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凝推开自家的房门,发现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文炎、江然轩、赵宁新都在,玻璃茶几上摆着几个空瓶子五粮液和长白山葡萄酒,还有一堆装在塑料袋里的熟食。她心中升起一种不同于愤怒的厌恶感。哼!这就是男人,出席葬礼时看不到他们,灌黄汤倒是成群结队了!
文炎醉眼惺忪,看见冉凝就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跳起来:“哦,女主人回来了!全体起立!看你这样子,是对我们不太欢迎PB?我严肃地正告你:欢迎我们也得来,不欢迎我们更得来!
“冉凝尽量不动声色地走进去,把风衣和拎包挂在门背后,稍微变缓了语调,转身笑道:“我觉得,你们好像是在庆贺什么?该不是夏 娃 行 动 夏 娃 行 动 夏 娃 行
动一个女人的死吧?”
“除非她是美女,绝代佳人!“文炎手舞足蹈地又讲开了俗语,”今天省展览馆开展《红岩魂》,我看这些革命先烈就挺傻!敌人压杠子灌凉水的都可以不说,甚至美人计也可以不说,但连环美人计就该顶不住了吧?三十六计里面,正好有个将计就计嘛!在今天,咱们还可以把这个‘计’换成那个‘妓’!”
江然轩也跟着凑趣,”还有这么一种说法:现在的干部平时都学江姐,上级的秘密我知道,下级的秘密我也知道,就是不说。可要是牵涉到自己呢,那就只好学学甫志高,统统说出来好了!“”你们呀,简直是糟踏先人!“赵宁新的父亲曾是川北的地下工作者,据说跟江姐也有点儿亲戚关系,其他人于是都跟着笑。
冉凝的反应却很麻木。无论如何,眼前的场面不能叫她欣慰。这拨男人热嘲冷讽,甚至改变了他们原本对事物的看法,但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群时代的弃儿在玩一种简单明了、令人一目了然的游戏!她也意识到,最近几天自己是过份疲劳了,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对男人的敌意,已经牢牢地控制了她。
文炎还在借题发挥,想法使自己煞费苦心燃起的智慧火花不至于熄灭。”冉凝,知道吗?这几天锦城流行的一句话,叫‘你是弱智’!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只需一句‘你是弱智
“就都批死了!比如说这个春节,海关的王副关长居然开着公家的一辆本田王去爬峨嵋山,冰天雪地的又没带防滑链,跟那何二妞一样,可又没人家道熟,结果一个跟斗翻进了沟里,车毁人亡。你说这不是弱智是什么?还有,丝绸公司的李副总竟然也带上情人,坐了一辆奔驰去花水湾泡温泉。两人在车厢后座里搂搂抱抱的,司机就从反视镜里偷窥西洋景,结果j头撞到大树上,一死两伤。你说,这不是弱智又是什么?现在,我们就等着外贸公司总经理和教育局的副局长,也来这么弱智走一回了!”
冉凝这才反应过来,全身放松地坐到沙发拐角的一旁。“这么说,你们是在庆贺,庆贺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幸遇难?庆贺你们升官有望,补缺有戏?”
“Ye。。Yesl
“文炎夸张地笑起来,放肆地拍着江然轩的肩膀,“等这一位荣升副关长,我就准备大把大把地走私,逢人便张扬:喏,我跟你们江副关长在幼儿园时期,就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这下文学人丛书·长篇小说卷翟我进点儿白面应该没问题了吧?”
江然轩文雅地说了一句:“这可真叫做未雨绸缪了!”
一直没说话的石洪骏笑道:“你那样子,哪儿像个正面人物?根本就是个港商!还用者打然轩的招牌?”
这个男人确实注重服饰,他的穿着也十分摩登,经常给自己起到一个广告作用。他得意洋洋地笑着,发质稀疏的头顶在灯光下隐隐生辉。“不瞒你们说,我身上的衣物确实都是泊来品。咱们的父辈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我们至少也该是两袖清风,一身名牌巴?”
一向为人师表的赵宁新,突然去拉文炎的皮带,并且翻开了他的裤腰,笑道:“过海关时,你还应该主动翻出这个给人看:瞧,我的**都是皮尔·卡丹!你说我是不是港商?”
众人笑得抹眼泪捶胸口,冉凝仍是毫无反应。她此刻十分疲倦,这类活泼有趣的谈吐也激不起她的任何兴致。几巡酒过后,冉凝又见文炎把丈夫叫到一边,嘀咕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石洪骏频频摇头,文炎却固执己见。她压抑住自己的腻烦心理,变换了一种口吻来下逐客令:“喂,你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们来点儿茶水或点心?”
文炎瞟了石洪骏一眼,又对其他人挤挤眼睛,说:“还要什么茶点?我们可以要,洪骏不能要!你就是他的茶点、甜心!”
冉凝不悦的神情,一直持续到这帮狐群狗友离开,并且关上了身后的大门。这一排平房背靠着后院的山墙,平时里总是显得冷清、寂静,朋友们走后,房间里也笼罩着这种气氛。隔着一排宽大的玻璃窜扑入眼帘的,是那几棵枝干疏落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枝桠可怜地伸展着,全然没有了夏Et那番情调。冉凝隐隐觉得自己的情感世界也受到了轻慢。难道在这问屋子里度过的所有欢乐时光,已经成了昨日黄花?
石洪骏依然独坐在沙发前,目不转睛地看电视。这是他每晚必不可少的节目,一直要看到深夜,看到所有的频道全变成亮点。冉凝跑前跑后地收拾房间,扔空酒瓶、洗碗筷,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这类顼事上,从而使自己冷静下来。直到她收拾完毕,坐进丈夫身边的沙发,石洪骏仍是双眼直视前方,瞄都不瞄她一眼。冉凝不由地忐忑不安,甚至后悔刚才放走了那拨谈笑风毕的酒肉期方她跟石洪骏单独相处时,总能感觉到一种透心彻肺的孤独。妻子回家常想摆谈一下外面的所见所闻,或者自己工作中的不快,而丈夫却嫌她“唠叨。。。罗嗦”,令人厌烦。可妻子想了解丈夫隐密的内心活动,丈夫又会完全地缩进自我里。这种状态是极其令人寒心和畏惧的l
冉凝咧了咧嘴,强颜欢笑,从脑海里不住盘旋的问话中,突然抽出来这么一句:“喂,刚才文炎跟你谈了些什么?”
“他问我想不想调丝绸公司?他说他有办法。”石洪骏装作没看见妻子惊喜的表情,“我先跟你打招呼,这事儿你别管呵!”
冉凝叹息着嘟哝一声:“我还管不过来呢!焦一萍的事儿把我脑子都占据了!你知道吗?公安局做出了自杀的结论,陈维则又该没事人一大堆了!”
“哎,这事儿我也想提醒你一句。”石洪骏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今后别在他们面前提起焦一萍,人家不感兴趣!”
冉凝这才想起来,对于女友的死,男人们从始至终没主动议论过一句。她偶尔提及,众人的反应也是即带嘲讽又显得冷漠。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狐疑,却不打算再就此谈下去。这也是她跟丈夫多年争论形成的习惯,双方意见不统一且带情绪时,最好暂停,待恢复芷常后再重新商议。
她眼望着天花板,尽量放缓语速,以便能有效的控制自己,但问出口的仍然是思绪里转悠着的那一句:“刚才你们还谈了些啥?最近还有什么新闻?”
石洪骏对准屏幕轻描淡写地应答着:“在谈住房的问题,大院里马上就要开动员会了,我们这一排平房都得拆迁!”
这正是石洪骏的风格。他常常不作预告,直到即成事实,别人又都清除了戒备之后,才猝不及防地以一种充裕而又轻松的智慧,把注定会引起激烈的感情冲撞的事件抖搂出来。冉凝往往在紧张之余又松弛下来之后,才领悟到在同丈夫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他又成功地胜了这一局。
拆迁的事也是这样,平素问了又问,总是不得要领。此刻她急不可耐地叫道:“当真要拆迁?那我们至少得要个一套三对不对?你爸资格那么老,我们俩的单位又都没分住房,总不能指望你那个破厂盖宿舍楼吧?”
“好啦好啦!”石洪骏笑眯眯地看了妻子一眼,十分满意这个效果。“这种事儿,还是交给机关事务管理局去处理吧!”
“可你父亲已经调到北京,我们自己要不管,就没人管了!”冉凝忍不住叫道。
“我说了,至少你别管!”石洪骏沉下脸来。
冉凝沮丧地发现,这又是下一轮冲突的迹象。她所在的电视台是聘用制,决不提供住房,这是受聘之初就说好了的。而石洪骏厂里的效益一直不好,干把人仅有那么几栋七十年代盖起来的简易楼,工人们有的全家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里,就是让石家搬去住,冉凝也不敢当。公爹调到中央工作,当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小俩口寄人篱下的处境让人恼火万分。但她了解石洪骏,如果他会通过自己父亲的关系,去捞取哪怕是对他极其重要和必需的东西,那才叫做奇迹呢!石洪骏遇事从不放纵自己,即便对他人来说值得一拼的事由,到了他这里也是轻若鸿毛。冉凝此刻最受不了的就是,她渴望和别人一样,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宽大舒适的住宅,这有什么错?现在是商品经济时期,又正在搞房改,一套市区的住房就价值几十万,谁能潇洒得起?
她抱怨地看看四周。这套平房虽然也挺宽敞舒适,却是二、三十年代的产物,已属危房之列。十几前那场大地震后,非得用钢架’支撑住墙面,才能勉强住人。三年前的一场连日大雨,屋里铺满了一地的坛坛罐罐接漏,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把床都给濡湿了无法睡人。窗户玻璃又都关不严实,防盗是谈不上了,一刮风就哗啦啦直响。更可怕的是前几天,靠后墙根儿的屋檐竟塌下来一大块,幸亏没砸着人!还有,电线也早就老化了!哪天短路,说不定会出大问题!这种砖瓦结构的老式住房,就怕有火灾……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这一切念叨出声。石洪骏吼道:“好了!你还有完没完?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把这事儿告诉你!”
这声叫骂并不能净化冉凝的思想,反倒使她看出了丈夫脸上的退让之情。于是她也变换了语调,改用一种乞求的吻:“洪骏,答应我,这次分房,你一定不能拱手相让。我们实在是让不起!”。
石洪骏眼睛又盯向屏幕,半天才憋出一句:“到时候再说吧!”冉凝把脸靠近丈夫,注视着他下巴四周那些坚硬的胡茬和刻制的线条。胡茬遍布脸庞下半圈.线条却如刀刻船百相制约著涌向前额和眼角。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她心想。
这一对夫妻是在工厂里认识的,那时冉凝是刚复员进厂的新学工,而身为她师傅的石洪骏,所处的环境十分令人烦恼。走资派的家庭,关押在牛棚里的爹妈,使他脸上的沧桑比岁月还要老。只有一个姑娘的钦慕,能软化他疲惫不堪的心灵,恢复他一贯崇高的形象。他们的感情进展神速,无须同任何人商量,就已确定了关系。
那是一个扼杀人性的非常时期,他们都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喜悦去接近对方,观察对方,从而得出了全新的温暖的感受。这思想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就像鲜嫩的神经和细胞在温柔地震颤,在热切地呼吸,在和煦地徜徉。这是一个自然而然就处于热恋之中的高度幸福阶段,他们彼此对对方充满了大胆的激烈的幻想,却像在~种慢镜头中去逐步浸入另一个人的生活。自我与自我的交流仿佛是在与别人毫不相干的地方进行,他们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天真之感,来到一个爱的天堂、极土和乐园。以至于他们最后都身不由己地断定,彼此将永远属于对方。
石洪骏也是直至婚后才认识到,夫妻之间巨大的思想差距,也会最大程度地拉开感情的距离。虽然冉凝为此改变了许多,对丈夫的感觉也不再是单纯的仰慕,而是近距离的平视,她那原本无所顾忌的天性,也加添了某些令人欣慰的东西,但夫妻双方仍然都能感觉出,自己将为少年时代的一场引人注目的恋爱付出代价。对冉凝来说,这段心路历程却非常简短。世间的事物本就是这么有趣地倒置:出身普通军人家庭的冉凝本该是一个贤妻良母的料,谁知她竞连厨房都没进过。婚后第三天,她就为一颗小小的烽窝煤惹恼了婆婆:她忘了关灶门,致使灰飞烟灭。婆婆念叨了一句,她却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一个十三级的高于,前燕京大学的老牌女生,还在乎这四分钱的小煤球?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情景一直延续下去:当作垃圾破烂卖出去的旧字纸里,有陈毅的条幅和徐悲鸿的速写,还有已成为孤本的“锦城县志”。背孩子时垫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大部头书藉,原来是属于绝密的“文件汇编”。一次旧书店上门收货,冉凝竟然把韩风~楼的《二十四史》抖搂出去。已调到北京的石泉,听说媳妇儿把这价值十余万的清朝名书只卖了三百元,不禁叹道:“也好,就算是捐给锦城人民了吧!”
结婚十几年,石洪骏对此一直是冷眼旁观。他的宽容大度依然存在,只是已演变为夫妻之间漠不关一,-的笑谈。尤其是进入商品经济时期,人们的世界观好像猛然来了个天翻地覆,过去矢志不渝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幼稚可笑了!曾经用来约束自己的道德观价值观已被完全摒弃,从前鄙视的一切,现在却是争相追逐,趋之若骛。恩爱鸳鸯也会为了追逐名利而分道扬镳,何况他们这一对原本就有距离的夫妻。
有好长一段时间,石洪骏每到半夜时分就要到人民广场去散步,他在那个宽阔寥寂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遥想着当年父辈意气风发、挥斥方道的盛事,追思着自己的青春和年华究竟价值何在?如今回首人生似乎毫无遗憾,却又处处遗憾。于是总觉得有满腹的话语,不知能对何人倾诉?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地方,他这时候非常需要妻子的关心和安慰,但冉凝却酣然入睡,毫无觉察。这是整整一代人的共同困惑:最纯洁最**最才华横溢最具有大无畏精神的年月,不幸献给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动乱。待到可以重新设计自己人生的时候,才发现背上有包袱,脚下有羁绊,眼角上爬满了皱纹,心灵伤痕累累,每迈出一步都是瞻前顾后、步履维艰啊!然而他们的心却仍旧不甘寂寞,不肯落伍,所以他们才注定要比老一辈和下一代经受更多的痛苦与失落!
冉凝的感受与此相反,当初她父母就不同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却一意孤行。她几乎是怀着好奇和探秘之感,来不及思索就毫不犹豫地,而且是清清白白地爱上了对方。无论石洪骏是个什么身份,父亲是锦城市长还是个钟表匠,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但是婚后,这种盲目的痴情却注定要受到挫折。直到今天,夫妻间的恩爱已成为一种冷却的关系,她仍然天真地在想:这不过是表面现象,他的内心一定蕴藏着世人不知的强烈感情!倘若不能筑个更加浪漫温馨的爱巢,岂非天大的憾事?现在她脑子里转动着无数个令人心花怒放的念头,似乎一切都变得更为美满和令人欣喜了!
妻子喜形于色,石洪骏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也是习惯性地想泼点儿凉水,冷不防地便问:“焦一萍的死,当真就让你那么难受?我还以为,你对她的事儿早就厌烦了!”
“是对男人的世界厌烦了!”冉凝突然冒出一句,本能地想要隐藏心中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你为什么不去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石洪骏说得意蕴深长,“只有女人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样子很刻薄,冉凝立刻起身,摆出一副高挂免战牌的姿态,说:“看来,我们都有点儿误入歧途了!”
石洪骏没有吭声,似乎也对接踵而至的冲突不感兴趣。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一部美国电视剧《黑暗的公正》。屏幕上,高坐正堂、刚直不阿、代表国家机器的法官,突然变成了黑暗中的猛士,骑一辆摩托车到处飞奔、扬善抑恶,长发像一面正义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冉凝蓦地受到了启发,重又坐着兴致盎然地看下去。她的心激动地怦怦直跳,全身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所深深震撼。她为什么不给自己创造一个正义的空间、一个道德的法庭、一个属于女人的公正的世界呢?