千金,在南下大军的隆隆炮声中出闺成大礼……
“你说,那时怎么就没有个人点拨我一下呢?”她时常困惑地皱起眉头,这么问冉凝,“如果有人点拨一下,我肯定会坚持到最后,绝不接受这门婚事的!”
那位出国的书生学成归来,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嫁给了一个庸才,当即便返回江浙老家,娶妻生子,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留下。而郭乃纯则很快跟丈夫离了婚。她至今单身,一个人过着清贫又自在的日子,在书藉、音乐和电影作品的天地中,品尝着一份珍贵无比的精神生活。
冉凝觉得这段故事新鲜有趣,仿佛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生,而是书中描写的情景。当然,她也发现郭乃纯时常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隐情、什么秘密、什么不能抖搂的历史之谜,埋藏在悠深而绵长的岁月背后……
她退休后又被书店返聘,出于经济原因,也出于对书籍的热爱。“我这一辈子离不开书。”她庄严地宣布,“恐怕死也要死在书堆里了!”
差不多隔上两个月冉凝就要到新华书店来看看,走走,除了抱回一捧新书外,就是跟郭乃纯聊聊。这两个女人之间的闲谈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一种文化的熏陶,一种气质上的互相浸染。最后双方都心满意足,毛孔通泰、浑身舒畅,好像已经汲取了足够的精神食粮,以便回到那个庸俗的世界去重战江湖。
冉凝一直等到郭乃纯关门下班,两人才拎着一袋新书,上了附近的大海湾酒家。这里的气氛舒适而典雅,周围的布置与装饰也华贵不俗,其风格意识和高尚情趣,正好用来谈天说地。他们选了一张清静的小台,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灯红酒绿、花花世界。.这是自助餐似的夜宵,郭乃纯的心脏和腿脚都有毛病,冉凝让她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好,自己跑前跑后,把一碟碟她喜欢的凤爪、猪手、蟹黄包、金银馒头凑齐上桌。等老太太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喝茶剔牙,她才端出那个惊人的消息。
“还记得焦一萍吗?我的中学同学,我曾跟你提起过她。这个春节她死了,是自杀,服用了大量的降压灵……”
她尽量平静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来叙述这个故事,郭乃纯听了很是惊讶。
“这么说,这个女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也难怪,如果换了我,早就无法承受这么多痛苦、这么大的压力和创伤。这已经是最大极限了,超过了一个女人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承受能力。恐怕她所面临的难题,还没被你完全掌握呢!”
“是呀,比如说,那个死在腹中的胎儿……”
冉凝忧郁地注视着窗外,匆匆忙忙往家赶的行人们,正在暮色苍茫中涌向街头……他们的生活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们的婚姻是否有了裂痕?他们的配偶是否也有了婚外恋或第三者插足?而另一个配偶能否对此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他们是否表面上生活得很自如,却在一个无人觉察的时刻,以最令人惊叹的方式突然倒了下去呢?这似乎就是中年人的悲剧?一旦受压抑的精神上匮缺的东西升浮到顶点,便击垮了一切合情合理的生存方式。
郭乃纯悠闲自在地喝着茶,一边观察着年轻朋友的神情。“喂,我想,咱们国家现在最缺的,就是心理医生。好像你那个死去的朋友,还有目前的你,都需要进行这一类的心理咨询或者心理治疗。”
“我?”冉凝好笑地摇摇头,随即又陷入了沉思。“我是有点儿傻,老摆不脱这事儿罢了!”
“你当然没问题。你这么善良,这么爱关心他人,我看你遇魏任何麻烦,也会逢凶化吉的!”郭乃纯慈爱地朝她点点头,笑道礴舞于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嘛,你也别紧张。《圣经》里有这么_钧黼父母的罪孽将由孩子来偿还。它没能出世,倒是一种幸运昵躐骥记得你也曾说过,好像这个焦一萍已经生下的儿女,也帮爱悬羞誓!”
“是啊,他们都患了小儿内风湿。“冉凝的眼神仍带着一缕抹不去的颓丧之感。
郭乃纯捶了捶自己僵直的双腿,叹道:“怎么跟我一样?这内风湿,已经折磨了我几十年了!还好,我不想倒下,一倒下恐怕就站不起来啦!”
冉凝心不在焉,没听进这些话,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对病痛没什么概念,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粗心大意,尤其在她们心绪不宁的时候。冉凝也不大相信郭乃纯羡于两代人罪孽和报应的说法,她的道德观念也和这一类的宗教原则水火不相容。
“我正在想一个问题:一般说来,如果人们心中想要自杀,总会流露出这种意图吧?难道焦一萍的丈夫和家人,全都没听过这种说法?”
郭乃纯放下茶杯,十指交叉着放在自己膝上,脸上也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你已经在进行这一类的调查,不是吗?刚才听你说,已经走访了她的同事和亲属,为什么你不敢直接大胆地去问她的丈夫?”
“哼!我现在想一想这个人都恶心得要命!“冉凝做了一个厌恶的鬼脸。
“那就去走近他身边的人。不是有个第三者吗?那丈夫的情人?”
“新苑的女老板?“冉凝厌烦地挥挥手,”我本来认识她,可一听说她跟陈维则有染,倒有些弄不懂了!看来,她并不是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一类女人!”
“那你更该去会会她。“郭乃纯的微笑突然变得含意深长,她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还有一个小巧的打火机,娴熟地点燃一支烟,抽起来。”你要认识一个男人,就要去观察他身边的女人。这种毁灭性的婚姻背后,必定有一种毫无节制的毁灭行为。或许有人在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也有人在拿别人的生活当儿戏……我正在想,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把自己也拖进这桩会使人迅速堕落下去的游戏中。或许,你也正在毁灭你自己,至少是以一种毁灭的方式,在接近事实真相。.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行动,但如果你不这样做,又不能把自己从这可怕的心理压力中解救出来,那么,你就想清楚再走去吧!”
冉凝思索了一阵,才缓缓地说:“说实话,我简直无法把握这已经发生的一切。整件事听起来像是无足轻重,至少跟我关连不大,但我在精神上、感情上都无力承受。这几天,我已经是精疲力尽,晚上还经常做恶梦……正像你刚才所说,人们是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的!也许在哪一个重要环节出了毛病,我也会精神崩溃!”
“那么,你就按照自己的愿望走下去吧!别忘了,常来看我,让我帮你分析和开导……“郭乃纯摁灭了烟头,眯缝起昏浊但却智慧的眼睛,”那么,你究竟想不想去拜访她呢?这个焦一萍丈夫身边的女人?”
“当然要去。“冉凝微笑着,眉宇间的神情逐渐开朗,”不知道这个女人,这次又会摆出一副什么模样?”
“跟你相比,再怎么样也是小巫见大巫!“郭乃纯又笑得像孩童般天真。
冉凝也笑起来。”瞧你这样子,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只闻书香油墨味儿、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改天再跟我接着谈你的罗曼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